汴梁在病急亂投醫之時,曾下過一道未經深思熟慮的詔令給王師中,許他便宜行事,代樞密與漢部商議援軍將領事宜。由於當時情況混亂,出城的使者在半路爲兵亂所阻,迂迴繞道,直到一六七八年閏十一月底纔到達登州。
王師中拿到詔令後請示楊應麒,楊應麒得到這個消息時,汴梁陷落的噩耗也跟着傳來了。
這時候虞琪雖然回去,但宋廷又陸續派了好些文武官吏前來,而胡寅也還沒有回去。這些滯留在津門的大宋臣子聽說汴梁陷落、宋帝投降無不放聲大哭。胡寅帶頭給楊應麒上書,請他念宋漢同文同種之誼出兵相救。
楊應麒接到奏表後便召集還留在津門的宋臣,未等胡寅等人開口便宣佈漢部願意出兵。胡寅等大喜,楊應麒又道:“只是出兵的方式,仍需遵循之前的約定,漢部出兵不出將,也不打漢部旗號。將來成功驅逐胡虜以後,這支軍隊仍歸漢部,如何?”
自古借兵,最怕的就是前門拒狼後門引虎,又怕友軍來援之後不聽指揮,這時漢部肯將軍隊交由大宋將領指揮,胡寅等如何不喜,說道:“漢部盛情,七將軍美意,焉敢不從!”
楊應麒又道:“但這支軍隊雖由宋將統領,但旗號也不能完全歸入宋廷的軍事樞密,我直說吧,我是怕這支兵馬被你們一借不還!”
胡寅道:“我大宋乃信義之邦,不至如此。不過七將軍有此顧慮也是應該。卻不知七將軍打算如何處理?”
楊應麒道:“我的意思是:這支軍隊便以義軍之名出戰,各位以爲如何?”
宋臣聽了都稱善,胡寅暗忖,也覺得應該沒有什麼不妥之處,便也附議。
楊應麒道:“但現在汴梁已經陷落,這軍隊開赴宋廷以後,補給該如何解決?又該聽誰的節制?卻是讓我不知所從了。”
胡寅道:“汴梁雖陷,尚有兵馬大元帥在。這支軍隊入境以後,自然要聽兵馬大元帥康王的節制。至於補給……料來康王所在的州縣必有屯糧。”
“那好。事情就這麼定吧。”楊應麒道:“漢部乃是小邦,兵馬不多,援宋兵馬,只能籌出三、五萬人,先期部隊一萬人已經畢集,就等出發了。其它人馬,以後會陸續開到。”
胡寅心中大喜,他素聞漢部兵馬精強,不下女真精兵,來津門後打聽北國情況,知道當初守遼口時漢部在城內的正規軍隊亦不過一二萬人,如今肯借出五萬大軍,那是大過所望了,因此連連稱謝。又問將領人選。
楊應麒道:“這將領的人選,你們大宋朝廷已許了王師中與我面議。現在還未完全議妥,但事態緊急,我們不能空等下去了。我打算讓王師中暫領這一支義軍的統帥,先由王師中大人推薦的劉錡將軍領先鋒兵馬萬人開赴中原與兵馬大元帥會師,後續部隊等康王佈置妥當、誓師北進後便陸續進兵,各位以爲如何?”
這時宋廷滯留在津門的使節團體裡面,也就劉錡最有領兵資格,所以此議一出,衆人都覺可行。
楊應麒道:“大軍集結,三日後便可出發。不過……”
胡寅等怕有變卦,趕緊問還有何事。
楊應麒道:“我們漢部給大宋出人出錢出力,大宋怎麼的也得給我們一些回報吧?”
胡寅等心頭一凜,都忖道:“果然來了!”漢部願意借兵背後肯定有條件,這事他們早想到了。胡寅道:“七將軍需要大宋爲漢部做些什麼麼?胡寅等雖無權答應,但亦可代爲傳達。”
楊應麒笑道:“這件事情不用請示,你們自己也答應得!再說如今汴梁已經陷落,你們向誰請示去?”接着便說出他的要求來:“這次我們漢部爲了援助大宋,不知抽出了多少官員來應付這件事情,所以我們現在的官員有些不夠用了。因此我想向大宋借諸位一借,請你們幫我們漢部處理一些我們忙不過來的政務。”
胡寅等最怕的就是漢部要求割地,誰知道竟然是這樣一個要求,一時都感愕然。
楊應麒問:“怎麼?有難處麼?”
胡寅道:“不知七將軍要我們幹什麼?我們對漢部的政務並不熟悉,恐怕會壞了漢部的大事。”
楊應麒道:“我想辛苦一下諸位,深入到漢部各個地區巡查探訪。這事只要秉持公心便可。再說,只要地方走得多了,漢部的政務慢慢的就會熟悉起來的。”
胡寅和幾個同僚商議了一會,覺得這也是瞭解漢部的好機會,勝過枯守津門無所事事,便都答應了。
大宋使臣走了以後,陳正匯問楊應麒道:“我們漢部的人手缺麼?”
“不缺。”楊應麒笑道:“我只是要他們四處走走,不要悶在津門整天來找我們的麻煩。”
陳正匯輕笑道:“恐怕不止吧,我看七將軍是認爲這些人都是人才,因此就像當初對我一樣‘不懷好意’!”
楊應麒笑道:“你怎麼說都好!”
陳正匯又問:“可我們有五萬兵馬援助大宋麼?”
楊應麒道:“這五萬兵馬並不是像遼口那樣的精銳。我是打算在滄州、登州就地募兵,略加訓練後就交給劉錡弄去。咱們給他兵馬錢糧,至於仗打成什麼樣子,咱們就在一邊看着吧。”
陳正匯又道:“可第一期先鋒兵馬,咱們也只准備了六千人啊,哪裡有一萬?”楊應麒準備給劉錡帶領的六千兵馬,就是上次演習時劉錡率領的塘沽新兵。這事楊應麒已和劉錡打過招呼,劉錡自然欣然應諾。
楊應麒聽陳正匯問起,笑道:“如今大宋流入滄州、登州的流民甚多,我已派人到這兩個地方各招募了兩千壯丁,分別由登州、塘沽的守軍加以訓練,如今已有一個多月了,這事你不知道?”
陳正匯恍然道:“原來這兩支人馬七將軍是打算這樣用!可是這兩支人馬才訓練了一個多月,未必能上戰場吧。”
楊應麒道:“嗯,離上戰場還早,但至少已頗有紀律了,當後勤隊伍、輔助隊伍應該沒問題。我們給錢給糧給人,至於兵員怎麼訓練,怎麼強化,那就要看劉錡的了。”
這時門外來報:“李鬱、徐文兩位大人來了。”
楊應麒便命請進,兩人進來後楊應麒對他們說準備讓徐文去做劉錡的副將,讓李鬱去做參謀,徐文毫不猶豫便領命了,李鬱卻微微皺眉。楊應麒問他:“你回津門後不是總嚷嚷着要去大宋麼?怎麼不樂意了?”
李鬱道:“我之前要回大宋,是因爲說過要和學生共患難。但現在局勢成了這個樣子,我再去有什麼用處?再說我不習軍旅之事,怎麼做得這參謀?”
楊應麒道:“派你去不是因爲你懂軍事,而是因爲你懂政治。”
李鬱一凜,問道:“懂政治?”
楊應麒道:“這次你們兩個去,在軍隊怎麼打仗這件事情上要竭盡所能幫助劉錡,不要給他拖後退。但是在軍隊的歸屬上卻要小心,要儘量和大宋的主力保持距離,不要讓這支兵馬給大宋吃了!我們只是幫大宋打仗,可不是給大宋輸血!”
李鬱沉吟道:“這隻軍隊,是聽調不聽宣,對吧?”
楊應麒大喜道:“不錯不錯!你這麼快就道得出這五個字來,就說明我選你是選對了!”
對於出兵大宋之事,漢部並沒有大張旗鼓,相反,一切都只是偷偷地來。津門、塘沽的兵馬都是悄悄地、分批運往登州,劉錡從津門出發時也是孤身上路。
完顏虎和楊應麒都來相送,這是一次並未公開的送行,場面並不隆重,只有完顏虎、楊應麒及其隨行數人而已,卻令劉錡倍感溫馨。完顏虎因爲在曹、劉聯姻一事上有過反覆,自覺有些對不住劉錡,出於內疚,在婚事談定以後對劉錡又好了幾分。劉錡是心胸坦蕩之人,對已經過去了的事也就不放在心上。這時他滿心想的就是怎麼去支援汴梁!
他十二月初在清陽港上岸,七日後各路兵馬集結完畢,在板橋寨附近休整訓練、傳達作戰思想,這支軍隊的主力人馬六千人在演習時就在劉錡的指揮下打過一場勝“仗”,所以劉錡指揮得動。
一切準備妥當以後,劉錡便引兵西進,這時已是十二月中旬。不但汴梁已破,趙桓連降表也遞上了。已經投降的宋廷在金人的逼迫下分遣使臣往河北河東招諭兩河守臣,說朝廷已割兩河,讓他們放棄守城、投降金人。
劉錡聞訊憂憤不已,這時趙構尚在大名府,手下有兵馬數萬,便引兵來會。
趙構聽說劉錡領了漢部援軍前來,一開始十分歡喜,下命犒軍,又接見劉錡,好生慰問。劉錡便勸趙構趕緊入京勤王,此刻宗澤還在趙構身邊,聞言也勸趙構進兵。
趙構心中實不想往汴梁去,所以見劉錡一來就勸自己入京勤王便有三分不喜了。恰好這時趙桓使者持蠟丸詔書至,內中雲:“金人登城不下,方議和好,可屯兵近甸毋動。”
趙構得了趙桓這封臘書心頭大喜,這分明是糊塗兄長幫自己送不用進京犯險的藉口啊!偏偏那邊宗澤、劉錡都不識好歹,竟然懷疑這使者和蠟丸書信的真假來,認爲是金人的詭計。
宗澤道:“金人狡譎,如此作派分明是想延緩勤王之師罷了。君父之望入援,何啻飢渴!元帥宜急引軍直趨汴梁,以解京城之圍!”
劉錡也道:“不錯!金軍兩路兵馬雖盛,但我軍亦已有六、七萬人。且四方守臣聞元帥兵馬入汴,定然雲集而來。金人縱然已經攻陷汴梁,也勢必無功而返!”
汪伯彥等卻堅持認爲京師四壁既已失陷,如果此刻貿然進兵,不但會陷康王於危地,而且可能會促使金人對二聖(趙佶、趙桓)不利。
雙方爭執不下,最後還是有趙構暗中支持的汪伯彥等人佔了上風。宗澤堅持要入京勤王,他是副元帥,又是首先擁護趙構的大功臣,趙構不好太拂他的臉面,便給他三千人,命他爲前鋒先行。
劉錡也請從宗澤赴京,他這麼一說將領中的強硬派也紛紛請行,趙構心想若讓這些人都去了汴梁,自己在大名府又變成孤家寡人了!因此堅決不準,只命諸將屯紮在大名府周圍各州縣,以待有變。
這時又有人向汪伯彥進讒,說劉錡不但曾受了漢部的爵位,而且還成了漢部虎公主的乾弟弟,所以漢部才放心地把兵馬交給他。汪伯彥大驚,趕緊來向趙構打小報告,趙構聽完後覺得也像,從此不再信任劉錡,但此刻又還不敢太過得罪漢部,只是命他屯紮臨淄,就食於青州,算是將他擱置了起來。
劉錡在連續幾次請戰不成之後反被汪伯彥彈劾他越職,無奈之下只好領兵向東,以義軍首領的身份在臨淄附近駐紮了下來。青州位於渤海之濱,濟水、淄水都是從這裡入海,位置較爲偏僻,劉錡駐紮在這裡無論做什麼都影響不了整個中原的戰局。但楊應麒聽說劉錡到了臨淄卻派人送糧送馬送兵器,又給他增新兵五千人。劉錡得了這批錢糧兵馬後就在淄水沿岸訓練起來,一邊練兵,一邊期盼趙構早日進兵,但盼來盼去總是空,甚至私下忖道:“人家漢部出錢出人出力,大將軍遭軟禁也冒險派兵援救。咱們自己的人倒好,天天想着自保,連父兄君上都不顧了!”
這時趙構手下兵馬漸多,錢糧開始不敷使用,還好有王師中、李應古一南一北各送了糧草一萬擔來,大大舒緩了趙構的軍需危機,尤其王師中更是識趣,不但送來了軍糧,還送來了兩車綢緞、器皿、琉璃、香料等奢侈品來。
趙構大悅,他生長於帝王之家,離開京城後各地接待的官員雖也儘量獻上美衣美食,但河北大部分地區經濟並不十分發達,而這時又在戰亂當中,所以獻上來的東西與汴梁士人家中的日用相比也頗爲不如,和帝王之家更是沒得比!所謂曾經滄海難爲水,地方上的精米華服落在趙構眼裡也如同糟糠舊衣,所以這時王師中偷偷獻上這批好東西來趙構如何不喜?當下大大表彰了二人,這時他還只是兵馬大元帥,還沒權力直接升兩人的官,但自然有他的侍從太監藍珪等人和王師中、李應古派來人接洽,暗示康王將來必有以報。
汴梁的形勢一日比一日糟糕,趙構的地位卻一日比一日穩固。他先在大名府,隨後又轉到東平,不久又轉移到濟州。趙構到達濟州之時已有兵馬近十萬人:其中濟州凡九千五百人,由楊惟忠統領,是趙構的親衛;開德府兵馬一萬九千人、濮州七千人,以及衛南、韋城等據點駐軍,由副元帥宗澤統領;興仁府一萬九千人、廣濟軍八千人、單州六千人、柏林鎮三千人等,由節制兵馬黃潛善統領;青州漢部援軍一萬人,由劉錡統領;此外有孔彥威、常謹、丁順等來歸義軍一萬五千人等等。除了這些直接聽趙構調動的兵馬以外,還有河北趙野、河南範訥、河東曹廣弼、陳留趙子崧、登州王師中、滄州李應古等人,乃至於兩河自發抗金的義軍,均遙奉趙構的大元帥令,環繞汴梁洛陽,佈列中原河北,只等趙構出兵的號令。
但趙構的主力不進,其它軍隊便都不敢入京勤王,或者如範訥之流遲疑不知進退,或者如曹廣弼之輩孤軍奮戰。直到宗望、宗翰掠大宋二帝北遷,宗澤孤軍不敢輕進,曹廣弼阻截僅得金銀,趙構卻反而將車駕越移越向東南,終於來到了大宋的南京應天府,也就是後世的商丘附近。
對於趙構的龜縮,陳正匯和楊應麒各有各的看法,陳正匯認爲趙構這等行爲十分可憎,簡直是置父兄性命於不顧。楊應麒卻認爲他的這種考慮有理智的成分在裡面:“他現在衝到汴梁去,救出父兄的機會未必很大,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去的機會卻不小。”
陳正匯睨了一眼他的上司說:“七將軍,要是大將軍與宋帝易地而處,您與康王易地而處,你也會像他這樣麼?”
“不會的。”楊應麒道:“我和大哥不會讓自己陷入這等尷尬境地的。所以你說的這種事情不會發生。”
陳正匯道:“未必吧,現在大將軍也在金人手中,景況可未必比宋帝好!”
楊應麒心頭一震,嘆道:“你說得對,我方纔的說法是太看不起別人了。要真是和他們易地而處,也許我也不能做得更好。”
陳正匯也知道剛纔那句話觸到了楊應麒的痛處,不敢再糾纏下去,轉換了話題,說道:“以現在的形勢看,七將軍你認爲宗翰宗望接下來會怎麼做?”
楊應麒道:“這還用說,定然是要將趙氏連根拔起。”
陳正匯道:“他們要將趙氏連根拔起,那我們就要儘量保住趙氏,以號召天下抵抗金兵。”
“不錯!”楊應麒道:“如果宋廷二帝逃不出來,那麼趙構承繼大統的機會就很大,那時候……”
陳正匯道:“那時候如何?”
“繼續扶植他。”楊應麒道:“如果有必要的話,還要出兵保護他!只要趙氏一脈尚存,中原未定,宗翰宗望便不能無後顧之憂,便不敢過分逼迫大哥!”
陳正匯道:“可萬一趙構真能中興大宋……”
“這還用說!”楊應麒道:“如果大宋中興之勢太旺,那我們就要反過來想辦法抑制它。”
陳正匯道:“可我們要正式向中原拓展,始終顧忌着大將軍,這樣拖下去,始終不是辦法!”
“是啊。”楊應麒道:“大哥的事情真不能再拖了,越拖我們恐怕越不利。”
就在這時,中原方面傳來消息:大宋兵馬大元帥康王在南京應天府即皇帝位,改元建炎。
楊應麒聞訊笑道:“他的動作倒也不慢。”便以完顏虎之名遣使往賀,算是承認了這個政權。
是年爲華元一六七八年,金天會五年,存在了一年多的靖康年號自此而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