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燕京大學未名湖畔樹林中。

“我不知道什麼今晚開聯歡會的事,老劉同志!”隔着高度近視眼鏡,似乎也能看見那兩隻眼中的驚愕,坐在石凳上的嚴春明失態地放下了手中的書,便欲站起來。

“拿起你的書,嚴教授。”那老劉依然在嚴春明身前掃着落葉,“你現在是在跟一個校工閒談。”

嚴春明怔了一下,西斜的太陽從樹林的縫隙透射下來,四周一片寂靜,並無任何人聲。他知道黨的地下組織嚴格的紀律,可是也不至於這般草木皆兵,因此一絲不滿浮上心頭,去拿書時便顯出些不以爲然。

那老劉又掃了一撮落葉,直起了腰,笑望向嚴春明:“嚴教授,那麼多教授都在忙着向國民政府提抗議了,您好閒心,這個時候還來研究學問。”

太陽光從樹林縫隙照在了老劉的身上,老劉臉上的笑容是那樣憨厚卑和。可在嚴春明眼中,他的身影被一片金光籠罩着,那臉上透射出來的也不是笑容,而是黨的鋼鐵紀律!

“手裡拿着書,咱們繼續閒聊。”老劉笑着又去掃落葉。

嚴春明不得不恢復常態,一條腿架了起來,一隻手拿着書輕輕擱在腿上,臉露一絲笑容,裝出一個教授對一個校工閒聊的神態,對掃着落葉的老劉:“到現在爲止,我確實還不知道學生會今晚邀請方孟敖大隊來校舉行聯歡會的事。是不是學生會的同學自發的行動?”

“黨的學運部失去了對學生會的領導嗎?”老劉還是笑着在掃落葉,“還是你已經放棄了對燕大學運部的領導?”

嚴春明很難再繼續那種閒聊的神態了,只好拿起了書,一邊看着,一邊答道:“我立刻就去調查,是學運部哪些同志擅自組織的這次行動。”

老劉蹲了下去,放下了掃帚,用手從草叢中拾着一片一片的落葉:“不用調查了,是樑經綸同志。”

斑斑駁駁的日光在嚴春明的眼前冒出的是一片金星!

燕京大學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何孝鈺不知何時站在了窗前,西邊的太陽正平對着窗口從她身軀的四周射進書樓,她的背影儼然一幅婀娜的剪影。

樑經綸的薄布長衫又掀起來,慢慢飄至她的身後,停下後仍在微微拂動。他高出的半頭越過何孝鈺的頭頂望去,日光刺目,遠方的軍營只是白晃晃的一片。

樑經綸知道何孝鈺並非在尋找其實看不見的方孟敖,胸臆間一口長氣輕抒了出來,還是吹拂起了何孝鈺的絲絲秀髮。

風動幡動?吹拂的都是何孝鈺的心動。她一隻手慢慢伸了上來,卻並非梳撫自己的頭髮,只是伸在那裡。

樑經綸在不應該怔住的時候怔住了!

多少個月起月落他都在等待這一刻,今天卻在滿目日光下來臨了——幸福還是痛苦,痛苦伴隨着激動,他終於將自己的臉慢慢俯向了何孝鈺纖纖的手指。

何孝鈺的指尖觸摸到了他的臉。

終於,那隻溫柔的手貼上了樑經綸整個臉頰,緊緊地貼着。

她的手,他的臉,在這一瞬間都停住了——緊貼的手和被貼的臉,也許都希望這一刻定格爲靜止的永恆。

至少在何孝鈺,她只希望被自己緊貼的臉一動不動,就這樣若即若離地挨在他的發邊,已經足夠了。

可是沒有永恆!

樑經綸的兩手從何孝鈺的身後伸了過去,輕輕地也是緊緊地摟住了她的腰,將自己的頭埋在了她的掌心中肩頭上。

何孝鈺緊張地閉上了眼,閉上了眼還是滿目日光。

突然,她感覺到了自己的頸上肩上有點點滴滴的溼潤——不是汗水,而是淚水!

她受驚地睜開了眼。

她飛快地轉過了身。

她看見了面前這個博學堅強的男人眼眶中的溼潤!

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再猶豫,終於在他身前輕輕地抱住了他,將自己的臉貼上了他的前胸,將自己的淚水點點滴滴還給他的衣襟。

燕京大學未名湖畔樹林中。

那老劉臉帶笑容,已經在嚴春明坐着的石凳後掃落葉了。

嚴春明也還是強帶着笑容,手握着書卷在聽他講話。

老劉:“彭真同志在‘七六指示’中已經明確提出,基本羣衆中的少數積極分子,要精幹、隱蔽。只能在一定的組織形式內,做一定的活動,即做情況允許下的活動。樑經綸同志這一次把那麼多學生中的重要積極分子公開組織起來,在形勢十分複雜嚴峻的情況下,邀請方孟敖大隊召開聯歡會,這是明顯地違背黨的‘七六指示’精神的行爲!”

“我立刻去了解,他都組織了哪些學生中的積極分子。”嚴春明顯然還是帶有一些替自己開脫的動因回答組織的嚴責。

“那就乾脆等到聯歡會開完了再瞭解吧!”老劉臉上還是笑着,低沉的語氣已經十分嚴厲,“開完了聯歡會,國民黨就會大發慈悲,將他們用於發動內戰的錢,將他們貪腐集團存在美國銀行的外匯都拿出來,‘救最苦的同胞’,是嗎?如果不是,那就會釀成一次新的‘七五事件’,把廣大的學生尤其是重要的學生積極分子往他們槍口下推。這麼明確的形勢,樑經綸同志看不清,你們學運部黨的支部難道也看不清嗎?”

聽到這裡嚴春明完全坐不住了,立刻站了起來!

“當心滑倒,嚴教授。”老劉還是那個神態,“立刻找到樑教授,及時阻止這次行動。”

說完這句,老劉提着撮箕,拿着掃帚,慢慢向樹林的另一方走去。

嚴春明盡力定了定神,這才使步伐邁得快些又穩些,向圖書館方向走去。

燕京大學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樑經綸竭力想從何孝鈺淚水洗禮後的眼眸中看到應該煥發的容光。

何孝鈺卻又輕輕閉上了眼。

他隱約感覺到了她在自己胸前的那種不應該有的“還君明珠”的狀態!

——但願是少女正常的羞澀。

他將她又輕輕地扳轉了過去,在背後輕輕地摟住她,在她耳邊輕輕說道:“方孟敖敢於率部不炸開封,又敢於從國民黨第四兵團手裡爲民衆爭來糧食,就敢於來參加我們的聯歡會。通過這次聯歡會,就是爲了告訴全北平的民衆,國民黨政府不是沒有糧食,而是有糧食都用到了打內戰,還有被他們貪墨了。因此這次行動的意義十分重大。學聯已經有好些同學去了,謝木蘭肯定也在軍營,你去了以後和他們一起邀請,一定能把方孟敖和他的大隊請來。”

何孝鈺:“方孟敖參加了我們的聯歡會,國民黨那邊會怎樣看他?真造成了這樣的影響,他們會不會撤掉方孟敖大隊?不是說爭取他們這支力量很重要嗎?”

樑經綸:“國民黨內部也分成兩派。正是新崛起的這一派在重用方孟敖,這一派的政治背景來頭很大,政治目的也更加反動,就是力圖挽救勢將垮臺的國民黨政府,因此他們也在拼命爭民心,當然其本質是在欺騙民意。方孟敖來參加聯歡會表面上也符合他們的企圖,因此不會對方孟敖大隊造成被撤掉被解散的後果……估計還有一個小時糧食就發完了,你那個時候到軍營……”

樑經綸停住了,側耳聽着。

隱隱約約樓下響了兩聲的電話鈴聲停了。

少頃,索菲亞女士的聲音從樓下傳來:“樑,你的電話。”

何孝鈺轉過了頭,望着樑經綸。

樑經綸還是輕輕摟着她,只是提高了聲調:“謝謝!知道是誰打來的嗎?”

樓下索菲亞的聲音大了些:“學校圖書館。”

樑經綸心裡一驚,臉上露出的卻是希望理解的嚴肅:“真不想現在離開你。”

“去吧。”何孝鈺的一笑裡仍然保持着女孩應有的含蓄和矜持,“我也該去航空服務隊的軍營了。”

樑經綸不能顯出急於去接電話的神態,何孝鈺已經輕輕掰開了他的手:“快去接電話吧。”

樑經綸這才鬆開了在背後摟住她的手,向二樓門口走去。

走到門邊又停住腳步回頭一望。

何孝鈺輕聲地但能讓樑經綸聽見:“我不會愛上他……也不會愛上你。”

樑經綸心裡微微一顫,當他看見何孝鈺關愛的笑容時,很快便回以自信的一笑,轉身拉開門時,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他的笑容消失了,身影也隨着消失在樓梯間。

顧維鈞宅邸曾可達住處。

會議是臨時召集的,曾可達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夏威夷短袖襯衣,站在辦公桌的椅前。

其他與會的人都穿着夏季短袖軍裝,站在客廳裡,軍帽卻是平端在臂間。

這些青年軍人,兩個是從南京跟蹤崔中石而來的軍情特務,兩個是多次騎自行車護送曾可達去見樑經綸的特務學生,一個是曾可達的副官,一個是那個青年軍的軍官。

“幾個報社我們的記者都通知了嗎?”曾可達的目光先望向那兩個中正學社的特務學生。

“報告將軍,都通知了。”一個特務學生答道。

曾可達:“告訴他們,今晚的聯歡會不要以記者的身份出現,尤其是拍照,必須秘密進行。明天各報報道的口徑一定要突出兩點:第一,東北學生和北平各大學師生跟國防部派駐北平的經濟稽查大隊親如一家!第二,國民政府視民衆的苦難高於一切,國軍第四兵團將自己的軍糧主動讓給了東北的學生和北平各大學的師生!我說清楚了沒有?”

“非常清楚,將軍!”兩個特務學生齊聲答道。

曾可達:“都清楚了?”

兩個特務學生一愣,只好望着曾可達。

曾可達:“你們幾個認識樑經綸同志的,在晚會上絕對不能跟他有任何接觸。”

“都清楚了。”兩個特務學生這才答道。

曾可達:“立刻行動吧。”

“是!”兩個特務學生捧着軍帽同時敬禮,整齊地轉過身去才戴上軍帽,走出了房門。

曾可達的目光轉向了南京來的兩個軍情特務:“你們的任務仍然是嚴密監視崔中石。他已經認識你們了,你們自己不要出面,讓國防部駐北平軍情部門的同志去執行監控,隨時向你們報告情況。”

“是。”兩人同時答道。

曾可達:“去吧。”

“是!”兩人這才敬禮轉身走出房門。

曾可達望向了那個青年軍軍官:“原來護衛方孟敖大隊的是多少人?”

那青年軍軍官:“報告將軍,一個排,每日三班輪流護衛。”

“太少了。”曾可達望了下窗外,“再增加一個加強排,務必保證方孟敖本人和方孟敖大隊的安全。無論是第四兵團還是中統軍統,那些被他打疼了的要員和渾蛋隨時可能危及方大隊。發現徵兆,就亮出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名號,鎮住他們!”

“是!”那青年軍軍官非常乾脆,敬禮,立刻轉身出門。

房間裡就剩下曾可達和他的副官了。

曾可達這才顯出了極度的疲乏,坐了下去。

副官關心地望着他:“長官,我給您放熱水,您先洗個澡,稍微睡一下。什麼時候去見方行長,我什麼時候再叫醒您。”

曾可達:“好。給我準備一套便服。還有,通知中正學社的張社長,請他把那套刻有建豐同志姓名的宜興紫砂茶具讓出來,我要送給方行長。”

燕京大學圖書館善本資料室。

坐在對面,嚴春明平時對樑經綸那種欣賞和信任已完全沒有了,隔着高度的近視鏡片只是盯着他,等他回答。

“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今晚的聯歡會完全是學生會應廣大學生的強烈要求組織召開的。”樑經綸已經感覺到了嚴春明背後那股強大力量的存在,斟酌着分辯道,“您來電話前我曾經打過您的電話,準備向您彙報。電話沒有人接。”

“你的話我聽不懂。”嚴春明今天嚴厲中透着審視的態度進一步證實了樑經綸的預感,“學生會組織召開聯歡會,是決定了以後告訴你的,還是在決定前就問過你?”

樑經綸竭力控制住內心的震驚,這個時候任何謊言在不久後都將被證實,他只能如實答道:“他們在決定前就問過我。”

嚴春明的眉頭蹙起了,目光中審視的神色卻在逐漸消失,語氣中只剩下了嚴厲:“那就是說學生會的這個決定是你做出的!樑經綸同志,你今天的行爲已經嚴重地違反了黨的地下組織工作原則!是完全無視組織的行爲!”

“有這麼嚴重嗎?春明同志。”樑經綸必須裝出吃驚的神情,“國民黨北平參議會做出的驅散東北學生的反動決議,造成的‘七五事件’現在正是進一步揭露真相的時候,通過這次聯歡會不正是進一步揭露國民黨內部貪腐反動本質的一次機會嗎?”

“你這是在給組織建議還是在給組織上課!”嚴春明已經氣憤地用指頭敲起了桌子,“如果是給組織提建議就應該在幾個小時以前;如果是在給組織上課,樑經綸同志,你任何時候都沒有這個權力,也沒有這個資格!”

樑經綸以沉默對之。

嚴春明:“你才華橫溢,馬列的著作、毛主席的著作多少篇都能倒背如流。前幾天彭真同志的‘七六指示’你不是也整段整段背誦給我聽過嗎?爲什麼今天就做出了和‘七六指示’精神完全相悖的行爲!你的自以爲是可以結束了,樑經綸同志!學生會重要的積極分子都是你在直接聯繫,你現在立刻找到他們,取消今天晚上的聯歡會!”

樑經綸:“春明同志……”

嚴春明:“這是組織的決定,而且是組織最後的決定!”

樑經綸低着頭沉思了片刻,再慢慢擡起頭:“可是學生會那些同學都已經去了方孟敖軍營,我怎麼通知他們?”

“你沒有腿嗎?”嚴春明的態度已經不只是嚴厲,“不要說那是公開場合,你平時就是以開明教授的身份在公開場合開展工作的。立刻去軍營,取消聯歡會!”

北平西北郊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

最後一輛道奇軍用卡車,最後一車糧食,最後一撥坐在卡車糧袋上的東北學生,緩緩地開出軍營鐵門時太陽離西山已經不到一丈高了。

卡車的糧袋上的東北學生站了起來,有些還流着淚向鐵門內激動地呼喊着揮手。

北平學聯的發糧學生代表

們在軍營鐵門內向他們呼喊着揮手。

謝木蘭率先爬上了長條桌上,閃着激動的淚花拼命揮手。

接着好些發糧的學生代表都爬上了長條桌向漸漸遠去的裝糧車揮手。

學生們的身後,民食調配委員會那些發糧的人一個個都蔫了,不知道是累是氣是恨還是無可奈何。有些癱坐在凳子上,有些乾脆就地躺了下去,忍受着學生們的呼喊,看都不願意再看一張張拼成長條的桌子上那些跳躍着的學生,以及學生們腳前那一摞摞堆積如山的發糧賬冊和領糧收據。

營門內外,偏偏不見方孟敖大隊一個隊員的身影。

李科長從門衛室出來了,王科長也從門衛室出來了。

望見眼前的情形,李科長的臉像曬了一天的茄子,王科長的臉像摘下來好幾天的苦瓜。

李科長望着王科長:“你說吧。”

王科長早已沒了脾氣,向那些發糧學生的代表有氣無力地喊道:“同學們!親愛的同學們……”

沒有一個學生聽見他的喊聲,沒有一個學生回頭看他。

“你就不能大聲些?連我都聽不見。”那李科長兀自在他身邊抱怨他。

王科長:“我爹孃就給我這麼大嗓門,要不你來說?”

“說不說由你。”李科長掃了一眼癱坐在凳子和地上的那些科員,又實不願意再跟學生們對話,盯了一眼面前佔着一把凳子的科員,那科員只好懶懶地站了起來將凳子讓給他。

李科長一屁股坐了下去:“我可告訴你,我是社會局的,馬閻王管得了我的手管不了我的腳,你可是腸肝肚肺都歸他管。這麼多糧賬收條今天不收拾好,他向姓方的交不了差,看扒誰的皮。”說完乾脆不理王科長了,閉上眼睛養起神來。

王科長真是又苦又急:“就算我來說,你也不能睡覺吧?怎麼說,支個招行不行?”

那李科長仍然閉着眼睛:“看見登得最高的那個女學生沒有?”

王科長立刻向學生們那邊找去:“哪個?”

李科長:“翅膀展得像鳳凰的那個,她就是方孟敖的表妹。我這可是給你支的最管用的一招了。”

王科長立刻瞪大了眼向學生羣中搜尋,判斷誰翅膀展得更像鳳凰。畢竟是民政局的科長,他認準了仍然站在桌子上最興奮又漂亮的謝木蘭,擠出笑容向她走去。

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營房內。

真是匪夷所思。

一整天營房外一二萬人領糧,營房卻大門緊閉,方孟敖大隊的隊員們全都奉命在牀上睡覺。

夏日炎炎,二十張牀上二十個精壯的飛行員,全都赤祼着上身,一個個肌腱隆起,左邊十個整齊地仰面躺着,右邊十個整齊地仰面躺着,乍看疑似西洋繪畫大師精心繪製的人體油畫!

一雙眼睛偷偷地睜開了,是郭晉陽,他聽了聽營房外的動靜,接着悄悄向其他躺着的隊友望去。

有些人確實睡着了,有幾個跟着他睜開了眼,也都一邊聽着營房外的動靜,一邊互相傳遞着眼色,接着全都悄悄望向營房裡端方孟敖開着門的那間房。

古人形容偉壯士、真將軍面臨陣仗時的狀態常用兩個成語,一曰枕戈待旦,一曰靜若處子。

方孟敖此時彷彿二者兼而有之,又彷彿二者都不是。但見他側身躺在銅牀上,兩個枕頭已經很高,依然一隻手墊在頭的側面,面容恬靜,呼吸均勻,兩腿蜷曲,就像一個熟睡的孩子。

幾乎沒有聲音,郭晉陽半個頭從門邊露出來了,一隻眼偷望向牀上的隊長。接着那隻眼一驚,半個頭僵在門邊。

他看見隊長在笑,孩子般的笑,笑了大約有幾秒鐘,又慢慢皺起了眉頭,接着面容又恢復了平靜。

原來隊長是在夢裡,郭晉陽的那隻眼閃過了一絲敬愛的心疼,半個頭慢慢縮了回去。

偷偷爬起牀的還有五個人,郭晉陽在前,四個人在後,運步如貓行,走到了營房門邊。

門上從裡面掛着一把大鎖,門的上方卻有一排通欄窗戶,郭晉陽做了個手勢,一個高個隊友蹲了下去,郭晉陽踏上他的肩頭,那高個隊友站直了身,郭晉陽恰好能從窗口望向營房外的大坪。

“混賬王八蛋!也就辛苦了一天現在就撂挑子!整理賬冊,他媽的通通給我起來整理賬冊!”馬漢山身後跟着王科長,從門衛室一路罵了出來。

李科長懶懶地站起來,那些科員也都懶懶地站起來。

馬漢山見這些人依然站着,毫無去整理賬冊的意思,那張黑臉頓時暴出了青筋,望向守衛的那個中尉軍官大聲嚷道:“槍!給我一把槍!”

學生們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他的那些下屬反而仍然死豬一般,沒有反應。

那中尉軍官:“馬局長,您要槍幹什麼?”

馬漢山:“治亂世用重典!老子今天不槍斃一兩個人還真對不起黨國了!”

“局長。”李科長接言了,“弟兄們沒有一個說不願意整理賬的,方大隊長代表國防部調查組早就放了話,今天的賬要和學生會的代表一起整理。他們現在不配合,您槍斃誰去?”

馬漢山怔住了,望向那幾十個站在一起的學生代表。

謝木蘭挺身走了出來:“我們學生會已經決定了,今天晚上邀請方大隊長的青年航空服務隊參加我們的聯歡。所有的賬都封存起來,明天我們再派人慢慢整理。馬局長還想槍斃人嗎?”

怎麼又冒出個要開聯歡會?還敢這般口氣!馬漢山對着謝木蘭立刻便要發作了。

那王科長急忙湊到他耳邊:“局長,就是她,方大隊長的表妹。”

學生們都已站在謝木蘭身後,一起望着馬漢山。

馬漢山真的愣住了,氣也不是,恨又不能,伸出乾柴似的手指掐着自己的太陽穴按揉了幾下,望向謝木蘭:“我說你們這些同學也見好就收吧。戡亂救國時期,你們爲什麼一定要亂了還要添亂呢?”說到這裡轉向他那些部下,“今天必須整理賬冊。他們不配合就怪不得我們,裝好賬冊,帶回調配委員會去!”

謝木蘭又要說話了,身旁的一個男學生,顯然是學生會的負責人攔住了她,對着馬漢山:“沒有我們學生會代表的同意,你們不能把賬冊帶走!”

“軍隊!警察!”馬漢山望向了站在營門內外的軍人和那些警察大聲喊道,“我現在代表政府命令你們,將這些學生帶出營去!”

學生們沒說話,倒是那個守衛隊的中尉軍官站出來說話了:“馬局長,這可不行!”

馬漢山:“什麼意思?”

那中尉軍官:“方大隊長給我們下了命令,今天的賬冊必須和這些學生代表一同處理。我們不能趕他們走。”

“好!好!國民黨和共產黨他媽的真是分不清楚了!”馬漢山氣急得都胡言亂語了,“那就立刻請示你們的方大隊長啊!”

那中尉軍官:“對不起,稽查大隊現在都在休息,不到六點,我們不敢打擾。”

馬漢山差點跳了起來:“都是一個晚上沒睡,我們累了一天,他們倒在睡覺,現在又不讓整理賬冊,還要開什麼聯歡會!橫豎一條命了,我去叫!”

“那您去叫吧。”那中尉軍官這倒沒有攔他。

馬漢山往前走了幾步,望着那兩扇緊閉的營房門又停住了,猛地轉過身來指着王科長和李科長:“你,還有你,你們去叫!”

李王二科長哪裡敢去叫,都把頭望向了一邊的地上。

學生們已經有好些人笑了起來,謝木蘭笑得最開心,卻發現有人在身側扯了她一下。

謝木蘭回頭望去,何孝鈺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身側!

飛行員的眼睛好,耳朵也好。

趴在門上窗口處的郭晉陽一陣開心一陣高興,弄得下面幾個趴在門邊側耳偷聽的飛行員心癢難耐。

“都看到什麼了?”一個飛行員低聲急問。

“開聯歡會,今晚要請我們去開聯歡會!”郭晉陽低聲答道。

“這我們也聽見了。女學生有多少?漂不漂亮?”

郭晉陽:“沒有不漂亮的,只有更漂亮的!”

“來,先讓我看,再讓你看。”下面一個飛行員對另一個飛行員,示意他也蹲下。

郭晉陽已經輕輕一躍跳了下來:“不要看了,想辦法把民調會那些渾蛋弄走,要不今晚的聯歡會就被他們攪了。”

“門鎖着,鑰匙在隊長那裡,我們怎麼出去?”

“看我的。”郭晉陽說着,輕步向方孟敖房間走去。

方孟敖依然安靜地睡着。

郭晉陽手腳極輕,在他杯子裡舀了兩勺速溶咖啡,拿起熱水瓶衝上開水,用勺無聲地漾動。

咖啡攪好了,他端着走到方孟敖牀邊,繼續攪着,嘴裡卻輕聲哼唱起來:“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

方孟敖的眼睜開了。

郭晉陽一臉賊笑:“隊長醒了?”邊說邊將咖啡遞了過去。

方孟敖沒有接咖啡,卻坐了起來,接着站在牀邊,先望了一眼手錶,說道:“你知道最讓人難受的是什麼嗎?”

“不知道。”郭晉陽嚴肅答道,“請隊長指示。”

方孟敖:“三歲沒娘,五更離牀。郭晉陽,你現在讓我難受了,知道我會怎麼整你嗎?”

郭晉陽:“報告隊長,現在不是五更,是下午五點半。你不會整我。”說着又雙手將咖啡遞了過去。

方孟敖望了他一眼,一手接過了咖啡,另一隻手向他一遞。

大門鑰匙!

“是!”郭晉陽目光大亮,雙腿一碰,唰地一個軍禮,接過鑰匙大步向門外走去。

剛走出方孟敖的房間,便聽他在外面大聲叫道:“起牀!穿好衣服,執行任務!”

“辭職!老子現在就去北平市政府辭職!”馬漢山站在大坪上,向郭晉陽那些飛行員大聲嚷道,“賬可都在你們軍營,今後查不清,不要找我!”

嚷完,馬漢山轉身便向軍營大門自己那輛小車走去,兀自嚷道:“司機呢?死到哪兒去了?!”

其實司機已經在他平時上車的一方打開車門候在那裡,人多擋住了視線,馬漢山自己走錯了一邊,接着又是一聲大吼:“司機死了!”

“局長,您走錯了,是這邊。”司機今天也來了氣。

“你明天就辭職吧!”馬漢山兀自胡亂撒氣,自己拉開這邊車門,鑽了進去。

那司機關了那邊車門,繞到車前也開始嘟囔:“大不了一家餓死,太難伺候了。”

望着馬漢山那輛車噴着尾氣開出營門,李科長、王科長對望了一眼,兩人幾乎同時:“走吧。”

撂下了一長條桌子的糧單收條,民食調配委員會那羣人向停在營門外的兩輛大車走去。

學生會的代表鼓起了掌。

不知誰帶的頭,學生們歡快地唱了起來: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一隻沒有尾巴,一隻沒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同學們!”學生會負責的那個男學生喊住了大家,“趕快幫忙把糧單收據都封存起來!”

學生會的代表們這才奔到長條桌邊去收整糧單收據。

學生會負責的男學生和何孝鈺低聲商量了幾句。

何孝鈺又低聲跟謝木蘭低語了幾句。

謝木蘭立刻把女同學們都召集了起來。

一羣女學生站好了,齊聲向郭晉陽那些飛行員:“我們燕大學生會,代表東北的同學和北平各大學的同學,真誠邀請你們青年航空服務隊參加我們今晚的聯歡會。感謝你們站在人民的一邊!”

郭晉陽他們笑着互望了一眼。

郭晉陽:“這可得我們方大隊長同意。”

“我們去邀請!”謝木蘭已經跳了起來,“我和何孝鈺同學現在就去向你們隊長髮出最真誠的邀請!”

“我看行。”郭晉陽望向那個學生會負責的男學生,“隊長的房間小,就她們兩個去吧。”

學生會負責的男學生:“何孝鈺同學,謝木蘭同學,這可是我們廣大學生的願望。”

又是謝木蘭:“放心吧。他不去,我們兩個一邊一個也把他拉去!”

郭晉陽目示其他飛行員留下,一個人領着謝木蘭和何孝鈺向營房走去。

何其滄家就剩下樑經綸一個人了,他必須使用何其滄這部可以打到南京教育部的電話。

門緊關着,窗也緊關着,樑經綸飛快地搖動電話柄:“這裡是燕京大學何校長家,有急務,請務必接通顧維鈞大使宅邸二號樓國防部曾督察房間!”

電話還真接通了,可發出的卻是隱隱約約的悶響。

原來,爲了讓曾可達睡一覺,那部電話被坐在旁邊的副官用厚厚的幾層毛巾包裹了起來。

悶響了兩聲,那副官隔着毛巾立刻拿起了話筒。

對方的聲音也因爲話筒被毛巾包着特別微弱:“請問是國防部曾長官房間嗎?”

那副官望了一眼牆上的鐘,把聲音壓到最低:“哪裡來的電話……聽好了,曾將軍正在處理急務,除了南京的電話,所有別的電話七點以後再轉來!”

那副官等對方掛了電話,纔將話筒擱回話機,用毛巾重新將整個電話包裹起來。

接着,那副官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連接臥房的門邊側耳聽了聽,直到感覺曾可達沒被吵醒,這才放心地又走回電話機旁坐了下來。

樑經綸兀自拿着話筒貼在耳邊閉着眼一動不動,漫長的十秒鐘抑或是二十秒鐘,他絕望地放下了話筒倏地站了起來,快步向門口走去。

軍營營房內方孟敖房間。

何孝鈺和謝木蘭顯然把該說的話、該講的道理都說完了,這時都在靜靜地望着方孟敖,等他一句同意。

方孟敖從一個既印着中文又印着英文的鐵盒裡拿出了兩塊巧克力,一塊遞給站着的謝木蘭,一塊遞給端坐在椅子上的何孝鈺:“吃糖。”

“你到底去不去嘛?不答應我可不吃你的糖。”謝木蘭將接過的糖又向方孟敖一遞。

方孟敖拿回了她遞過來的糖:“你不吃就都給她吃。”說着把這塊糖也拋給了何孝鈺。

謝木蘭一下躍起,從身後躍到了方孟敖的

背上,抱住他的脖子:“你一定要去,你必須去!”

方孟敖讓她在背後騎着:“我的衣服可是很髒了。”

謝木蘭:“我不管,你反正得去。”

方孟敖:“那你就趴在我背上吧。”竟然負着謝木蘭輕鬆地走到臉盆架前,徑自洗起臉來。

何孝鈺的目光迷離了。

——她眼前浮出了在謝木蘭房間那個紳士般的方孟敖,浮出了那個對自己有些拘謹的方孟敖。

目光再望向眼前的方孟敖時,儼然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謝木蘭在他眼裡只是個小孩,自己在他眼裡也只是個小孩。

緊接着更讓何孝鈺吃驚的景象出現了。

方孟敖揹負着謝木蘭洗了臉,放下毛巾,竟然當着自己從前面皮帶裡扯出了掖着的襯衣,一粒一粒解開了釦子,露出了壯實的胸肌和腹肌:“下來,先給我把衣服洗了。”

“你答應了?”謝木蘭一聲歡叫,跳了下來。

方孟敖已經脫了襯衣,露出了健壯的上身:“你洗得乾淨嗎?”

“他答應了!”謝木蘭搶過大哥手裡的襯衣,笑望着何孝鈺又叫了一聲,便將襯衣放進那盆水裡。

很快,謝木蘭感覺到了什麼,又望向何孝鈺。

何孝鈺的目光轉望向了房門外,沒有喜悅,露出的是極不自然。

謝木蘭又轉身去望大哥。

方孟敖竟彎下腰在另一個裝着水的鐵桶裡用另一塊毛巾在擦洗上身。

謝木蘭慢慢把手從臉盆裡縮了回來,望着何孝鈺,輕聲叫道:“孝鈺。”

何孝鈺的眼前這時浮現的已經是樑經綸長衫飄拂的溫文爾雅,和他憂鬱深沉的眼神。

“孝鈺。”謝木蘭又叫了一聲。

何孝鈺這才轉過身來,臉轉過來時,飛快地掠過光着上身的方孟敖,直接望向謝木蘭。

謝木蘭:“他這衣服領子也太髒了,我可洗不乾淨……來幫幫我吧。”

“不行。”方孟敖仍然彎腰背對她們在擦洗着,“你是我妹,人家可是客人。”

“那你還當着人家不講禮貌!”謝木蘭脫口而出。

“什麼不講禮貌?”方孟敖站直了,轉過身來,望了一眼謝木蘭,又望向何孝鈺。

何孝鈺不再回避,迎向他的目光。

謝木蘭反而怔在那裡。

方孟敖將擦洗上身的毛巾扔進桶裡,從牆上掛鉤上取下了另一件乾淨的襯衣,一邊穿着一邊走向何孝鈺:“怎麼不吃糖?”

“方大隊長,我們是燕大學生會的代表。”何孝鈺慢慢站了起來,“不是來吃糖的小孩。”說着將手裡的兩塊巧克力輕輕放在了桌上。

方孟敖立刻拿起了一塊塞進嘴裡:“那我是小孩吧。”

何孝鈺又被他弄得一怔。

方孟敖嚼着糖已經走向了謝木蘭:“讓開吧。1937年‘八一三事變’後我自己的衣服就都是自己洗。”

“你不會是又變卦不去了吧?”謝木蘭緊緊地攥着臉盆裡的襯衣,睜大眼望着大哥。

何孝鈺的心震了一下!

——童年時那個曾經呵護過自己的小哥哥,眼前這個既是國民黨王牌飛行員又是黨內特殊黨員的大哥哥,一個充滿了傳奇魅力的性格男人——複雜地重疊在了一起。

她似乎明白了,其實還是不明白自己剛纔爲什麼會出現的在意。唯一明白的是自己的任務。她立刻站起來,走了過去:“木蘭,讓我來洗。”

“好啊!”謝木蘭立刻讓開了。

何孝鈺站到了臉盆邊,撈起了襯衣,又拿起了衣架上的肥皂。

“放下吧。”方孟敖居然毫不解人意,“我說了,我自己的衣服從來不叫別人洗,包括跟我的勤務兵。”

“我代表東北的同學和北平的同學幫你洗行不行?”何孝鈺一手拿着溼衣,一手拿着肥皂僵在那裡。

“扯淡。”方孟敖竟吐出了兵話,“我的衣服跟東北同學、北平同學有什麼關係?”

“哥!”謝木蘭氣急了,大叫了一聲。

何孝鈺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委屈,左手拿着他的溼衣,右手已經快拿不住那塊滑溜的肥皂了。

方孟敖佯裝不解地望向又氣又急的謝木蘭:“我說你們今天是怎麼了?”

謝木蘭跺了一下腳:“你太過分了!”

方孟敖一臉的疑惑,把目光轉望向臉盆旁的何孝鈺:“我沒有任何別的意思,就是從來不喜歡人家強迫我同意自己不願意的事情。”

何孝鈺這時可不能露出任何自己因委屈而想哭的聲調,盡力平靜地說:“你是說我們強迫你去開聯歡會,還是說我們強迫要給你洗衣服?”

方孟敖沉默了一下:“現在說的是洗衣服。”

“那我代表方媽媽給你洗行不行?!”何孝鈺這句話不啻石破天驚!

方孟敖怔住了。

何孝鈺轉過了頭緊望着方孟敖:“‘八一三’方媽媽和我媽是同一天遇難的,我媽要是在,她給你洗衣服你也這樣說嗎?”

“對不起。”方孟敖輕輕地說出了這三個字,緊接着又用英語複述了一遍,“Sorry!”

何孝鈺再不理他,肥皂開始在襯衣領上擦了起來,兩點淚星再也藏不住,從兩眼閃爍出來。

——今天是怎麼了?從來不爲任何男人而流的眼淚,一天之間爲什麼會爲兩個男人涌出?

“他們都是我的同志……”何孝鈺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在心裡不斷地重複着這句話。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能再爲這個男人掉下眼淚。可搓着衣領,淚珠怎麼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濺在水裡。

滿頭大汗的一輛自行車從燕大向軍營方向踏來。

騎車的是那晚曾經護衛過曾可達的特務學生之一,車後載的是樑經綸。

車輪到了通向軍營的岔路口猛地剎住了,樑經綸從後座跳了下來。

“你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顧大使宅邸,直接報告曾將軍,今晚的聯歡會開不成了。”樑經綸這時才向那個特務學生交底。

“聯歡會開不成了?”那個特務學生一臉愕然,“這怎麼可能?我怎麼向曾將軍解釋……”

“我會解釋。”樑經綸撂下這句話,快步向右邊通向軍營的大路走去。

那輛自行車猛地一踏,後座沒了人,飛快地向前奔去。

“集合!集合!”郭晉陽從營房出來一邊大聲喊着,一邊吹着口哨。

飛行員們立刻從學生羣中奔了出來排成了兩排。

郭晉陽也站進了隊列。

這是方大隊長要出來了。

學生們都興奮緊張得屏住了呼吸,一齊望着營房的大門。

方孟敖就穿着一件襯衣,從營房門走了出來。

緊跟着的是謝木蘭,心裡異常雀躍,卻又不能露出得意的神態,低着頭兩步趕上方孟敖的一步,走得反而慌亂了。

“方隊長好!”學生們顯然有人指揮,這一聲叫得十分整齊響亮。

方孟敖本是要走向飛行員隊列的,被學生們這一聲問好,不得不停了一下腳步,轉而走向學生。

“方隊長好!”

“方隊長!”

“方隊長!”

望着走近的方孟敖,學生們這一次自發的問好反而叫得不整齊了。尤其是女同學們,甚至發出了顫聲。

剛纔還雄風勃勃,現在方孟敖反而露出了一絲羞澀,站在那裡回頭來找謝木蘭。

謝木蘭這時笑了:“同學們都問你好呢,快回答呀!”

方孟敖低聲問道:“我怎麼回答?”

謝木蘭:“你就說同學們好嘛。”

“又不是檢閱,扯淡。”方孟敖回了謝木蘭這句,才轉望向好幾十張興奮激動的面孔,“同學們都餓了嗎?”

好些人反而怔住了。抗日的王牌飛行員,不炸開封的人民英雄,回答的竟是這樣一句家常話?

“餓了!”學生羣中冒出了一個男生實在的聲音。

“早就餓了!”緊跟着好些男生都說出了實在的聲音。

“陳長武,邵元剛!”方孟敖轉頭向飛行員隊列喊道。

“在!”陳長武和邵元剛大聲答着出列。

方孟敖:“開飯的時間也到了,你們去炊事房,把所有的饅頭稀飯都搬到這裡來!”

“是!”陳長武、邵元剛大聲應着,向營房隔壁的炊事房小跑着去了。

好幾十個學生反而都沉默在那裡。

學生會那個負責的男同學出來了:“請問方隊長,你們去參加我們的聯歡會嗎?”

無數雙眼都望向方孟敖。

其實謝木蘭已經在方孟敖背後向好些女同學笑着點頭了。

所有的眼還是在望着方孟敖,等他親口回答。

方孟敖:“幹什麼都沒有吃飯大。不一定能吃飽,我請大家先吃飯。”

說話間但見一摞小山般的大籠屜從營房那邊過來了!

陳長武一個人捧着八層籠屜走在前面,籠屜冒過頭頂,只見兩腳,不見人身。

邵元剛則挑着一擔粥跟在後面,一手扶着扁擔,一手還提着一個裝滿了碗筷的籮筐。

兩人一前一後向學生們這邊走來。

籠屜很快在長條桌上一層一層擺開了,露出了一個一個白麪饅頭!

饅頭上的熱氣彷彿變成了無數個鉤子,鉤住了學生們的眼睛。

方孟敖心一酸,扭頭問陳長武:“有多少個饅頭?”

陳長武:“報告隊長,一共八十個。”

方孟敖只轉頭向學生羣掃望了一眼,便精確地說出了學生的人數:“六十七個同學,加上裡面的一個,每人一個都不夠……”說到這裡他沉默了一下,“我這個客請得寒磣啊。”

郭晉陽緊接着插話了:“報告隊長,我們二十個人每人半個,隊長一個,同學們每人一個,還能剩下一個!”

一片沉默。

學生會那個負責的同學站出來了:“方大隊長……”

“知道他是誰嗎?”方孟敖知道學生要說什麼,立刻打斷了他,望了一眼郭晉陽,大聲把話岔開,“他是有名的老西!祖上開過好幾代的票號,賬算得很精,也算得很好。我們今天就都聽他的吧。同學們要是看得起,就每人幫我們吃一個饅頭!就這樣了。男同學自己拿。郭晉陽,女同學由你們挨個兒送。一定要送到她們手裡。還有粥,勻着分!”

“是!”二十個飛行員這一聲答得分外響亮。

方孟敖突然掉轉頭向營房那邊一個人走了過去,眼裡噙着淚花。

謝木蘭一手拿着兩個饅頭,一手端着一個帶把的白搪瓷杯,滿滿的一杯粥,小心翼翼地走進了方孟敖房間,先將那杯粥小心地放在了桌上:“用餐了!”接着向窗口的何孝鈺走去。

“用什麼餐?”何孝鈺正在窗口將已經洗好的襯衣用衣架掛好,回頭看見謝木蘭遞過來一個饅頭。

謝木蘭:“我大哥把他們的晚餐都分給同學們了。每人分了一個,他們只能每人吃半個了。好些同學都感動得掉淚了。”

何孝鈺望着那個饅頭,聽着謝木蘭的話,目光怔在那裡。

謝木蘭:“請用餐吧,公主。”

“你叫我什麼?”何孝鈺臉一沉,依然用手理着溼襯衣上的皺褶,“有給大兵洗衣服的公主嗎?”

謝木蘭回道:“當然沒有。可是給王子洗衣服呢,公主?”

“你說什麼?”何孝鈺手裡撣着溼衣,目光望向了窗口。

謝木蘭將饅頭從她身後遞到她的面前:“真的不高興了?”

何孝鈺乾脆不接言了。

“啊,洗得好乾淨呀!”謝木蘭琢磨不透何孝鈺這時的心態,只好轉移話題。可話題仍然沒有轉移。

何孝鈺仍然望着窗外,沉默了少頃,才慢慢轉過身來,沒有去接謝木蘭伸在面前的饅頭,而是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答應我一句話,就算我求你了。好嗎?”

謝木蘭只好點了下頭。

何孝鈺:“記住了,你的大哥,也是我的大哥。永遠是我們的大哥。”

失望立刻浮了上來,謝木蘭還是忍住了:“他本來就是我們的大哥。”

何孝鈺帶着一絲歉意從她手裡拿過了那個饅頭:“要不我們再立一個約定,新中國不成立,我們都不嫁人。好不好?”

謝木蘭緊緊地盯着何孝鈺:“也不許愛上別人?”

何孝鈺望着謝木蘭那雙剪不斷理還亂的眼睛,不知該怎樣回答她。

謝木蘭:“做不到吧?”

何孝鈺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了。

謝木蘭偏緊緊地盯着她的兩眼。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了,兩人這才得以都把目光望向門口。

郭晉陽領着學生會的那個男同學出現在門口。

那個男同學:“樑先生來了!你們快出去吧。”

兩個人同時一怔,互望的眼神先是都閃出了驚疑,接着都同時迴避開了相互間的對望。

“樑先生怎麼會到這裡來?”謝木蘭緊望着那個男同學。

何孝鈺也緊望着那個男同學。

那個男同學:“聯歡會可能會取消,都快出去吧。”

何孝鈺和謝木蘭走出營房的門又都怔住了。

樑經綸顯然是剛跟學生會的同學們談完,正轉身慢慢向站在另一邊的方孟敖走過去。

兩人之間約有五十米的距離。

學生會的同學全站在接近營門的一邊,飛行大隊的隊員們都站在營房的這一邊。兩個方陣之間,便是一塊空坪。

樑經綸徐徐向方孟敖走過來的身影。

方孟敖獨自挺立在那裡的身影。

何孝鈺的眼睛。

謝木蘭的眼睛。

——出於一般的禮貌,她們的幻覺中方孟敖也應該迎上前去……

“立正!”方孟敖洪亮的一聲口令,把她們從幻覺中喚回到現實中。

剛纔還散站着的飛行員們立刻整好了隊。

方孟敖這時才大步向樑經綸迎去,並且伸出了手。

樑經綸也伸出了手。

兩個男人的步伐,兩隻伸出的手在逐漸接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