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了北京,從海峽的那端到這一端,爲了長久以來的夢想,更爲了握緊你的手。我希望這次握住了,就永遠別再放開。珩兒,如果你願意讓我來給你快樂,我將不會讓你再承受獨自爲父親送行時的痛苦。只要你明媚的眼睛還在望着我,我就不會放棄,我想成爲你心底永恆的安慰。◆
他就是要和自己在三菱杯半決賽中交手的臺灣棋手駱巖?當許嘯鋒聽到對面的男子報上名字,並微笑着要和他握手的時候,他頭腦裡的血液彷彿一下子被抽空。怎麼會這麼湊巧呢?他自打入三菱杯半決賽以來,就一直在想象着那個會跟他對局的人是什麼樣的棋手,如今此人就站在他面前,卻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駱巖的出現,整個棋室裡一片喧然,大家都把疑惑與驚訝的視線投向這個來自臺灣的青年。但駱巖絲毫沒有因爲這種奇特的氣氛受到影響,他不但表現出了大方,還彬彬有禮地和這裡的棋手們一個一個打招呼、握手。當走到嶽智興和範韻秋面前時,他竟然向這對夫婦深深地鞠了一躬,“智興哥、韻秋姐,二十年不見,你們還好嗎?”
“你到底是……”
嶽智興和範韻秋吃驚地望着這個青年,片刻,竟雙雙流露出意外的神情。
駱巖微笑着說:“你們總算把我給認出來了,雖然我離開北京已經二十年,但我永遠不會忘記,在我童年的時候,你們待我就像親弟弟一樣。也正是因爲大虎道場還有你們在,我纔會重新跨進這個門檻。”
“都在做什麼?怎麼鬧哄哄的?”
就在這時,馮大虎叼着菸斗從門口進來,迎面撞上駱巖。兩人的目光一接觸,他心中頓時莫名地涌上一股強烈的感情,愣在那裡好半天沒說話,似乎身子也無法動彈。
“馮九段,你好,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你還和從前一樣精神矍鑠,大概也還是那麼喜歡教訓人吧。看大家的樣子,這裡好像還找不到沒被馮九段臭罵過的人呢。”
駱巖輕輕一捋額前掉下來的幾絲頭髮,微揚起嘴角,對馮大虎說出一句聽起來有些刺耳的話。
“你到底是誰?”
馮大虎心中雖然不快,但那陣奇異的感覺越發強烈。
嶽智興上前一步,語調中帶着激動:“老師,他就是阿巖啊!二十年沒跟兒子見面,難怪連您都認不出來了。”
此言一出,整個棋室裡陡然鴉雀無聲,但過了幾分鐘,大家便開始議論紛紛。這件事實在來得太突然也太不可思議了,即將和許嘯鋒展開對決的臺灣棋手,居然會是馮大虎的兒子!更令衆人感到驚奇的是,這個名叫駱巖的青年,不僅長得俊朗,渾身還透出一股書香氣息。若非仔細打量,才能從他的眉宇間找到一點和馮大虎相似的感覺,否則任誰也無法把他們兩人聯繫在一起。
“阿巖,你真的是阿巖?”
馮大虎頓時又驚又喜,直想上前握住兒子的手,然而事情並不如他所料,駱巖朝後退了兩步,接着將手背到身後。
“阿巖,你怎麼了?爸爸盼了二十年,總算把你給盼了回來,你爲什麼一見到我就要躲開?”
“很抱歉,馮九段,我現在姓駱,不姓馮。在我記憶裡,我只有一個親人,那就是我媽媽駱文君,至於我有沒有爸爸,早就已經不重要,馮洛巖這個人也從那時候開始不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
駱巖冷冷地說着話,聽得旁邊的許嘯鋒一頭霧水。他自來北京之後,雖然知道馮大虎離過婚,卻也只知道馮家有一個兒子逸舟。如今看到這種情景,儘管他並不清楚馮大虎和前妻駱文君之間到底產生過什麼樣的恩怨,然而直覺告訴他,這個原名“馮洛巖”的青年和馮大虎的關係異常淡薄。甚至,從駱巖看他父親的那種眼神裡,完全找不到一絲一毫的親情,反而更像面對着一個仇人。
“阿巖,當年是我對不起你和你媽媽,我很抱歉。但請你相信我,從那時開始,我就一直沒有停止過對你們母子的尋訪,可惜我幾乎找遍了整個中國,也找不到你們的蹤跡。如今你回來了,我不想奢望什麼,只是想聽你叫我一聲爸爸。就算已經二十年沒見面,我們父子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始終是任何人都改變不了的事實,難道不是嗎?”
馮大虎望着兒子掛着冷漠的臉,心就像刀割一樣疼痛,駱巖,這個孩子不但不認他,竟然連“馮”也不願意姓……他本想向兒子詢問前妻駱文君的近況,但駱巖出口的話語冷若冰霜,彷彿在他面前豎起了一道無形的、卻比金剛石還堅固的牆,把兩人無情地隔離在牆的兩邊。若非身體還能承受住這種打擊,他恐怕當場就要因爲腦充血而暈厥過去。但椎心的痛不會讓他暈倒,反而使他的思想更加清晰,像一種殘酷的刑罰,在鞭笞着他的每一根神經。
嶽智興上前扶住駱巖的肩膀說:“阿巖,我知道你和老師已經二十年沒有見過面,父子的感情自然會疏遠,但請你不要這樣對他。他真的從來沒忘記過你這個兒子,父子親情血濃於水,你應該給他一次機會。”
“智興哥,我知道你關心我,可我也說過這次來到大虎道場,只是探望你和韻秋姐,以及再和我的對手見上一面,僅此而已。現在我要做的事已經做完,也應該走了。”
駱巖說着便要往離開,許嘯鋒卻突然叫住了他:“喂,你怎麼可以就這樣走?”
“許六段,請問你還有什麼賜教?”
“駱巖八段,我不知道你和我老師之間到底出過什麼問題,我只知道我從八歲開始就跟着老師學藝,雖然你是他的親生兒子,我卻絕對比你更瞭解他。他的脾氣雖然衝了點,甚至有時會讓人無法接受,但仍然培育出了中國圍棋隊最棒的棋手,而且我們五個弟子沒有一個會離開他。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因爲在我眼裡,他永遠是一個好老師,他從來沒停止過對中國的圍棋事業的奉獻,他和我們一樣都是用生命熱愛着圍棋的人,弟子們纔會這樣尊敬他。可現在我看到你,突然爲他感到了悲哀,他能得到那麼多人的尊重,唯獨得不到親生兒子的諒解,這不是很可悲嗎?”
許嘯鋒的一番話,似乎引起了駱巖的興趣:“許六段,你別忘了,我們兩人只不過是對手的身份,你好像沒有權力管我的私事。”
“我當然管不了你的私事,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你把我的老師、你的父親當成可惡的人,是你的判斷出了問題。所以我更加覺得,我應該在三菱杯的半決賽中戰勝你。”
許嘯鋒的聲音鏗鏘有力,公然向駱巖發出了挑戰。
“真有意思,不過戰勝我不是用嘴說,而是要行動來證明。如果你真能戰勝我打入決賽,或許我就會對馮九段改觀,當然我會在比賽中盡全力,因爲我媽媽不能忍受我輸給大虎道場出身的弟子。許六段,我期待着和你的決戰,大家賽場上見吧!”
駱巖轉身向許嘯鋒揮動右手,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便風一般地離去。許嘯鋒注視着那個充滿着火藥味的角度,彷彿他們兩人之間已經埋下了一個定時炸彈,而爆炸的結果,定是一方在勝利的喜悅中打入決賽,另一方則會在失敗的落寞中消沉……
走進一條洋溢着老北京風情的巷子,駱巖在漫步間細細品嚐着那闊別已久的味道。二十年未踏上這片古老的土地,儘管北京的都市已是高樓林立、車水馬龍,這樣的老巷子卻一點也沒有變化,時而能看到清代、民國時期所建的閣樓和石板路。只是這些縱橫的老街上,比從前多了許多的行人,路邊常能看到賣小吃和民俗工藝品的攤位,攤主們的叫賣聲讓駱巖聽起來有一種溫暖的親切感。
他是個多年流浪異鄉的浮塵遊子,如果不是因爲當年跟着母親到了臺灣,或許回到北京的時候,也不會有如此深的感觸。遊子之心,只有遊子本身才能瞭解,其實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盼着回到故鄉的一天,但見到父親之後,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媽媽,爲什麼爸爸不跟我們一起來這裡?我要爸爸。”
“阿巖,你爸爸被人搶了去,他已經不要我們了。記住,你以後的名字叫駱巖,不是馮洛巖,你要給媽媽爭氣,要成爲最出色的中國棋手。”
他永遠無法忘記母親說那句話時含着淚又充滿不甘的表情,打敗大虎道場所有的弟子,成爲最出色的中國棋手!母親的話刻在他的心上,變成了推着他前進的動力,讓他努力奮鬥到今天。記得六歲那年,臺灣著名旅日棋手魏遠山剛從日本回來,駱文君從前和這位老棋手的幾面之緣,帶着兒子登門造訪,請魏遠山收他爲徒。在學棋期間,他不甘落後於臺灣本土棋手,爲提高棋藝,不知做了比同齡人多出十倍還是二十倍的努力,深得魏遠山的讚賞。他不但得到了老師的真傳,更是開創出自己的特色棋風,很快攀升到臺灣職業棋手個人積分榜的前十名。今年初,他代表中國臺北隊成功打入三菱杯半決賽,也因此升爲二品。爲了戰勝他在半決賽中的對手,他決定親自到北京調查關於許嘯鋒的一切,才知對手原來是父親馮大虎的徒弟。
但他這次來北京,並非完全因爲要了解許嘯鋒,還有一些別的原因。他加快了腳步,走在那條巷子裡,終於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築前停下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