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方邸後院竹林。

“證據?”曾可達見過沉着鎮定的人,可還沒見過方步亭這樣沉着鎮定的人,“方行長一定要我拿出崔中石是中共的證據?”

方步亭:“國家已經推行憲政,三權分立。沒有證據,曾將軍就是將崔中石帶走,哪個法庭也不能將我們央行的人審判定罪。”

曾可達低頭沉默了少頃,然後又擡起頭望向方步亭:“方行長,一定要我們拿出崔中石是中共的證據,送到南京公開審判,這樣好嗎?”

對這樣的反問,方步亭照例不會回答,只望着他。

曾可達:“如果方行長執意要證據,多則十天,少則三天,我們就能拿出崔中石是中共的證據。證據呈上去,一箇中共的特工在方行長身邊被重用三年之久,致使他掌握了中央銀行那麼多核心金融情報,對您有什麼好?三年來,這個中共特工還利用方行長的關係和您在空軍的兒子密相往來,對他又有什麼好?”

曾可達儘量釋放出和善的目光,等待方步亭和善的迴應。

方步亭的眼睛卻直直地望着他,終於開口了,說出的話卻是曾可達不想聽到的迴應:“既然如此,那就讓我帶些換洗衣服,然後跟曾將軍走。”說着,已經從竹林的石徑向前方的洋樓慢慢走去。

曾可達一愣:“方行長……”

方步亭邊走邊說:“至於方孟敖,他雖是我的兒子,可我們已經十年不相往來了。如果抓他,希望不要將我們父子牽在一起。”

曾可達在原地又愣了一會兒,緩過神來,立刻大步跟了過去。

方步亭已經走出了竹林。

上弦月要落山了,往東什剎海的中海和南海,現在傅作義的華北剿總司令部的燈光遠遠照來,這時便顯出了明亮。

那鄭營長帶着的一個護衛班大約是因方孟敖又發了脾氣,被迫分兩撥都站到了兩百米開外,遠遠地守望着仍然在後海邊的方孟敖和崔中石。

二人這時背對他們坐在岸邊,褲子全是溼的,又都光着上身,一個肌腱如鐵,一個瘦骨崚嶒,讓那鄭營長看得疑惑不定。

“是你不信任我了,還是上級不信任我了?”方孟敖望着水面低聲問道。

崔中石:“沒有什麼上級。已經告訴你了,我不是共產黨。”

方孟敖:“你太不會說假話,從你跳進水裡我就看出來了。”

崔中石:“你太誠實。我敢跳進水裡,是知道你水性好。”

方孟敖:“這麼黑,我水性再好也不一定能找着你。”

崔中石:“那就是我該死。”

每一句推心置腹都像春雨淋在暗燃的木炭上,冒出來的仍是一片片煙霧。方孟敖倏地轉過頭定定地望着崔中石。

——三年來自己一直視爲知己,推心置腹的人,分明這麼近、這麼真實。可眼前這個瘦骨嶙峋的身軀,和以往總是衣冠楚楚的那個崔中石卻是那麼遠、那麼陌生。他決定不再問了:“這三年來我把真話都對你一個人說了。這個世界上,包括我過世的母親,都沒有你瞭解我。你應該知道,我最恨的人,就是欺騙我的人,不管是誰!穿上衣服吧,我送你回去。”抄起地上的衣帽站了起來,飛快地穿上了軍服戴好了軍帽。

崔中石是近視,跳水時眼鏡擱在衣服上,伸手在四周摸了好幾下還是找不着原處,只得說道:“能不能把眼鏡找給我?”

方孟敖穿戴好了衣帽本是背對着他,這時又慢慢轉過身去,看見光着上身兩眼無助的崔中石,一陣難言的心酸驀地又涌了上來。走過去幫他拿起了眼鏡和那個假衣領、那件長衫,遞了過去。

“謝謝。”崔中石答道。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

“國民政府不可一日無中央銀行,中央銀行不可一日無北平分行,北平分行不可一日無方步亭行長。”曾可達這幾句頂真格的語式聽來太耳熟了,可此時從他嘴裡說出偏又十分嚴肅真誠。

方步亭那條已經踏上了二樓臺階的腿,不得不停住了。

曾可達在他背後立刻補了一句:“必須告訴方行長,這幾句話不是我說的。”

方步亭回頭望向了曾可達:“現在不是清朝,我更不是左宗棠。當年潘祖蔭和郭嵩燾那些人用這樣的話打動了咸豐皇帝,保住了左宗棠。可現在是中華民國,憲政時期。要是我方步亭真幹了危害國家的事,有法律在,誰也保不了我。因此,這幾句話是誰說的對我並不重要。”

曾可達:“時不同而理同。當年左宗棠也正是沒有幹危害清朝廷的事,那些人才保住了他。同樣,南京方面也相信方行長包括方大隊長從未有意幹過危害中華民國的事,才託我將這幾句話轉告方行長。和當年清朝廷要保左宗棠一樣,南京方面現在保的也不是方行長和方大隊長個人,而是國家當前危難的時局。東北、華北,跟共產黨的決戰即將開始,中央銀行北平分行擔負着保證前方軍需供應和平津各大城市經濟穩定的重任。這個重任無人能夠替代方行長。不管方行長認爲我剛纔說的那幾句話重不重要,我都必須轉告,這幾句話,就是託我給您送茶具的人對您的評價,也是對您寄予的厚望。”

方步亭的目光遠遠地望向了仍然擺在桌上的那套茶具,茶壺上的字在這個距離是看不見的,可那幾個字竟像自己能夠跳出來,再次撲向他的眼簾——“蔣先生經國清賞”!

方步亭下意識地閉上了眼,只覺夜風吹來都是後院竹林的搖動,篁音入耳,竟似潮聲!

曾可達接下來說的話便像是在潮聲之上漂浮,若隱若現偏字字分明:“您剛纔也看到了,這套茶具爲什麼是一個壺、三個杯子?我的淺見,這個壺代表的便是北平分行,三個杯子代表的應該是方行長和您的兩位公子。希望方行長不要辜負了送禮人的一片苦心。”

聽他把三個杯子比作了自己父子三人,彷彿漂浮在潮聲之上的那條船猛地撞向了胸口,方步亭倏地睜開了眼睛,望向曾可達。

曾可達也在望着他,目光被燈光照着,遊移閃爍。

方步亭琢磨不透曾可達此時怪異的眼神。他知道這套茶具應該有四個杯子,卻不知道是不久前因曾可達盛怒之下失手摔了一個,現在被他順理成章將三隻杯子比作了他們父子三人。

——蔣經國的深意何以如此簡單直接?

猶豫只有片刻,方步亭踏在樓梯上的腳踏回了地面,接着朝擺在那套茶具的桌子走去。

曾可達悄然跟在他身側,隨着走到茶具邊。

方步亭:“這套禮物我收下了,請曾將軍代我轉達謝意。”

曾可達立刻雙手捧着已經打開盒蓋的那套茶具恭敬地遞給方步亭。

方步亭也只好雙手接過那亮在面前的一壺三杯。

曾可達捧着禮盒的兩手並未鬆開:“今晚我就向南京方面打電話,轉達方行長的謝意。可南京方面更希望聽到方行長對中共潛伏在您身邊那個崔中石的處理意見。北平分行是黨國在北方地區的金融核心,我們的經濟情報再也不能有絲毫泄露給中共,更嚴重的還要防止這個人將中央銀行的錢通過秘密渠道洗給中共,防止他進一步將方大隊長和他的飛行大隊誘入歧途。於國於家,方行長,這個人都必須立刻消失。南京的意見,最好是讓他秘密消失。”

德勝門往東中胡同的路上。

原來跟在方孟敖車後的那輛中吉普,現在被逼開到了前面,變成了開路的車。深夜戒嚴的北平路面空曠,中吉普因擔心被後面的方孟敖甩掉,仍然不緊不慢地開着。

後面的方孟敖顯然不耐煩了,催促的喇叭聲不斷按響,開車的衛兵只好望向身邊的鄭營長。

那鄭營長也是一臉的無可奈何:“看我幹什麼?加速呀!”

中吉普立刻加了速,飛快地向前駛去。

方孟敖的腳這才踩下了油門,斜眼望了一下身旁的崔中石。

路風撲面,崔中石的臉依然平靜。

前方好長一段路都是筆一般直,方孟敖雙手都鬆開了方向盤,右手從左手腕上解下了那塊歐米茄手錶。接着左手才搭上方向盤,右手向崔中石一遞:“拿去。”

崔中石望了一眼伸到面前的表,又望了一眼並不看他的方孟敖:“我不需要。”

方孟敖右手仍然遞在那裡:“不是送你的,拿去。”

崔中石只望着那塊手錶:“送誰的?”

方孟敖:“替我送給周副主席。”

崔中石心裡一震:“哪個周副主席?”

方孟敖:“你曾經見過的周副主席。這該不是編出來騙我的吧?”

崔中石還是沒有去接手錶,嘆了口氣:“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什麼周副主席,也不可能見到你說的周副主席。這塊表我沒有辦法替你轉送。”

方孟敖的臉沉得像鐵:“不是我說的周副主席,是你說的周副主席!這塊表你必須轉送,不管託共產黨的人轉送也好,託國民黨的人轉送也好。總有一天我能知道是不是送到了周恩來先生的手裡。”

“我盡力吧。”崔中石將手慢慢伸了過來。

方孟敖望着他的側臉,心裡一顫。

崔中石眼角薄薄的一層晶瑩!

一種不祥之兆撲面襲來,方孟敖將手錶放到崔中石手心時,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崔中石的手卻沒有配合他做出任何反應,方孟敖心中的不祥之兆越來越強了!他猛地聽到了兩人掌心中那塊表的走針聲,越來越響!

前面中吉普的喇叭偏在此時傳來長鳴,方孟敖耳邊的錶針聲消失了,但見前面的中吉普在漸漸減速。

車燈照處,前方不遠已是東中胡同。那個單副局長帶着的警察,還有不知哪些部門的便衣都還死守在那裡,崔中石的家到了。

方孟敖慢慢鬆開了崔中石的手,只得將車速也降了下來。

回到臥室,方步亭躺在牀上像是變了個人,臉色蒼白,額頭不停地滲出汗珠。

程小云已經在他身邊,將輸液瓶的針尖小心地扎進他手背上的靜脈血管:“疼嗎?”

方步亭閉着眼並不回話。

程小云只好替他貼上了膠條,又拿起臉盆熱水中的毛巾擰乾了替他去印臉上的汗珠。

方步亭開口了:“去打電話,叫姑爹立刻回來。”

程小云:“姑爹在哪裡?”

方步亭莫名其妙地發火了:“總在那幾家股東家裡,你去問嘛。”

程小云無聲地嘆息了一下:“不要急,我這就去打電話。”

恰在這時一樓客廳的那架大座鐘響了,已經是夜晚十點。

燕大未名湖北鏡春園小屋內。

何孝鈺走進屋門,開門站在面前的是滿臉微笑的老劉同志:“軍營的‘聯歡會’別開生面吧?”

何孝鈺的臉上有笑容眼中卻無笑意:“男同學還在幫着查賬,女同學都在幫飛行大隊的人洗衣服。”

老劉的一隻手半拉開門,身體依然擋在何孝鈺面前,望着她,像是有意不讓她急着進去:“你提前回來沒有引起誰懷疑吧?”

何孝鈺:“我爸身體不好,同學們都知道。”

老劉點了下頭,還是站在她身前:“孝鈺同志,急着把你找來,是要給你介紹黨內的一個領導同志,你要有思想準備。”

何孝鈺這才似乎領會了老劉今天有些神秘的反常舉動,難免緊張了起來,點了點頭。

“鎮定一點兒,你們單獨談。”老劉又吩咐了一句,這才拉開門走了出去,從外面將門關上了。

何孝鈺慢慢向屋內望去,眼睛一下子睜大了驚在那裡。

——儘管剛纔老劉同志打了招呼,何孝鈺還是不相信,坐在桌旁“黨內的領導”竟是謝木蘭的爸爸謝培東!

謝培東慢慢站起來了,沒有絲毫慣常領導同志見面時伸手握手關懷鼓勵的儀式,站在那裡還是平時見到的那個謝叔叔,兩手搭着放在衣服的下襬前,滿目慈祥地望着她。

“問清楚了。”程小云在方步亭的牀邊坐了下來,給他額頭上換上了另一塊熱毛巾,“姑爹在徐老闆那裡,商量股份轉讓的事情。”

方步亭:“是在徐家城裡的府邸還是在他燕大那個園子裡?”

程小云:“在他西郊的園子裡。”

方步亭:“這麼晚了怎麼進城?給孟韋打電話,讓他去接。”

程小云:“好。”

“木蘭也還在孟敖他們那裡吧?”謝培東將一杯水放到坐在另一旁的何孝鈺桌上,問的第一句竟是和以往一樣的家常話。

就是這樣平時慣聽的家常話,今天何孝鈺聽了卻止不住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謝培東站在那裡,只是沉默着,知道她這個時候心情複雜激動,任何解釋勸慰都不如讓她將眼淚流出來。

“對不起,謝叔叔。”謝培東的沉默讓何孝鈺冷靜下來,見謝培東仍然站着,她也站了起來,掏出手絹揩乾了眼淚,“您坐下吧。”

“你也坐,先喝口水。”謝培東自己先坐了下來,仍然保持着他在方家只坐椅子邊沿的那個姿勢,讓何孝鈺感覺他還是那個謝叔叔。

何孝鈺也和以往一樣在椅子的邊沿禮貌地坐下,藉着喝水的空當,隔着水杯,出神地望着這個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黨內領導同志的謝叔叔。

“我今天來見你,把你嚇着了吧?”謝培東溫然笑着。

“沒有……”何孝鈺答着,兩手卻仍然緊緊地握着水杯,接着輕聲問道,“我只是想問,這麼多年,您在方叔叔身邊是怎麼過來的……”

謝培東:“我知道你是想問,我既然隱藏得這麼深,今天爲什麼要暴露身份,前來見你,是嗎?”

何孝鈺只好誠實地點了下頭。

謝培東立刻嚴肅了:“組織上遇到嚴重的困難了,這個困難本不應該讓你來擔。因爲牽涉到黨內一個重要同志的安危,還牽涉到一位我們要爭取的重要人物的安危。組織通過反覆研究才決定讓我見你,希望我們兩個共同將這個艱鉅的任務擔起來。只有我們才能保證那兩個人的安全。”

謝培東說這段話時的誠懇和堅定,慢慢淡去了他在何孝鈺眼中剛纔“神秘”的色彩。她的目光立刻也凝重了起來,謝培東所說的那個“黨內重要的同志”是誰,眼下她並不知道,可是那個“要爭取的重要人物”她立刻猜到了——方孟敖的形象疊片似的在她眼前閃現了出來。

何孝鈺當即站了起來:“謝叔叔……今後,我還能叫您謝叔叔嗎?”

謝培東:“不是還能,是必須叫我謝叔叔,永遠都叫我謝叔叔。今後我們見面的時間會更多。我要像以前一樣見你,你也要像以前一樣見我。我能做到,你能不能做到?”

何孝鈺堅持看着他,憋足的那口氣還是散了,低頭答道:“謝叔叔,我怕我做不到。”

謝培東沉默了一下,接着理解地笑了:“做不到就不要勉強去做。其實我們再見面也不能完全像以前一樣,你可以有些不自然,不自然也是正常的。因爲大家都知道,我的身份已經可能是你的姑爹了。我說的意思你應該明白。”

何孝鈺倏地擡起了頭:“謝叔叔,姑爹是什麼意思?”

謝培東:“孟敖就叫我姑爹,你應該知道是什麼意思。”

何孝鈺:“這一點我恐怕做不到。這個任務請求組織重新考慮。”

謝培東收了笑容:“

爲什麼?”

何孝鈺:“因爲我並不愛他,我不可能跟着他叫您姑爹。”

謝培東這回是真正沉默了。

何孝鈺:“我連自己都不能說服,不要說瞞不過方叔叔,更瞞不過他背後國民黨那些人。”

謝培東想過何孝鈺接受這個任務時會尷尬、會害羞,卻沒想到她會這樣不接受方孟敖。重要談話出現重要問題了,他站了起來,在房間裡來回地踱了一路,站到何孝鈺面前約一米處停下了:“這一點倒是組織上沒有考慮到的。孝鈺,我們能不能換個角度,比方說孟敖是個孤兒?”

何孝鈺:“我不明白謝叔叔的意思。”

謝培東:“他沒有母親,也沒有父愛。”

何孝鈺像是被閃電擊中了一下,目光中立刻浮出了一絲愛憐的認同。

謝培東:“他心裡有個母親,可這個母親又始終見不到面。唯一能讓他見到這個母親的人現在也因爲面臨危險,不能跟他見面了。你願不願意從這個角度去和孟敖相處?”

何孝鈺顯然已經被感動了,卻還是有些猶豫:“我跟他相處實在太難。”

謝培東:“不難,組織上就不會找你了。謝叔叔和你們不是一代人,也不能完全理解你們的感受。你剛纔說並不愛孟敖,那就在愛字前面加上一個字,疼愛。這你應該能做到吧?”

何孝鈺終於艱難地點了頭。

謝培東沒有再坐下:“大約還有二十分鐘孟韋就會來接我。你也不能再待了,早點回家。順便問一句,學運部樑經綸同志這一向是不是都住在你家裡?”

何孝鈺立刻敏感地露出了一絲緊張和不安:“好像是南京財政部需要我爸提供一份論證幣制改革的諮文,樑教授這一向都在幫我爸查資料,有時候住在我家。有問題嗎?”

“這些組織都知道,沒有問題。”謝培東立刻答道,“問題是,方孟敖可能隨時會來找你,你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他來找我?”何孝鈺睜大了眼,“這也是組織的安排?”

謝培東:“組織不會做這樣的安排,是分析。我剛纔已經跟你說了,孟敖現在是‘孤兒’。以他現在的處境和性格,一定會來找你。”

何孝鈺立刻又忐忑了:“我用什麼身份接觸他?”

謝培東:“照學委那邊樑經綸同志對你的要求,表面上以進步學生的身份和他接觸,具體接頭的時候,再告訴他是城工部安排你接替崔中石同志的工作,與他單線聯繫。”

何孝鈺實在忍不住了:“謝叔叔,學委也是城工部領導的黨的組織,爲什麼不能讓樑教授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謝培東:“你和方孟敖是單線聯繫,這是絕密任務。除了我和老劉同志,樑經綸同志包括嚴春明同志都不能知道你城工部黨員的身份!至於個人感情方面,組織上相信你會正確對待。”

說到這裡,何孝鈺沉默了,謝培東也沉默了。

車燈不開,路黑如影,一輛軍用小吉普依然全速飆來。

前面不遠的左邊現出了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的營燈,軍用吉普吱的一聲突然剎車,車子跳動了一下,戛然停在了路口。

跟在這輛軍用小吉普後邊的一輛中吉普也沒有開車燈,沒有料到前面的車會突然停住,等到發現已經只有幾米的距離,開車的兵急踩剎車,還是碰到了前邊那輛小吉普的尾部。

坐在中吉普里的人全都受了衝擊,好些人跌倒在車裡。

副駕駛座上的那人受的衝擊最重,頭直接撞上了擋風玻璃,軍帽飛了出去,又反身跌坐在副駕駛座上——原來是那個鄭營長。

鄭營長很快緩過神來,反手給了身邊的駕車衛兵一個耳光,接着打開車門跳了下去,走向前邊那輛軍用小吉普。

那鄭營長頭上光着,忍着疼,還是向小吉普里的人先行了個軍禮:“對不起,撞着長官沒有?”接着俯身去看。

小吉普車內打火機嚓地亮了,照出了正在點菸的方孟敖。

點燃了煙,方孟敖吸了一口:“弟兄們沒有受傷吧?”

那鄭營長見方孟敖氣定神閒,鬆了口氣,又站直了身子:“長官沒有受傷就好,弟兄們都沒有事。”

方孟敖:“沒有事就好。我已經到軍營了,你們都回去吧。”

那鄭營長斜望了望岔路不遠處軍營通明的營燈,轉對方孟敖堅定地答道:“報告長官,上級的命令叫我們二十四小時保護長官。”

方孟敖望着車外影影綽綽的鄭營長,沉默少頃,燃着煙火的手招了一下。

那鄭營長又將身子俯了過去。

方孟敖低聲在他耳邊說道:“有情報,今晚有人要對曾將軍採取不利行動。你們必須趕回去,加強保衛。”

“不會吧?”那鄭營長將信將疑,“哪方面的人敢在顧大使宅邸對曾將軍下手啊?”

方孟敖:“那上級爲什麼還叫你們保護我?五人小組的人爲什麼今早一刻也不敢停留,全離開了北平?現在最危險的是曾將軍,不是我。明白嗎?”

那鄭營長有些信了,不過還在猶疑。

方孟敖:“是不是要我帶上飛行大隊的人都搬到顧大使宅邸去,跟你們一起保護曾將軍?”

“長官請快回軍營。我們這就回顧大使宅邸。”那鄭營長說着立刻走向後面的中吉普,嚷道,“全部上車!”

那些都下了車的衛兵一個個又上了車,鄭營長從最後一個衛兵手裡接過替他找到的軍帽,跳進了副駕駛座:“倒車!回顧大使宅邸!”

中吉普發動了,掉了頭,打開了車燈,兩道光飛快地向來路掃去。

小吉普里的方孟敖靠在車椅上,怔怔地望了一會兒不遠處軍營的營燈,接着,將才吸了一口的煙扔出了車外,一邊擰開發動車的鑰匙一邊說道:“Shit!不說假話就幹不成事情!”

車燈仍然沒開,岔路坎坷不平,方孟敖開着吉普跳躍着向營燈亮處駛去。

方孟敖的車悄悄地停在營門外路邊的暗處。

軍營大坪裡熾燈如晝,長條桌前許多學生還在幫着清理賬目,靠近營房的那一排自來水水槽前女學生們都在幫飛行員洗着衣服牀單,歌聲一片。

以郭晉陽爲首,十幾個飛行員罄其所有將他們的餅乾糖果還有咖啡全都拿出來了,大獻殷勤。

陳長武卻只帶着謝木蘭悄悄地出了鐵門,走向路邊的吉普。

走到車旁,謝木蘭纔看見方孟敖一個人靜靜地靠站在車門邊,不禁驚奇:“大哥?你怎麼不進去?”

方孟敖望了一眼陳長武,再轉望向謝木蘭:“何孝鈺呢?”

謝木蘭笑了:“大哥是在這裡等孝鈺?”

方孟敖依然一臉的嚴肅,望着陳長武。

陳長武:“一小時前就走了,聽說是她爸爸身體不好,晚上她都要回去陪護。”

方孟敖想了想,對兩人說:“你們都上車吧。”

謝木蘭:“到哪裡去?”

方孟敖:“去何孝鈺家。長武,我表妹帶路,你來開車。”

“是。”陳長武立刻開了車門,坐進了駕駛室。

謝木蘭又怔在了那裡:“大哥,這麼晚了你這樣去見孝鈺,何伯伯會不高興的。”

方孟敖已經替她拉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我就是去見何副校長的,什麼高興不高興。上車吧。”

謝木蘭怔忡地上車,兀自問道:“這麼晚你急着見何伯伯幹什麼?”

方孟敖已經關了前面的車門,自己坐到了後排座上,對陳長武說道:“不要開車燈。到了何家不用等我,送我表妹回家後你立刻回軍營。”

“是。”陳長武已經擰開了鑰匙,發動了車子,正準備掛擋。

“等一下!”謝木蘭倏地拉開了車門,“大哥,你不告訴我,我不會帶你去。也不回家。”

“去向他請教那些什麼四行、兩局、一庫、一會的問題。還要問嗎?”方孟敖答了這一句,從後面伸手帶緊了謝木蘭座旁的車門,“開車。”

陳長武已經開動了車,軍營熾亮的燈光被拋在了反光鏡後,漸漸暗了。

崔中石家北屋客廳隔壁賬房內,一根電線吊下來的那隻燈泡最多也就十五瓦,滿桌子賬本上密密麻麻的字真的昏暗難辨。

近視眼鏡被擱在了一邊,崔中石將頭儘量湊近賬本,一邊看着,一邊在另外一本新賬簿上做着數字。入伏的天,雖是深夜,門卻緊閉着,窗口也拉上了窗簾,他光着身子依然在冒着汗。

和別的所有房間不同,崔中石這間賬房的房門裝的是從裡面擰動的暗鎖,門一拉便能鎖上,在外面必須用鑰匙才能打開。就在這時,門內暗鎖的圓柄慢慢轉動了,接着門從外面慢慢推開了。

崔中石非常警覺,立刻合上賬本,戴上了眼鏡,轉臉望去,是葉碧玉捧着一個托盤站在門口。

“幹什麼?你怎麼會有這個門的鑰匙?”崔中石對妻子好像還從未有過如此嚴厲的語氣。

“叫什麼叫?我另外配的,犯法了?”葉碧玉雖依然是平時的口氣,但這時說出來還是顯得有些心虛。

崔中石猛地站起來,走到門邊:“你怎麼敢私自配我賬房的鑰匙?!你進來看過我的賬了?”

葉碧玉從來沒有見過丈夫這般模樣,儘管知道犯了大忌,上海女人的心性,此時仍不肯伏低:“就是今天買東西時配的,現在連門都沒進,看你什麼賬了?這幾天你夜夜關門閉窗的,配個鑰匙也就是方便給你送個消夜,兇什麼兇!”

崔中石緊緊地盯着還站在門外的葉碧玉:“誰叫你送消夜了,錢多得花不完了嗎?鑰匙呢?”

葉碧玉終於有些發矇了,右手下意識地擡了起來。

崔中石一把抓過鑰匙,緊接着將門一關。

葉碧玉手裡的托盤差點兒掉了下來,衝着門哭喊起來:“崔中石,我明天就帶兩個孩子回上海,你死在北平好了!”

門又從裡邊慢慢拉開了,崔中石再望她時已沒有了剛纔的火氣,透出的是一絲淒涼:“我明天就去跟方行長和謝襄理說吧,求他們安排一下,讓你帶孩子回上海。”說完又把門關上了,這回關得很輕。

葉碧玉怔在那裡,對自己剛纔的不祥之言好不後悔。

臥房的門也被程小云從外面拉着關上了。

那瓶液還剩下一半,針頭卻已經拔掉。

方步亭靠在牀頭深深地望着剛剛趕回正在窗前忙活的謝培東的背影。

窗前桌上,一個大木盤裡擺滿了大大小小顯然已經用過多次的竹筒火罐,還有一瓶燒酒。謝培東正在木盤旁熟練地將一張黃草紙搓成一根捲筒紙媒。

“澡洗了吧?”謝培東端着木盤走到了牀邊,放在牀頭櫃上,“打了火罐明天一天可不能洗澡。”

方步亭開始脫上身的睡衣:“剛纔小云已經給我擦洗了。”

謝培東點燃了捲筒紙媒又吹滅了明火:“趴下吧,一邊打一邊說。”

方步亭光着上身將頭衝着牀尾方向趴下了。

謝培東拿起酒瓶含了一大口燒酒,接着向方步亭的背部從上到下噴去。

從謝培東嘴裡噴出的酒像一蓬蓬雨霧,均勻地噴在方步亭的頸部、肩部、背部,一直到腰部。

方步亭剛纔還望着地板的眼這時安詳地閉上了。

謝培東一口吹燃了左手的紙媒,將明火伸進右手的火罐裡,接着左手晃熄了紙媒的明火,右手拿着罐子在方步亭左邊背部從上到下先颳了起來。

一條條紫紅的印子立刻在方步亭背上顯了出來。

“知道曾可達今天晚上來說了什麼嗎?”方步亭像是隻有在這樣的方式下,背對着謝培東一個人,才能這樣毫無障礙地開始對話。

謝培東又吹燃了紙媒的明火,燒熱了手裡的火罐,在他右邊背部颳了起來:“怎麼說?”

方步亭:“借刀殺人!”

“殺誰?”謝培東的手顫停了一下。

“你知道的。”

“崔副主任?”謝培東的手停住了,“他們也太狠了吧?”

方步亭:“接着刮吧。”

謝培東又只得重複刮痧的動作,這回刮的是脊椎一條部位,手勁便輕了許多:“借我們央行的刀殺我們央行的人,他們總得有個說法吧。”

“搬出共產黨三個字,還要什麼說法。”方步亭這句話是咬着牙說出來的,顯然不是因爲背上有痛感。

謝培東沉默了,痧也刮完了,燒熱了一個火罐,緊緊地吸在方步亭的頸椎部,又去燒熱另一個火罐,挨着吸在方步亭左邊的肩部。

方步亭:“你怎麼看?”

謝培東又將另一個火罐打在他右邊的肩部:“要看後面。”

方步亭這時睜着眼只能看見前面,立刻問道:“怎麼說?”

謝培東繼續打着火罐:“他們能借我們的刀殺了崔中石,接下來就能用這把刀再殺我們。這其實跟共產黨沒有什麼關係。”

方步亭:“那跟什麼有關係?”

謝培東:“還是那個字,錢!”

方步亭:“是呀……崔中石的賬什麼時候能夠移交給你?”

謝培東在繼續打着火罐:“牽涉的方面太多,日夜趕着做,最快也要三天。”

“不行。”方步亭動了一下,謝培東那個火罐便沒能打下去,“你明天就要把賬接過來。”

“不可能。”謝培東的話也答得十分乾脆,“我詳細問了,賬裡面不但牽涉到宋家、孔家和美國方面的交易,還牽涉到傅作義西北軍方面好些商家的生意,現在徐鐵英又代表中央黨部方面插進來了,急着將侯俊堂他們空軍方面的股份轉成他們的黨產和私產。哪一筆賬不做平,都過不了鐵血救國會那一關。”

方步亭剛纔還睜得好大的眼不得不又閉上了:“說來說去,還是我失策呀……培東,你說崔中石有沒有可能把錢轉到共產黨方面去?”

謝培東接着給他打火罐,沒有接言。

方步亭:“我在問你。”

謝培東輕嘆了口氣,這才答道:“行長自己已經認定的事,還要問我幹什麼?”

方步亭:“你依然認爲崔中石不是共產黨?”

謝培東:“那就認定他是共產黨吧。如果他真是共產黨,幫上層那麼多政要洗了那麼多見不得天日的錢,捅了出來,宋家、孔家先就下不了臺,何況還牽涉到西北軍、中央軍和中統、軍統直至中央黨部。行長,愣要把他說成共產黨,這個案子恐怕只有總統本人才能審了。”

方步亭:“你的意思是我們不能承認崔中石是共產黨?”

謝培東:“不用我們否認,他曾可達還有他背後的人也不敢咬定崔中石是共產黨。他們既然口口聲聲說崔中石是共產黨,抓走就是,何必今天還要來找行長。他們自己都不敢做的事,要行長來做。這也就是曾可達今晚來的目的。”

方步亭:“這個我也知道。我剛纔問的話你還沒有回答我,崔中石會不會把央行的錢轉到共產黨那裡去?”

“行長忘了,我們央行北平分行的錢從來就沒有讓崔中石管過。”謝培東在方步亭背上打完了最後一個火罐,拉起一牀薄毛巾毯給他蓋上,“在他手裡走的錢都有一雙雙眼睛在盯着,那些人會讓他把一分錢轉走嗎?”

“你還是不懂共產黨。”方步亭立刻否

定了謝培東的分析,“他要真是共產黨,就一定會想方設法把那些人的錢轉走。不義之財,共產黨從來講的就是師出有名。因此,明天一定要把賬從崔中石手裡全盤接過來。不管哪方面的錢都不能有一筆轉給共產黨。”

謝培東必須打消方步亭的這個決定:“忘記告訴你了,徐鐵英派了好些警察在崔中石的宅子外守着,崔中石一步也走不出來。行長,不要擔心他轉賬的事了。”

方步亭想了想:“那三天以內你也得把賬接過來。”

“我抓緊。”謝培東答道,“賬接過來以後,行長準備怎麼處理崔中石?”

“不是我要處理崔中石。”方步亭突然有些焦躁起來,“已經告訴你了,曾可達代表鐵血救國會向我下了通牒,叫他消失!”

謝培東便不作聲了。

方步亭平息了一下情緒:“培東,我知道你怎麼想。要是沒有牽涉到共產黨這個背景,崔中石這個人我還是要保的。這麼些年做人做事他都在替我擋着。我就不明白好好的一個人才偏又是共產黨……還有,他還牽連着孟敖。”說到這裡是真的長嘆了一聲。

謝培東:“行長,有你這幾句話,我的話也就能說了。”

方步亭:“就是要聽你說嘛。”

謝培東:“崔中石不是共產黨行長要保他,是共產黨行長也不能殺他。”

方步亭睜大了眼:“說出理由。”

謝培東:“留退路。”

方步亭睜大着眼在急劇地思索着,接着搖了搖頭:“眼下這一關就過不去,哪裡還談得上退路。”

謝培東:“想辦法。眼下這一關要過去,退路也要留。”

“有這樣的辦法嗎?”方步亭說着下意識地便要爬起,一下子牽動了背後的火罐,掉了好幾個。

“不要動。”謝培東立刻扶穩了他,“時間也差不多了。”說着輕輕掀開了毛巾毯,替他拔背上的火罐。

方步亭又趴好了:“接着說吧。”

謝培東:“曾可達不是說要崔中石從行長身邊消失嗎?那就讓他從行長身邊消失就是。”

方步亭:“說實在的。”

謝培東:“孔家揚子建業公司那邊說過好幾次,想把崔中石要過去,到上海那邊去幫他們。行長要是同意,我就暗地跟孔家露個口風。孔家將他要走了,他們再要殺崔中石就與我們沒有關係了。更重要的是行長也不用再擔心崔中石跟孟敖會有什麼關係了。”

方步亭已經盤腿坐在牀上了,拽住謝培東從背後給他披上的毛巾毯,出神地想了好一陣子,轉對謝培東:“警察局是不是日夜守在崔中石那裡?”

謝培東:“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守着。”

方步亭:“那就好。徐鐵英不是想要那20%股份嗎?培東,孔家的口風你不要去露,讓徐鐵英去露。爲了這20%股份,徐鐵英會配合孔家把崔中石送到上海。要鬥,讓他們鬥去。”

謝培東一怔:“行長,這樣做是不是會把事情弄得更復雜了?”

方步亭:“這個時局,沒有什麼複雜和簡單了。你不要捲進去,也不要讓孟韋知道。你說得對,要留退路。眼下第一要緊的退路就是怎樣把孟敖送到美國去。”

儘管謝培東提醒過方孟敖會來找自己,何孝鈺還是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快這麼晚來到自己家裡。

夜這麼深,牆上壁鐘的秒針聲都能清晰聽見,再過五分鐘就是十二點,十二點一過就是明天了。

何孝鈺在裝着一勺奶粉的杯子裡衝上了開水,用勺慢慢攪拌着,端起這杯牛奶和兩片煎好的饅頭時,她閉上了眼睛,怔在那裡。

想象中,坐在背後的應該是一邊看書一邊做着筆記的樑經綸。

可轉過身來,坐在餐桌邊的卻是穿着空軍服的方孟敖。

何孝鈺還是笑着,將牛奶和饅頭片端了過去放在方孟敖的面前:“下午你們的晚餐都給同學們吃了,現在一定餓了吧?”

“Thank you!”方孟敖站了起來。

何孝鈺的眉頭不經意地皺了一下,儘管自己是在英文教學最棒的燕大學習,可這時聽着方孟敖那一口標準的美式英語總覺得不自然,很快她還是回以笑容:“我們能不能不說英語?”

“謝謝!”方孟敖立刻換以中國話,可接下來又說道,“有沒有刀叉?”

何孝鈺只得掩飾着心裡的不以爲然,問道:“也不是什麼西餐,要刀叉幹什麼?”

“對不起,跟飛虎隊那些美國佬待久了,習慣了。”方孟敖坐了下來,立刻用手拿起了兩片饅頭,一口咬了一半,又一口吃了另一半,端起牛奶一口氣喝了下去。

他真是餓了。

何孝鈺驀地想起了謝培東說的那個詞:“孤兒!”

“我去看看,還有沒有什麼能夠吃的。”何孝鈺望着他的目光已經有了一些“疼愛”。

方孟敖:“不用找了,再找也找不出什麼。”

何孝鈺:“你怎麼知道我們家就再也找不出什麼吃的?”

方孟敖:“要是有,你也不會只煎兩片饅頭。那麼多教授學生在捱餓,你爸是能夠得到更多的食品,可他不會。”

何孝鈺再望向方孟敖時完全換了一種目光,這個自己一直認爲我行我素很難相處的人,居然會有如此細膩的心思,能夠如此深切地理解別人!

方孟敖何等敏感,他突然明白自己今天晚上來找的就是這雙眼神。現在他看到了,便再不掩飾,緊緊地望着何孝鈺那雙眼睛。

何孝鈺反而又有些慌了,目光下意識地望向牆上的掛鐘。

長針短針都正指向了十二點!

方孟敖的眼睛仍在緊緊地望着她,完全看不見鍾,卻問道:“你們家的鐘爲什麼不響?”

“我爸不能聽見鐘響,一聽見就會醒來。”何孝鈺答着突然覺得驚奇,“你也看不見鍾,怎麼知道十二點了?”

方孟敖詭秘地一笑:“我要是隻有一雙眼睛,怎麼看見從後面突襲來的飛機?”

何孝鈺一下子感覺到了組織上爲什麼會對方孟敖如此重視。

這雙眼睛彷彿能夠透過無邊無際的天空,看見天外的恆星。可這時卻在看着自己,何孝鈺更心慌了,有一種被他透過衣服直接看見自己身體,甚至是內心的恐慌!

“我爸要明早五點才起牀。”何孝鈺下意識地兩臂交叉握在身前,假裝望向二樓,避開方孟敖的目光,“你還是明天早上再來吧,好嗎?”

“那就換個時間吧。”方孟敖的語氣聽來給人一種欲擒故縱的感覺,“明天一早我要去查民食調配委員會。”

他已經向門邊走去,從牆的掛鉤上取下了軍帽:“謝謝你的牛奶和饅頭。下回我給你扛一袋麪粉來。”

“不要。”何孝鈺怯怯地走過來送他,“我爸不會要的。”

方孟敖輕聲地:“就說我送給你的。再見!”行了個不能再帥的軍禮,轉身拉開了門徑自走了出去。

就在方孟敖轉身的那一瞬,何孝鈺還是看見了他眼中又突然閃出的孤獨。

何孝鈺怔在了門口,望着方孟敖消失在院門外的背影,不知道該追上去送他還是不送他。

“剛接到國防部新的戰報,一個星期內共軍就會對太原發動攻擊。”曾可達站在那張大辦公桌的軍事地圖前,臉色凝重,“你過來看看。”

穿着青年軍軍服、戴着一副墨鏡的那個人坐在沙發上依然沒動。

曾可達擡起了頭望向他:“也沒有別人,不用戴墨鏡了,把軍帽也取下來,涼快些。”

那人慢慢取下了墨鏡,竟是樑經綸!他還是沒有站起來,也沒有取軍帽,斯文氣質配上這套標準的軍裝,加以挺直的身軀,儼然軍中的高級文職官員。

曾可達見他依然不動,察覺了他神態的異常:“經綸同志,有什麼意見嗎?”

“沒有意見。”樑經綸答話了,“只是想請問可達同志,組織對我的工作是不是要做調動。”

“什麼調動?”曾可達的臉色也不好看了,“你的工作是建豐同志親自安排的,哪個部門說了要做調動?”

樑經綸站起來了:“建豐同志安排我的第一個工作就是取得中共北平地下黨的信任,隨時把握中共北平學運的動向。可達同志在這個時候叫我換上軍服,到這個共產黨嚴密注視的地方來看什麼戰報。是不是看了戰報我就不用回燕大了?”

曾可達被他問得愣在那裡,接着語氣強硬了起來:“我既然在這個時候把你接來,自然因爲有緊急的情況需要安排,對你自然也有周密的掩護措施。樑經綸同志,你是不是把個人的安危看得太重了些?!”

樑經綸:“我必須糾正可達同志的說法。自從接受組織指示加入中共地下黨那一天起,我就只有危,沒有什麼安。可達同志一定要把這個說法強加給我,我只能向組織報告,建豐同志交給我的重大任務我將再無法完成,尤其是即將推行的幣制改革。”

曾可達沒想到樑經綸今天的態度如此強硬,而且搬出了重中之重的幣制改革跟自己對抗,莫非建豐同志揹着自己從另一條線給他交了什麼底?想到這裡,傍晚建豐同志電話裡的聲音在耳邊迴響了起來:

“關於樑經綸同志,我現在就明確答覆你,他在中共組織內部所能發揮的作用,尤其是即將推行幣制改革所能發揮的作用,是別的同志都不能取代的,也不是你所能取代的……”

“可達同志。”樑經綸一聲輕輕的呼喚,將曾可達的目光拉了回來。

樑經綸:“如果我剛纔的態度違反了組織的第四條紀律,我向你檢討。”

“不。”曾可達的態度立刻變得很好,“根據組織的第四條紀律,下級違反上級的指示必須檢討,那檢討的人應該是我。也許是我沒有很好地領會建豐同志的指示精神,以前給你佈置的任務沒有考慮到大局,比方安排聯歡會。可是有一點我必須向你傳達,今晚把你叫來就是建豐同志不久前給我下達的指示。現在叫你一同來看國防部最新的戰報,就是指示的一部分。”

“是。”樑經綸雙腿輕輕一碰,神情立刻肅穆了,接着向辦公桌的戰報走去。

曾可達手裡的鉛筆直接點向了地圖上的“太原”:“截至昨天,晉中大部分地區已經被共軍佔領。現在徐向前親率共軍華北野戰軍第一兵團及晉綏軍區第七縱隊、晉中軍區三個獨立旅共八萬餘人,向太原逼近,形成了對太原的包圍之勢!樑經綸同志,從你這個角度分析一下,共軍這次的軍事行動根本目的是什麼?”

樑經綸的目光從地圖上的“太原”立刻移向了“北平”。

曾可達立刻將鉛筆遞給了他:“說你的看法。”

樑經綸接過了鉛筆,用藍色的那一頭將“太原”畫了個圓圈,接着掉轉筆頭用紅色將“北平”,包括“天津”“綏遠”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我們的經濟困難會更大了!”

曾可達:“說下去。”

樑經綸:“太原是山西的經濟核心,說穿了就是西北軍的主要軍需來源。共軍這是要切斷傅作義將軍駐華北幾十萬西北軍的軍需供應。這樣一來,傅作義在華北的幾十萬軍隊所有的軍需都要靠中央政府供應了。雪上加霜呀!”

“精闢!”曾可達適時地表揚了一句。

樑經綸:“可達同志,我完全理解了建豐同志這時叫我來看戰報的意思。反共必先反腐,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從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的貪腐案切進去,徹查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貪腐爛賬,將那些人貪污的錢一分一釐地擠出來。更重要的是必須立刻廢除法幣,發行新幣。金融不能再操縱在那些貪腐集團的手裡,國府必須控制金融!”

曾可達再望樑經綸時有了些建豐同志的目光:“具體方案,具體步驟?”

樑經綸:“再大的事也要靠人去做。今天我見到了方孟敖,更加深刻地領會了建豐同志重用這個人的英明。在北平反貪腐,方孟敖和他的大隊纔是一把真正的劍,問題是這把劍握在誰的手裡。”

曾可達:“當然不能握在共產黨的手裡。”

樑經綸:“要是他在心裡只認共產黨呢?”

曾可達覺得樑經綸跟自己的距離越來越近了:“你理解了我爲什麼一定要你安排何孝鈺去接近方孟敖的意思了?”

樑經綸在這個時候又沉默了。

曾可達:“你有更好的想法?”

“沒有。”樑經綸這時的語氣又有些沉重了,“共產黨學運部同意了我的建議,何孝鈺已經作爲地下黨選擇的人選在跟方孟敖接觸了。”

曾可達:“有什麼問題嗎?”

樑經綸眼中浮出了憂慮:“我感覺中共北平城工部不應該這麼簡單就接受了我的建議。”

曾可達開始也怔了一下,接着手一揮:“謹慎是對的,也不必太敏感。我們對方孟敖看得這麼嚴,共產黨也只能讓何孝鈺去接觸他。這應該就是他們接受你的建議的原因。”

“可今天嚴春明明確要求我不能再去何其滄家裡住,不許跟何孝鈺有頻繁的接觸。可達同志,我感覺北平城工部已經懷疑上我了。”樑經綸的眼中露出了風蕭水寒之意。

曾可達這才真正關切了,想了想,斷然說道:“從明天起,有情況你找我,我不再主動跟你聯繫。那些平時跟你聯繫的同志,我也立刻打招呼,一律不許再跟你聯繫。共產黨要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這樣行不行?”

樑經綸:“感謝組織的理解。請可達同志向建豐同志彙報,下面我要完成的任務。”

曾可達:“請說。”

樑經綸:“第一,我會抓緊促成何其滄拿出幣制改革的方案,讓他去說服司徒雷登大使,爭取美國的儲備金援助。第二,我盡力爭取中共北平城工部讓我作爲跟方孟敖的單線聯繫人。”

“非常好!”曾可達激動地表態,“我今晚就向建豐同志彙報。還有什麼需要組織支持的?”

樑經綸:“只有一條,徹底切斷共產黨跟方孟敖的其他聯繫。”

“放心。”曾可達的手往下一切,“已經安排好了,跟方孟敖唯一單線聯繫的那個人這幾天就會消失。”

樑經綸:“可達同志,我可不可以走了?”

曾可達立刻走到沙發邊,先拿起了那副墨鏡遞給樑經綸。

樑經綸接過了墨鏡。

曾可達又幫他拿起了茶几上的軍帽。

樑經綸伸手要接,曾可達:“我來。”雙手將軍帽給樑經綸戴上。

兩人剛要握手,電話鈴驟然響了。

“稍候。”曾可達走過去拿起了話筒,才聽了幾句,立刻望了一眼樑經綸。

樑經綸也立刻感覺到了是和自己有關的事情,靜靜地望着曾可達。

只見曾可達對着話筒低聲說道:“知道了。從現在起你們通通撤離,所有人都不許再跟樑教授聯繫。”

放下話筒,曾可達轉望向樑經綸:“方孟敖今天晚上去何孝鈺家了。”

樑經綸的眼下意識地閃了一下,有驚覺,也有說不出的一絲酸意。

曾可達接着說道:“是那個謝木蘭帶他去的。謝木蘭現在還在書店等你。你見不見她?”

樑經綸先將手伸向了曾可達,曾可達立刻將手也伸了過去。

“我走了!”樑經綸的手將曾可達的手緊緊一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