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應麒回到住處,和鄧肅說起經過,鄧肅驚道:“七將軍,你好大膽!雖說老種乃天下名將,行事磊落。但你這樣自暴身份,未免也太危險了。”
楊應麒笑道:“你過慮了。北國的英雄看重我,若是發現我在他們境內現身或許會不顧信義把我留住。但大宋人物——特別是內陸的豪傑大多還都把我們漢部看得太輕,這種思維慣勢不是一兩件事可以改變的。既不看重我們,便不會花大代價來相害。所以我算準他們不會對我們這些心懷好意的‘海酋’不顧道義。再說,以老種的立場,扣住我未必有什麼好處。”
鄧肅道:“現在沒發生什麼,你自然可以這樣輕鬆。但畢竟人心難測,如今糧食也送了,地圖也贈了,這雄州的士氣民風你也看了,甚至連老種也見了。如果沒什麼事情,七將軍你還是安排一下先回塘沽去吧。”
楊應麒沉吟道:“雄州的兵備確實讓我擔心。聽說童貫和种師道又不和,這可不是好兆頭。”
鄧肅道:“目前看來,大宋的隱憂不少,但契丹那邊憂患更多。大宋兵多將廣,契丹只剩下燕京一路,以一路抗一國,如何能敵?”
楊應麒點頭道:“不錯。打仗打的畢竟是國力。耶律淳那點家底,無論如何扛不住大宋傾國來攻的。嗯,再說我們看到的也不是宋軍的全部面貌,也許宋人另有殺手鐗也未可知。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我有些奇怪,不知道种師道爲什麼看起來好像沒什麼信心的樣子。二哥常說老種是當世他最爲佩服的名將,二哥臧否人物向來謹慎,想來總是有道理的。難道……難道种師道認爲這場仗贏不了?還有,他看來不像是不通情達理的人,怎麼在這節骨眼上和童太監鬧彆扭?”
楊應麒埋怨种師道不處理好人際關係,卻是冤枉對方了。童貫和种師道的矛盾,既不是一些日常禮節問題、近日私怨小仇所引起,更不是种師道“通情達理”些就能解決。童、種兩人的深層矛盾,歸根到底在於對軍隊領導權的爭奪!
真正有足夠的才能與威信來做這十幾萬大軍最高統帥的,其實應該是种師道而絕不是童貫!這一點三軍將士知道,遼夏敵軍知道,甚至連大宋皇帝也都知道!但是,趙佶還是派了童貫壓在種師道頭上,委他以方面決斷之權,而童貫也拒絕承認自己不如种師道。他不但要證明自己比种師道強,而且也要壟斷這一次北伐的軍功!原來自太宗北征失敗後,趙家天子便立下世代相傳的訓示:無論同姓異姓,凡能規復燕雲者即封王!這是大宋高得不能再高的榮譽。無論是誰成就了這件事情,生前固然位極人臣,死後也將名垂青史!
此番平燕之議,肇於燕人趙良嗣。趙良嗣在遼廷混不下去跑到了汴梁,他手頭無它物可以賣給趙家,只好賣燕京——要想在大宋升官發財,唯一的途徑就是立下平燕大功。而爲了說服北宋朝廷出兵,瓦解反對派的持議,他又把燕人對大宋的嚮往以及遼軍的軟弱大大誇張甚至扭曲了。其實契丹南京道境內百姓真實的想法如何,趙良嗣也未必不知道,但他在道君皇帝面前既已說成那樣,此後便再也改不了口了。大宋朝廷對燕京的瞭解又基本來自趙良嗣和雄州守臣和銑,而和銑所知其實也受過趙良嗣的重大影響,所以大宋對北伐對象的形勢,來源幾乎全是趙良嗣的一面之詞。
和銑平庸之輩,李應古碌碌之徒,當代宋廷北疆重臣不是像和銑這樣的腐儒,就是像李應古這樣的佞臣,都沒有能力甚至沒有興趣去了解契丹的實際情況。至於蔡京、王黼、童貫等人節制下的大小官吏要麼就是坐而論策,要麼就是道聽途說,都不肯花死功夫去做一點老老實實的間諜工作。甚至漢部透過一些途徑白送過來的諜報,也因爲與當前權貴的喜好不同而被層層官僚系統過濾掉。
謊言累積得多了以後,幾乎連說謊人自己都開始相信,而人云亦云者更成爲謊言的堅實擁躉。雖然种師道等少數人出於“常理”的判斷覺得事有蹊蹺,但軍中高層相信燕人“望南師如魚望水”的仍大有人在,尤其是道君皇帝和童貫對此深信不疑。既然被女真人打得奄奄一息的契丹人軟弱可欺,而燕京的百姓又如此擁護大宋北伐,那這一仗除了勝利以外,難道還能有別的結果麼?既然勝利是唾手可得的事情,那打仗就不再是重要的事情了,至少對童貫來說,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壟斷這件必然會到手的大功。
這兩日大軍在雄州休整期間,种師道忙着收集內外各方面的情報,而童貫卻在爲如何架空种師道大費苦心。
大宋部署未定,而契丹精銳卻已南下。鄧肅催促楊應麒道:“聽說耶律淳已命耶律大石爲西南路都統,蕭幹爲副,屯兵涿州新城。大戰隨時觸發,七將軍你再不走,只怕就要直接捲入戰火之中了。”
楊應麒也知道就算形勢不急,自己也不應該長時間離開塘沽,當下答應了,說道:“你安排一下吧,我就回去。”想了想先派人去跟种師道請辭。
鄧肅道:“經略相公雖是正人,但他畢竟是大宋都統制,這事還是別告訴他了,免得節外生枝。”
楊應麒道:“不然。這裡是大宋境內,以他的身份能耐,若有心要扣留我,必然在附近安排下監視的耳目。瞞怕是瞞不過他的,既然如此,不如大大方方地跟他告別,反而顯得光明磊落。”
鄧肅說不過楊應麒,只好從他。而种師道果然沒有阻攔的意思,只是派了種彥崇以私人身份來送行。臨別之際,楊應麒見種彥崇神色恍惚,似有心事,問起緣由,才知道種彥崧病了,而且病勢不輕。原來種氏兄弟那晚護送楊應麒回來時剛好遇到這一年最後一次回春寒,種彥崧當晚就感不適,回去後竟病倒了。
楊應麒驚道:“這可是我累了彥崧賢弟了!”
種彥崇忙道:“不能這麼說。其實這幾天軍中病倒的人不在少數,而且崧弟病倒,一半是因爲風寒,一半也是因爲水土不服。”
楊應麒道:“我在海外做生意,本不敢妄議大宋軍務。但看雄州如今的佈置,對士兵的護理注意得很不夠。可別臨陣弄出疫病來纔好。”
種彥崇忙道:“此事家祖父也十分在意,如今已催人着手去辦。幸好生病的人暫時沒有繼續增多之勢。”
楊應麒道:“汴梁的醫士靈藥,天下無雙。只是不知軍中有多少?若有不足處可來信告知,我……我定勸歐陽將軍派醫送藥來援。還有,漢部良醫對風寒症尤有心得,在這一項上或許不下汴梁御醫。我回去後馬上請國手來爲彥崧賢弟看視。”
種彥崇見他如此熱心,心中感動道:“小七兄,多謝了。”
此番送別無歌無酒,卻因此而另有一番執手嚀嚀。种師道對孫子種彥崧的病雖然掛懷,但他畢竟是老於行伍、久經生死的名將,大戰當前,一切私事都往後靠。數日來他多方留心,有心整頓軍紀,奈何權限所規,難以展布,因此日日盼着召開新一輪的軍事會議,以便安排各方事宜。
這日種彥崇的病情已經是第三次惡化了,种師道正自憂心,門下來報:童太師點將了。
种師道怔了一下,道:“就來。”伸手撫摸了一下孫子的額頭,對種彥崇道:“照顧好弟弟。”他才離開片刻,漢部的良醫便趕到了。
种師道卻不知這些,徑朝大營而來,進了門,卻見諸將都已經等在那裡,童貫冷笑道:“老種,好大的架子啊!要這麼多人等你!連軍法都要遷就你啊!嘿嘿。”
种師道眉頭微微一皺,馬上明白這是童貫在玩弄小把戲。种師中站出來就要說話,种師道卻沒心思來和童貫計較這些,對种師中搖了搖頭,歸列入座。
由於應否出兵的質疑已被童貫以皇帝的權威壓下,這日議的便是如何進兵。
蔡攸哼了幾句廢話,劉韐拉了一會皮條,童貫便拋出正題,分派指揮權,大致以种師道總東路兵屯白溝,王稟將前軍,楊惟世忠將左軍,种師中將右軍,王坪將後軍,趙明、楊志將選鋒軍;又以辛興宗總西路兵屯範村,楊可世將前軍,焦安節將左軍,劉光國將右軍,曲奇將後軍,劉光世將選鋒軍。又以劉延慶居統帥部助童貫、蔡攸節制諸軍。
這個分派說出來後,帳內登時鴉雀無聲。种師道是全軍都統制,除了童貫以及蔡攸、劉韐這兩個文臣以外,武將中以他品階最高!實際上如果童貫是一個清靜無爲的宣撫使,將軍務完全交託給种師道也不算做錯——這對大宋來說或許也會是一個比較好的選擇。就算童貫不肯將全軍實際作戰的指揮權交給他,至少也要留他在統帥部參謀軍計、節制諸軍。但現在這般安排,不但把种師道貶到和辛興宗同等的地位,由全軍武將之首變成一路統領,而且在實際作戰中還要接受劉延慶的節制。劉延慶、辛興宗都是童貫之黨,此事軍中誰人不知?所以童貫這樣安排的目的衆將心中無不了然,可誰也不敢開口。
种師道本要反對倉促進兵,建議先整肅軍紀,挑選良纔再圖北進。但忽然聽到這般分派,分明是要踢他出決策圈,這可比具體的軍務佈置更爲嚴重,因此心頭大震,不得不先把原先的想法壓下,扶住了虎皮椅,喘息一陣,這才道:“太師,師道是今上御筆親題的都統制。如此安排,似乎不妥。”
童貫冷笑道:“有何不妥?聖上已許我專斷之權,臨事之際有所變更,有何不妥!”
种師道沉默片刻,他官位在童貫之下,如果童貫來硬的,他除了發動導致軍變或者指揮權分裂的激烈行動外也難有別的辦法。不過以他的性格自然不可能這麼做,只是堅持道:“御筆親題,焉可擅改?要除了我這都統制之‘實’,先請來朝廷旨意再說!”跟眼前這個童太監根本沒法講道理,便只有拿出御筆來抗爭了。
童貫哼了一聲道:“什麼事都要請示朝廷,還要我這個兩河宣撫來幹什麼?種都統,會師以來你事事與本相作對,究竟是何居心?”
种師道道:“師道行事,無不秉持忠君愛國之心。太師削我兵權,那便罷了,偏偏又使東、西兵將魚龍混雜,可用不可用之兵將互爲參差,兵將不熟,這仗還如何打?”
童貫冷笑道:“將帥輪戍,乃是本朝兵法!再說此次出征的無不是驕兵悍將,哪來什麼可用不可用的分別?”
种師道道:“那也沒有臨陣易將的道理。如此無理派遣,如何令人心服?再說,當下軍中不可用之兵將甚多。將且不論,兵員從京城、河東、夏邊開到這裡,一路逃走的不知有多少。但如今雄州大軍不見少,反而見多,何故?分明是北來期間臨時拉丁入伍。這樣的兵能有什麼用?”
軍隊還沒開打就出現逃卒,對總統帥來說是丟大臉的事情,所以童貫一聽這話臉漲得通紅,喝道:“胡說八道!大軍好好的,哪裡有什麼拉丁入伍之事?就是有一些新人,也是慕天威而來助陣的民兵!”
种師道道:“真是如此麼?那我們便去閱閱行伍,看看他們到底能不能打仗!”
童貫被逼得沒躲避處,惱羞成怒喝道:“種匹夫!你這樣處處刁難究竟爲的是什麼?別人猜不透你的心思,我還猜不透?這裡的驕兵悍將,泰半出自你西路旗下!你要將西兵西將聚在一起,是想在燕雲建立你的種家軍麼?還是說你想幹脆在這裡割據一方當你的種大王?”
种師道大驚道:“太師!兵是朝廷的兵,將是朝廷的將!師道一門忠烈,世代相傳,但願以老兵終於行伍之間,絕無求取顯赫之意,何況是什麼割據、稱王?這、這、這等說法簡直是血口噴人!”重將專權乃是趙宋大忌,所以种師道聽了不禁緊張。
童貫語氣緩了一緩道:“不是就好。其實此次朝廷任命種公爲都統制,本來便是信任之意。不過方纔見你如此執着於兵權,若傳到朝中,只怕會落人口實。”
种師道眉頭一皺,哪裡聽不出他話裡的味道?只是這等言語最易犯忌諱,他生性謹慎,正暗思對策,童貫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說道:“既然種公已無異議……”
种師道叫了聲“太師且慢……”
童貫卻不理會他,繼續用更大的聲音道:“此次大軍北征,乃是弔民伐罪!因此有征無戰。諸軍抵前線後,務要體念聖天子澤被天下之意,嚴禁士兵擅動刀槍,毋得與燕人相鬥!倘與遼兵相接,只可招撫,不許動武。凡敢擅自開釁者,以擾民之罪論!諸軍敢擅殺一人一騎者,軍法伺候!”
种師道被童貫搶了話頭,只要等他停下便加以辨白,哪知聽到後來竟完全呆住了,訥訥道:“不得擅殺一人一騎?這?這……”到後來竟是說不出話來!不許士兵動武,這條禁令又比削他種師道的兵權嚴重得多了!童貫今天給他的震驚不但接二連三,而且一個比一個厲害!
童貫哼了一聲道:“種公,此令有什麼不妥嗎?”
种師道還沒說話,連楊可世等也已忍不住道:“太師!不許殺敵一人一騎,這仗還怎麼打?”
童貫笑道:“誰說要打仗的?”
楊可世等糊塗了:“不用打仗?”
童貫笑道:“聽說那耶律淳已經臥病在牀,燕京上下全憑他妻室在支撐。諒一個婦道人家,敢與我輩抗衡?再說,燕京上下,望南師如赤子之望父母,我軍一入北境,勢必簞食壺漿來迎,屆時傳我聖天子恩令,彼必望風來歸,這便叫得民心者,天下順之。”
楊可世道:“但遼軍若來犯……”
童貫喝道:“我輩待彼以仁義,彼豈有無故啓釁之理?不用說了!諸將但需恪守將令,如有故意違抗者……”看了种師道一眼道:“自都統制以下,均以抗旨之罪查辦!絕不輕饒!”
諸將聽到這裡都不敢開口,种師道咳嗽了兩聲道:“太師,燕地民心,太師從何得知?怎知燕人樂我北征?”
童貫一聽笑了起來,似乎早就猜到种師道會有此一問。問趙良嗣道:“趙大人,北國的情況,這裡沒有比你更瞭解的了,你來告訴我們的都統制:燕人到底歡不歡迎王師?”
趙良嗣忙道:“燕地民衆本是漢種,久受契丹欺壓。如今王師來解此懸壺之厄,哪有不額手稱慶的道理?”
童貫又問和銑,和銑道:“契丹與我有百年之約,此次北征實乃師出無名。不過如今宣撫使既至,其勢已不可止,卻仍當以嚴飭帥臣、毋令引惹生事爲上。下官之意,莫若造白心旗以爲憑,付予向化之人。凡先行來附者,便以官爵籠絡,以收燕地上下士心民心。”
童貫聞言大喜,种師道卻道:“和大人所言自然是極仁義的,怕只怕是書生空坐而論兵,有乖實情。”
童貫冷笑道:“種都統!從遼廷來歸的趙大人不知燕人民情,久在雄州鎮守邊境的和大人你也說是書生論兵。這麼說來,就只有你種都統制什麼事都懂得,什麼事都不會錯了?”
种師道嘆道:“不敢。師道也只是依常理推測。”
“常理?哈哈!”童貫道:“說起來,真正空坐論兵的其實是節下!種相公!種都統制!你在夏邊自然是威風八面,但這裡畢竟是北疆!這次要取的也不是西夏,而是燕雲!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情況就別亂攪和!”
种師道默然片刻,又道:“只是不許兵將主動攻擊,這一條似乎太也無理。萬一出了亂子,這責任卻由誰來負?”
童貫哈哈一笑道:“所以我說種公老了!只知謀略,不知應天知運!終究是未得兵家之三味!節下所慮,其實早在聖天子料之中。”
种師道愕然道:“聖上明見及此?”
童貫笑道:“聖天子陛下在我離闕之前,賜我錦囊三個,內書上、中、下三策。如今衆說紛紜,莫衷一是,不如便請出聖天子錦囊,以定大計,如何?”
劉延慶等慌忙山呼萬歲,連稱“最好”。童貫看了种師道一眼,眼神中似乎在說:“你不是一直御筆御筆地反覆提起麼?現在就讓你看看真正的御筆!”
种師道甚是不安,但在這種情況下卻也不敢反對。
當下香案擺開,童貫請出錦囊,讓劉韐當衆宣讀。先打開下策,大意雲:若見燕京未可收取,但提兵巡邊,大勢略定以後引兵而回便可。讀完遍示諸將,果然是趙佶的筆跡,字寫得極爲漂亮!
劉延慶、辛興宗等都道:“聖天子考慮得周到。只是既名爲下策,想必是不得已方行之的萬全之計。卻不知中策如何。”
劉韐打開第二個錦囊,中策的大意,則是讓耶律淳稱藩納款。衆將都道比下策妙得多,“想必上策更是高明”。
當下劉韐打開第三個錦囊,宣讀上策,大意是欲得燕土,需先得燕人之民心,萬不可對燕地百姓行冒犯騷擾之事以幹天和。
劉韐纔讀完,童貫便伏地南拜,呼道:“天子聖明!洞察萬里之外,如在眼前,天下大計均在胸中。聖明啊!”
諸將一見慌忙向南跪拜,高呼聖明。
种師道已連嘆息也不敢,顫巍巍跌跪在地,叩首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