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說到工商之業,小生卻有一私見:歷來爲政者俱視工商爲末業,而視農爲本。時至今日,此說仍牢不可破。遂致禁制之,摧抑之,視爲正理。其實,世上若無工匠,這一應民生日用之物,從何而來?世上若無商賈,這一應貨物,又安能轉運流通?可知農是本,工商又何嘗不是國本?”
“工商確定的根本用意,在於帶動民生,而不僅僅視作私人斂財的小道,國朝當重視之……朝廷,應該對商業活動進行嚴格的監管和把控,通過監管商業流通,大力打擊鹽鐵私營!大力打擊私鑄錢幣!尤其是鹽!大周缺鹽,北地蠻族也缺少鹽鐵,在大周,甚至設立了掌鹽,實行鹽禁,百姓取鹽,則收取稅利,官府與地方豪族爭奪鹽利激烈異常……要徹底壓下這些豪族與國朝爭利的野心!”
老人頷首:“的確,無論是在我們大齊,還是隔壁的大周,法統都並不齊全,甚至可以說是比較混亂,我大齊的情況尤其嚴重,我大齊本來賦稅就並不多,官營的金銀銅鐵之類的冶煉,還有鹽米的流通,很多都受到了豪族的排擠,鑄私幣,販私鹽,甚至冶煉武器,可謂是困頓不堪呀。
“陛下和朝堂諸公早就已經察覺到其中風險,所以在大齊各地開闢大規模的坊市,主要原因之一,就是爲了更好的宏觀調控大齊的經濟,將國家的命脈,操控到我大齊自己的手中!
“至於你說的鹽,這個陛下也是格外重視的,我朝原本在滄、瀛、幽、青四州專門命人煮海成鹽,可是工藝比較複雜,煮鹽出鹽的效率也並不高,去年,我朝在海州和光州這些靠海之地,藉着墾荒之名,在沿海等地,開墾了大片的鹽田,取用了最新的曬鹽之法,去年九月底到去年年末,我朝儲存的鹽量足以支撐我朝兩年的使用,這些都將作爲物資,與突厥、契丹、靺鞨、奚人……等進行互市交易……”
賀若弼眼睛一亮,問道:“敢問老先生,大齊動用這種戰略物資與野人交換什麼東西?”
高熲原本有些不快,但賀若弼提出的這一個疑問是他還沒有考慮到的盲點,也就壓下性子仔細聽。
“這小子的視野倒是不一樣。”
那老頭含笑瞥了一眼賀若弼,笑道:
“那些蠻夷,有什麼東西值得我大齊瞧上眼的?他們有的,我們大齊都有,他們沒有的,我大齊也有。他們可以用來交換的,無非就是牛羊、馬匹、奴隸、女人罷了,當然,如果他們願意使用我大齊的常平五銖錢進行交易,那自然再好不過……”
賀若弼正在沉思之間,忽然瞥見老人深陷眼窩之下的那種莫名的笑意,奸詐的像個老狐狸,他思索了一瞬間,幾乎就是喊出來了:
“對,對!我明白了,若是大齊僅僅只是想要降伏那些野人,只需要出動一兩次邊軍,以武力鎮壓就行了!可大齊不是,大齊跟契丹等蠻夷之民做生意,可蠻夷那裡會是中原之人的對手?
“他們一旦在物質需求上依賴大齊,就等於綁上了大齊的戰車。內有親近大齊的人衆,外有突厥東擴的壓力,他們只能更加依賴大齊,成爲大齊將來對抗突厥的馬前卒!對不對?!”
“不錯,正是如此,突厥人勢大,眼下和我朝結盟,是因爲他們無暇分身,可這些人是強盜,是土匪!骨子裡的劫掠性格是改不了的,木杆雖然垂垂老矣,但他的繼任者阿史那庫頭可是個野心勃勃、貪得無厭之輩,就算是締結了聯姻又能說明什麼?昔日漢朝嫁了多少公主過去,有用嗎?”老人家給了他一個讚賞的眼神,“可是我朝在接下來幾年要全力應對周國,也是無暇分身,所以我朝在互市的問題之上也對突厥頻頻讓步,儘量讓突厥多佔些便宜,順便收攏除突厥之外的蠻族的歸化之心……”
“在經濟上牽制突厥,同樣用相同的手法,撬突厥的牆角,儘量給他們使絆子……”
“對。”
“可爲什麼要跟南朝互市呢?北朝有的,除了戰馬之外,南朝幾乎都有,北朝的優勢在何處?”
“實不相瞞,北朝優勢很微弱,除了馬匹之外,其他的東西都不能給北朝帶來多大的利益……”
“那爲何……?”
“我朝的策略就是將馬匹賣給他們……”
“這……怎可如此?南朝缺馬,一旦擁有了馬,就將補上軍隊構建的最後一塊短板!這樣他們會如虎添翼,我聽聞這些年,南朝一直在厲兵秣馬,在吳興等地屯有重兵,某估算了一下,南朝可以發動的兵員不下十萬餘衆,這些年放出來的風聲都是南朝將伐江陵,可難保他們不會調轉矛頭,直指江淮!”
老人捏着鬍鬚,“你說的這些,陛下早在當初就有過考慮……我朝前幾年,接連天災,山東大旱,江淮大水,周國又入寇,北疆也不安穩,朝廷需要賑濟災民,需要調集大將和數萬甲兵馳援前線,爲此……大齊幾乎是傾盡了家底,陛下甚至將正在營建的大佛寺還有晉陽八大殿全都拆除,將裡面的金銀珠寶全都倒空,用來當作軍資。
“甚至……陛下爲了錢,不得不弄出了個‘贖罪銀’,允許非死罪的犯官用錢財贖罪!到現在,我朝的大部分的倉府都還是空的!沒有兩年別想緩過來,這些虧空或許可以等到今年秋收來填補,可我大齊的百姓總要吃飯,我問你們,糧食從那裡來?我朝勒緊褲腰帶,連陛下有一段時間都是一天吃兩餐……可南朝的倉府卻有富餘,比起馬匹,陛下更加在意的是江淮一帶的百姓性命。
“存人與存馬,陛下選擇存人。我朝在黃河邊上養馬百萬(這是真的,北魏時期黃河沿岸上養馬近三百萬),還怕給不起馬?我朝說了給他馬,可沒有說過全是戰馬十匹馬之中,能有一匹堪爲戰馬就已經不錯了(並不是養了馬就可以成戰馬,戰馬的養育篩選條件比較嚴苛,一般來說十幾匹馬裡面也難有一匹好的戰馬)
“……就算南朝撕破臉,攻打我朝,我朝也已經有了充分的準備,秦郡、譙南、揚州、徐州、海陵、壽陽……我朝去年建軍屯、險關近百處!招募數萬流民爲府兵,命皮景和、盧潛等干將練兵,將作寺一個月打造出來的盔甲足足有四千餘套,南朝若敢來犯,我大齊在江淮的十萬甲兵也不是吃素的……”
燭影幽幽,氣氛彷彿凝固住了。
這些話放出來,顯然鎮住了這兩個心高氣傲的年輕人。
他們都知道大齊國內有一番大動作,爲未來做了很多戰略性鋪墊,可誰也不會想到大齊的手筆居然那麼大,幾筆濃墨重彩,就隱隱有將整個天下的大局都圈住的勢頭。
大國博弈,講究的是此消彼長的長久對峙滲透,天下大局也不會因爲那個敵國手握強兵而一瞬間就崩塌,一定是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歸根結底,那個國家綜合國力更強,那個國家就能在博弈之中佔據上風,甚至一舉鏟滅對方!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而這二人裡,賀若弼受到的衝擊無疑是最大的,怔了好一會兒,方纔喃喃道:
“大齊……也開始推行府兵之制了?”
府兵制是宇文泰爲了抵禦東魏大勢而創立,大大的提高了西魏的軍事能力還有生產能力,成爲大周在僅僅二十餘年趕超大齊的關鍵。沒有想到……大齊居然也開始效仿了……
“對,但只是小規模的,只有江淮、河北推行府兵之制,並沒有在全國擴張開來。”
畢竟要擴散的話阻力實在太大,高緯也是藉着時勢才做了這種策略。
“那大齊也能多出十餘萬的甲兵……”
大齊和大周的勢頭似乎慢慢又持平了……居然這麼快……
賀若弼原本打的主意就是趁大齊的國力跟大周尚有差距,可以利用這一點爲自己迅速積累功勞和聲望,得到齊主垂青,可沒有想到,他能想到的,大齊都已經想到了,而且更加完美。這讓他一時間受到了不小的衝擊,自信心受到了一些動搖,第一次懷疑自己的智商……心裡的震撼自不用說。
“原本以爲大齊的國策東一榔頭西一錘子的,那裡緊迫就填補那裡……,雖然樣樣都很新穎,但委實太沒有章法了,有些兒戲和異想天開,現在看來,還是我的眼界太淺了……不,是這個佈局人的格局太大了,大到只有一整個天下可以容納……”
賀若弼心裡失落的同時血脈賁張,興奮和狂熱一遍遍沖刷着他的腦海,他想到了很多很多,又很快一片空白,他可以想象到等高齊皇帝的鋪墊全都做完,大齊會是何等強大!
追隨這樣強大的君主,跟隨他建立一番功業,這一生也不枉了!
他自己也察覺不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大齊……不會坐視江陵被南朝一口吞掉對不對?大齊已經準備好和南朝爭奪荊襄,對不對?”
老人詫異的看了他一眼,而後,微笑不語。
賀若弼也察覺到他這一問太過冒失,趕緊住口,但臉上卻興奮的通紅一片,心跳如鼓,他父親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平定南朝!江陵,兵家必爭,佔據這個地方可以繞開河東直攻關中!怎麼會讓給南朝呢……怎麼會讓給南朝呢……絕不可能!
高熲看看時候不早了,得要抓緊了,於是小心道:“陛下雖遠見卓識,佈局也相當深遠,可大齊最根本的問題尚未解決,大齊要強大,財政是根本,沒有錢財支撐就寸步難行……”
高熲點着桌面,“現下,大齊戶籍混亂不堪,地方官府管理不力,難以形成一套高效的徵稅系統,還有兵役、勞役等各種賦役制度,這些都有待改進……
“大齊和大周之爭,從根子上講,是國力之爭,是大勢之爭,南朝不足慮,突厥不足慮,只有大周纔是大齊的生死大敵!現下大周政局混亂,機不可失啊……”
老者撫着鬍鬚,輕輕的點點頭,“你說的也不錯,大周和大齊確實在比拼大勢,誰勢壓一頭,誰就能消滅對方,至此時刻,每一天,朝廷頒的每一個對國策的指令和調整,都是在爭命!
“大周略強於大齊一籌,這不假,時間很緊迫,這也不假。可陛下也曾說過,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點一點做,一個政策,沒有先決條件、或者上一個政策做鋪墊,貿貿然實行,就會出大亂子!
“老夫從未聽說過,國朝隱患未平,還能從容拒敵於外者,那純屬胡說八道!你說的這些,都是大齊最緊迫,最要去做的,但這……並不是一年兩年可以做到的,縱使陛下英明偉略,也不可能壓下所有反對的聲音,要想路走得踏實些,先要做的,就是把路上的大石頭統統給搬開!”
老者嘆了口氣,“雖然你們確實都很不錯了,可畢竟太年輕,見識上、格局上都還是有欠缺,考慮不甚周全……至於你擔心的國家財政問題,我朝開闢互市,就是爲了解決這個燃眉之急!”
“當前我朝雖有變革,卻沒有完全貫徹,先帝之時,佞臣當國,政局混亂不堪,百姓深受戕害、剝削,幾場天災,折騰得我朝是慘苦難言,氣息奄奄……天幸還有今上,當國以來,未有一日不勤勉爲政,他……體恤士民,胸懷天下……凡皇恩沐浴之輩,又豈敢有一日忘懷?”老人虔誠地朝着西邊拱手,道:“我最心憂的,就是幹臣凋零,無人可以輔佐陛下,不過現在,我不擔心了,如你二人者,皆有輔國之才,將來必定位列朝閣,光宗耀祖。”
遠遠的,一串燈影在暗夜中浮動,有人急急忙忙地朝這邊趕來。
老人拄着柺杖站起身來,對賀若弼說:“你的理政之纔不如高熲,若是跟他走一樣的路,恐怕一輩子被他壓下去,老夫覺得,你的大局觀十分好,眼光也很獨到,十分靈敏,你應該去從軍,皮景和手下還缺一個參將,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去,老夫可以寫一封推薦信,舉薦你擔任此職……”
這時候一羣婢女和僕童已經到了門口,躬身拜到:“右相,大王見不着您,讓小人等前來尋右相,請右相移步前廳。”
“好……老夫馬上,”老人舉起桌上的半杯殘酒,仰面飲盡,將喝乾的杯子給二人看,“若是你有這個意向,隨時可以來尋老夫,拿上這枚玉佩,門房和護衛都不敢攔你……”
“老夫祝二位前程似錦,這杯酒,就當提前恭賀了,哈哈哈哈……”
老者放下酒杯,在衆人護持之下,大笑而去,只留下腦子還處於當機狀態的二人坐在原地。
天空明澈,一滴雨點從窗沿低落,萬物都寂靜無聲,只有頭上掛着的那盞燈籠輕輕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