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軍的軍事會議,鄧肅無法與聞,楊應麒更沒能知道詳情。但童貫嚴令全軍不得向遼人啓釁動武,這樣重大而奇特的舉動鄧肅便想不知道也難!而已經回到塘沽的楊應麒收到鴿書後看得目瞪口呆,親自去找那鴿書密碼的翻譯人員罵了一通,訓斥他們胡亂翻譯。那翻譯暗暗叫苦,將鴿書的原件呈上讓楊應麒過目。楊應麒看了後以爲是雄州方面出了差錯,便命人專門發信把雄州方面的負責人重責一番,又命重發此文。
沒多久鴿書又來,雄州方面的鴿書起草者並未抗辯,只是把那份諜報原原本本重新發了一遍,還特地請鄧肅在末端畫押證實。
楊應麒將這份鄧肅畫押的鴿書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忽然一手拍在額頭上撲地就倒,左右連忙擁上來叫道:“七將軍!怎麼了?”
“啊!我……我沒事……”楊應麒躺在地上茫然望着蒼天哭道:“我只是覺得自己創意不足,跟不上趙官人和童宣撫使的創新思維啊。”也不管別人聽不聽得懂得他在說什麼,忽然整個人跳了起來叫道:“走!走!到四將軍船上去!”
這邊楊應麒自去會歐陽適,那邊童貫一邊催促諸路準備進兵,一邊先派使者入燕京招降。躺在病榻上的耶律淳拿到招諭,看也不看扯得粉碎,下命大起兵馬,支援坐鎮前方的耶律大石。
當初耶律淳譖立,患麾下兵少,便聽從了蕭乾的建議,將東奚、西奚、嶺外南北諸部編戶計口,每戶抽取一丁入軍,稱爲瘦軍。燕京在這內憂外患的當口其實沒有多餘的錢糧來養活這支軍隊,因此便任由這支軍隊在涿州、易州之間自己討生活——其實就是放任他們在這個地方搶掠,以此養軍。此外又有常勝軍(即原怨軍)萬人,以及奚部族軍萬人,共計三萬餘人開赴前線,聽耶律大石調遣。
耶律大石和蕭幹在前線本來憂心忡忡,聽聞後方援軍大至心中略定,又見宋軍舉止奇怪,和己方隔河相對,射過來的箭全都沒有箭頭,只綁着一些“順天知命”“恩德威服”之類的招降言語。耶律大石拿了對蕭幹道:“你看种師道是在弄什麼玄機?”
蕭幹道:“看不明白。不過此人用兵極穩,在西夏經營多年,罕有破綻,需得小心。”
耶律大石道:“我也多聞他的威名。只是看近日宋軍的動靜,和他以往所爲大相徑庭,所以擔心,怕他弄什麼詭計。”
蕭幹道:“种師道也就罷了,我最怕的是金國漢部的人會趁着我們兩家廝殺的時候衝出來,那就難當得很了。”
經過這段時間的探查,耶律大石早已知道在塘沽開港的是漢部,不過一直沒能來拔掉這邊角之刺,所幸的是漢部在塘沽開港以後便沒有主動出擊過,似乎他們真的只是來這裡做生意。雖然耶律大石等人絕不信漢部的目的會如此單純,但在當前的形勢下也確實沒功夫來對付他們了。這時聽蕭幹提起,說道:“我派人打扮成商人混進去過,得知那裡面分成軍、民二區。雖然我們的人進不了軍區,但看那片地方的佈置,他們在這裡常駐的兵不會很多。守或守得住,要再分出大兵來進擊冒犯,想來不能。所以這次我們的大敵是南路的种師道,只要擊退了他,我軍士氣大振,咱們契丹人便有翻本的機會!”
蕭幹道:“都統有計較未?”
耶律大石沉吟道:“如今大遼五路已失其四,這燕京若再不保,我們這些人還能往哪裡去?所以衛燕之戰,關係我契丹生死存亡!如今新城、永清以南堅壁清野,宋人若乖乖待在白溝南邊便罷,若敢過界,哼,我們要麼便是把自己的屍體撂在這裡,要麼就是把他們的頭顱踩在馬下!”
蕭幹道:“不錯!我們已經退無可退!不是宋敗,就是我亡!”
白溝南邊,即將離開雄州城的种師道最後一次來看視孫子種彥崧。雖然他早就看慣了人生無常,卻仍然想不到半個月前還活蹦亂跳的孫子會忽然病得這麼嚴重。
“唉,該生病的,本應該是我這無用的垂死殘軀啊。”他手撫着不停起伏的胸口,不知是否在祈禱上蒼將孫子的病轉加在自己身上。
這兩日種彥崧吃了漢部特派良醫的藥,病情其實已有起色,這時雖還下不得牀,神志卻不迷糊了,聽祖父這樣說忙道:“爺爺!您可千萬不能倒下。如今大戰在即,大宋少一百個種彥崧都不打緊,卻少不得您啊!”
种師道苦笑道:“胡說!胡說!你們這些年輕人,纔是我大宋的將來!爺爺撐得過一年兩年,撐不過十年八年!咱們種家……唉,不說了,不說了。總之你好好養病。不要想太多。”
種彥崧道:“好。等爺爺打了勝仗回來,我親自出城去接您!”
种師道心中一沉,臉上卻滿是慈祥的笑容,說道:“好,好。”撫了一番孫兒的頭髮,轉身出門,不再回顧。
種彥崧對就要隨祖父離去的種彥崇道:“大哥!這次我不能隨行了,你要保護好爺爺。”
種彥崇道:“放心!有大哥在,絕不會讓冷箭傷到爺爺半點皮毛的。”
他追了出來,卻見种師道正在院子中發呆,呼喚了一聲,种師道回過神來道:“漢部那醫士,是你引進來的?”
種彥崇道:“不錯。當時孫兒見彥崧病重,存着姑且一試之心,便讓他進來看視。沒想到他開的方、帶的藥還真不錯,眼下彥崧已經好了幾分了。爺爺,這事……我沒做錯吧?”
种師道頷首道:“沒有,沒有。能救活你弟弟,便是最對的事情。”
種彥崇又道:“弟弟的病雖有起色,但雄州缺醫少藥,怕不是養病的好地方。”如今雄州醫藥相對於十幾萬大軍來說並不豐足,而且大戰在即,种師道身爲全軍表率,既不好把軍中最好的醫士拴在孫子牀邊隨時照看,也不好將最上品的藥材都搬來用在孫子身上。
种師道聽種彥崇如此說,問道:“你是想聽從漢部那醫士的話了?”
種彥崇低頭道:“孫兒不忍弟弟受苦。而且那醫生說了,他雖將醫館開在塘沽,但他本是江南人,和金國沒什麼關係。只要等弟弟病勢稍痊,還可馬上轉移到登州去——在那裡有更好的醫館。”
种師道躊躇良久,終於道:“罷了罷了,便算我們種家欠他一個大人情吧。”頓了頓又道:“對那醫士說,這次我們欠他們的,是一條人命,乃是私恩。將來有所回報的,也必然是私情,就是還上一條性命也沒問題,若是涉及公務之事,卻請休提!”
種彥崇點頭道:“孩兒懂得,懂得。”
大軍將進,鄧肅乞求隨軍同行。童貫考慮到金主讓趙良嗣、馬擴等隨軍的前例,也想讓鄧肅等見識自己的威風,便應允了,讓劉延慶派人保護。
劉延慶知道童貫很重視這位使者,不敢馬虎,心道:“這次可得派一個有本事的人才好。”忽然想起一人來,心道:“非此人不可!”命傳承節郎韓某人。
那韓承節郎入帳參見,興沖沖問:“劉帥,可是要用小人做先鋒麼?”
劉延慶道:“有比先鋒更要緊的事情,做得周全了,卻是大功一件。”
那韓承節郎大喜,忙問什麼事情,劉延慶便把讓他保護鄧肅的事情說了,那韓承節郎聽完不悅道:“大戰在前,不令上前殺敵,卻要去保護一個番邦使者?太鳥氣了!”
劉延慶怒道:“你胡說什麼!金國上使便是朝廷也敬如上賓!要你保護是擡舉你,居然口出惡言!還有點軍紀沒有?”
那韓承節郎跪下請令道:“北征燕雲,乃是百年不遇之大快事!當兵的一輩子只怕也遇不上一遭,還請劉帥成全!”
劉延慶喝道:“胡鬧!兵將如何部署,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操心?這差事你是接還是不接?不接明天就回原籍當廂兵去!”
那韓承節郎大驚,不得已只好接了。劉延慶這才請鄧肅來給他介
紹這個韓某人。
鄧肅與他相見時,但見對方風骨偉岸,目瞬如電,劉帳雖大,似乎還容不下這頭在籠虎豹,心中喜道:“誰說我大宋無人!如此兵將,怕什麼契丹!”便請教姓名籍貫。
那韓承節郎道:“鄙姓韓,名世忠,字良臣,延安府一武夫,不識禮數,有怠慢處還請貴使見諒。”
鄧肅忙道:“好說,好說。”
當日鄧肅便在韓世忠所率五十騎擁護下向北行進。這五十餘騎大多是數年來跟韓世忠慣了的老兵,精神面貌與別部不同;小部分是北伐軍出發時新撥的丁卒,但被一頭老虎帶着,想不猛惡起來都不行。鄧肅和他們在一起,眼見兵強將勇,心中對此次戰局便大感樂觀!
按下韓世忠鄧肅不提,且說那邊种師道兵屯白溝,辛興宗兵屯範村,都按童貫的嚴令,不敢發起主動攻擊,只是坐等遼人來降。童貫又怕种師道亂來攪了自己的大計,想起和銑最近的表現大副己望,便委任他作种師道的副手。名爲副手,實有牽制之意。
楊可世的先鋒部伍箭去鏃、刀歸鞘,拿着新任副都統制和銑所監製的白心旗,喊着“天威浩蕩”向燕京迤邐而來。一路之上不見有人,不少兵卒慨嘆“胡地怎麼如此荒涼?”都起了懈怠之心。
耶律大石早就在前面打好了埋伏,看到這形勢卻大感躊躇。
蕭幹道:“這不會是引我們上當的疑兵吧?”
耶律大石也道:“應該是,古往今來哪有這樣的先鋒?”
然而見宋軍刀馬無備,不斷前行,前無哨騎,後無伏兵,在踏入包圍圈後耶律大石終於下定決心道:“動手吧!就算有詐,解決了這部人馬以後謹慎些便是了!”
當下與蕭幹各引精兵,忽然殺出,憂心忡忡的楊可世大駭,想要抵抗,腦中卻閃過了那條“殺一人一騎者軍法處置”的嚴令,不由得躊躇。他尚且如此,何況其他人?遼兵襲來之際,尚未接鋒宋軍陣勢已亂,甫一接刃,逃散者十有六七,一些老兵陣腳站得穩些,但拔刀時想起禁令,也延誤了先發制人的良機!結果耶律大石和蕭幹只一衝便衝得楊可世部七零八碎,幾個老兵擁着楊可世倉惶逃命,來時不似前鋒,去時猶如鳥獸。
蕭幹馳近耶律大石問:“追?還是不追?”
耶律大石沉吟片刻道:“宋軍情況有些異常,且驅逐着試試。據探子回報,种師道的帥旗在東路,他就讓我來對付!本部及大部族軍歸我,你引精兵千人及瘦軍、常勝軍衝擊西路。”
兩人分派已定,便各引大軍趕得宋軍哭爹喊娘四處亂逃。耶律大石看出宋軍潰敗不是作僞,精神大振,部署着騎兵來回衝突截殺,不讓過界宋兵抱團。而西路辛興宗面對蕭幹也是一觸即潰,全沒半分抵抗的餘地!
在戰爭中,己方從前方敗退下來的潰兵有時候比敵人的精銳更加可怕!爲何?因爲敗兵逃來,殺又殺不得,亂又止不住,不但弓弩等長距離武器會因爲潰兵而失去作用,更爲致命的是本部兵馬會因見到前方兵敗而士氣大降,甚至產生“一起逃命”的連鎖反應!
“打敗了!打敗了!”
不知是誰喊着。
“完了!完了!”
不知是誰叫着。
“媽媽呀……”
不知是誰哭着!
北邊的潰兵像潮水般涌了過來,這次北伐大軍中新兵和路上強拉入伍的民夫特別多,這些人根本就沒有半點軍事素養,甚至沒有半點戰場的常識!他們看見種字大旗,也不懂得列隊靠攏,只是慌慌張張地要躲在別人後邊,本能地逃命!
種彥崇等人四處喝止,卻根本起不了作用!這些人還是逃、逃、逃!卻不知在戰場上沒有紀律纔是最大的危險。
种師道心中在哀嘆,皺巴巴的臉上卻不敢表現出半點慌張——他甚至一句話也沒說,但這反而給了身邊部將一些希望。潰兵的形勢終於有止住的趨勢,而耶律大石隔河望見巍然不動的種字大旗也緩下了腳步,不敢就來冒犯。
就在這時,雄州方面急報傳來,命种師道趕緊後撤回援。原來童貫聽說前鋒大敗,嚇得屁滾尿流,瞬間從極度的樂觀變成極度的膽怯,恨不得剩下的十萬大軍都圍在自己身邊保護纔好。
种師道見了將令又急又怒道:“逃兵之勢尚未止住,如何能回撤?當前形勢,只能進,不能退!”
和銑驚道:“如今前方已敗,如何能進?”
种師道喝道:“就是因爲敗,所以得進!”
和銑道:“但童太師催得這樣急,不會是契丹人繞到我們後面去了吧?”
种師道道:“這不大可能!”
和銑道:“但也未必不可能!聽說西路也已潰敗,若是……若是我們後路被斷,那便危險了!”
种師道不聽!
但不久催促回援的將領一道接一道傳來,一道比一道嚴厲,和銑又連番苦勸,种師道無法,只得傳令:整飭隊伍,緩緩後退。
但种師道錯了!退兵是一門比進軍更難的學問,他如今麾下的這支隊伍,根本就不是能貫徹他命令的隊伍!這是一支雜牌軍,不是一支能夠在大敵當前的情況下有序緩退的部隊。种師道也知道這支軍隊不行,但他還是沒想到這支部隊糜爛到這種程度!在這種形勢下兵丁們竟然連列隊後退也無法做到,甚至無法瞭解這道命令的真正含義,他們心中的第一反應就是:“啊,又要逃了!”種字大旗一動,白溝驛外圍的宋軍就像剛被注水捏成一團又旋即被抽乾了水份的沙子,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