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成和宣紅紅的婚姻只維持了不到一年就走到了盡頭。不是他們相互厭倦了對方,也不是他們相互背叛了對方,而是他們只有選擇離婚這一條路才能離開娘娘溝,才能和所有的知青們一起,像魚一樣游回他們的北京城。
那天晚上的娘娘溝天低野曠,陰風使勁地撕扯着斷牆上已經有些微黃的衰草,偌大的知青點只剩下了他和宣紅紅兩個人,連最好的朋友王星敏都已經離開好幾天了。
王星敏只對從娘娘溝大汗淋漓趕來的陳成說了一句話:“聽我的沒錯!要麼苦熬下去,被漫漫黃土吞沒。要麼離開——想盡一切辦法離開。”王星敏使勁握了握陳成的手。
陳成的手彷彿剛從水底撈上來的鐵器——冰涼。
陳成未置可否,只慘然地笑了笑。
“陳成,你知道應該怎麼做!”王星敏坐在那輛破馬車上,又不放心地喊了一嗓子,很快就被滾滾黃塵淹沒了。
申金梅也離開了。
申金梅的離開遠遠沒有其他知青來得悲壯。她把一紙北京醫院革委會的診斷證明和返京通知一起攤開在陳成面前,幽幽地說,“我也得走了,不能再陪你和紅紅了。”
申金梅的父母已經爲她辦好了一切。申金梅的眼圈紅紅的,卻終於沒讓眼淚掉下來。三年的插隊生活,凜冽的悽風苦雨的吹打,他們早已學會了把淚水流到肚子裡。
“走了好!反正大家早晚都會走的。”陳成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陳成一個人把申金梅送出了娘娘溝。
陳成指着那些表情木訥、扛着鐵鏟徑直走進清泉溝的年輕漢子說:“等着吧,要不了幾天,娘娘溝就會和清泉溝一起,成爲一個花花世界,一座奪利鬥狠的沙場,一片鬼哭狼嚎的廢墟。”
陳成彎腰撿起腳邊的一塊石頭,狠狠地擲向了那隻突然從旁邊壕溝裡竄向遠方的野兔。
“爲什麼?”
“因爲這裡埋着金子!”
申金梅最後給陳成唱了一支《走西口》。雁北《走西口》雖不如陝北調悽婉悠揚,卻更高亢蒼涼,撕心裂肺。
歌聲落處,朝鮮族女孩申金梅像一棵雨水裡浸泡過的稻草一樣,軟綿綿地倒在了陳成的懷裡。
她已經泣不成聲。
娘娘溝周圍幾十裡範圍內的村莊,男人們發了瘋一般蜂擁到清泉溝,連子彈上膛、虎視眈眈的都督堡公社武裝部長閻炳玉也不能阻止。
那些日子,一到晚上,鼓盪進娘娘溝人耳膜的盡是山風的嗚咽,攪得人們焦躁不安、夜不能寐。村子裡人說,那是南奎元在叫罵呢。
有年輕的後生,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剷平了南奎元的墳頭。
到了秋天,那些黑得流油的金子被不斷地從她底挖出來,裝上馬車,經過娘娘溝,不分白天黑夜的運去了城裡。
第一場雪落下來的時候,村裡的男人們回來了,他們從馬車上卸下一袋袋麪粉、大米,一塊塊顏色鮮亮的豬肉。從腰裡解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一大疊厚厚的鈔票,摔到婆姨面前。村子上空不斷地迴盪着孩子們的笑聲,到了晚上,取而代之的則是女人無所顧忌的和口申口今。娘娘溝的大人孩娃至今也不敢相信先人竟然把這樣一溝從此可以讓他們活得比誰都安泰滋潤的金子留給了自己。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沒有人再來破敗的知青點騷擾侵襲,當然也不會有人看見獨坐在夜色裡的陳成刀子一樣犀利的冷笑。
陳成擡頭望向東方,那裡已經泛出了魚肚白。一顆流星突然拖着長長的尾巴從頭頂劃過,陳成禁不住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
回到屋子裡,宣紅紅已經睡熟。陳成衣服也沒脫,就坐到了炕上。
陳成推醒了宣紅紅。陳成說:“紅紅,我想了差不多整整一夜,我們必須離開娘娘溝,越快越好!”
宣紅紅愣愣地望着神情嚴肅的陳成。陳成又把剛纔的話重複了一遍。宣紅紅才嘟噥着小嘴說:“可怎樣才能離開呢?”
“離婚——!”陳成沉默了半天,從牙縫裡擠出了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