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獲救

黃郡守已消失了數日, 兵臨城下,丹徒不過苟延殘喘,城中多數富戶都已奔逃躲命去了。梅時雨十幾天前去而不返, 到現在一點消息都不曾傳來。現在已經沒人在乎殺死圖林的真兇是誰, 該如何處置了。可守衛們依舊死死守住地牢。鳳飛煙並不知道, 那裡如今不僅僅是死牢, 也是梅時雨收藏琉球兵器的所在。

她救不出容渺, 卻爲容渺在這丹徒城裡耽擱了使命。

這晚丹徒大雨滂沱,鳳飛煙走在路上,覺得自己隨時有可能被風雨吹散。山路泥濘溼滑不堪, 她攀上山頭時,滿身皆是污泥, 而她眼前那人, 一身潔淨的長袍, 閒適地撐傘立在樹下。

“你的要求,我答應了。”鳳飛煙抿脣, 沉吟許久才吐出這麼一句,“不過,我有條件。”

“說來聽聽。”薄薄的雙脣,吐出慵懶的語調,楊進好整以暇地抱着臂膀, 任誰都瞧不出他此刻的煩亂。——這種陰雨天氣, 他最是厭惡。南國山清水秀, 人物風流, 就這一樣不好, 雨水太頻了!

“我要你幫我在死牢中救一個人出來。那裡守衛森嚴,憑我一人之力, 做不到。”

“哦?”楊進懷疑的態度毫不遮掩,“這都做不到,又如何完成你的任務?”那件事可比從死牢裡救人難多了。

“那些守衛不是他。他有個致命弱點,你這個當人兄弟的,不會不曉得吧?”鳳飛煙將楊進的訝然看在眼裡,笑容中透出一抹了然。

“你知道我的身份?”濃濃的殺機,令鳳飛煙下意識地縮緊瞳孔。他邁前一步,她便退卻一步,直到腳下一滑,差點跌倒。

楊進收回目光,撣了撣剛剛濺到身上的幾串水珠。“還有誰知道?怎麼知道的?”

此刻的他,卸去謀士的文秀,像一個威嚴的上位者,懾人的壓迫感令人喘不過氣來。鳳飛煙十分熟悉這種感覺,那人也是如此,下命令時,半誘哄半威脅的語氣,如出一轍。

“你說話時,刻意常把笑容掛在臉上,可是眼神冰冷,看人的時候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躲避。你的樣貌,跟他雖不十分相似,但皺起眉頭的時候,那神態跟他幾乎一模一樣。而你雖身爲謀士,卻從來不對任何人行禮,我見過你數次,你跟廣陵王說話時,都隱隱透出幾分不耐跟輕視。”

鳳飛煙擡手,抹去額上的雨珠,“最重要的,現在所有人都在關心廣陵王的安危,擔憂自己的前程,回到皇都會不會受罰,可你沒有。”

楊進聞言頷首:“難怪,你能在他身邊這麼久。很聰明,不錯。你提的條件,我答應了。不過這本來也是我回丹徒的目的,這個不算,你另提個吧。”

鳳飛煙搖頭:“這世上,像我這樣的人,又有什麼可眷戀的?與其永遠做個玩物,不如在臨死前做一件我真心願意做的事。你答應我,救他……”

“萬一‘他’跟你想的不同,嗯……萬一她根本不是你心目中的深情男子,你還甘願如此麼?”楊進本不是多言之人,可此刻他對那死牢中的女人充滿了好奇,她有什麼魔力,讓鳳飛煙這樣一個無情的女子爲她送命?

“是我欠他的。”鳳飛煙苦澀一笑,綢傘早丟在一旁,雨珠順着面容串串滑落而下,“行刺圖林之時,你那兄長就準備犧牲我了。不過是梅時雨突然插手,才讓他替我擋了這劫。苟活十多天,臨死品嚐一回真情滋味,這輩子我值了!”

她不再多言,長髮在雨中溼盡,頭頂的髮髻垂下,一枚黃金鑲珠的簪子遺落在泥濘的山路上。

釋風冒雨而來:“楊進,梅時雨出現了!”

昏暗的地牢內,梅時雨下令打開牢門。

指尖撫上那不省人事之人的額頭,觸手滾燙。

梅時雨的怒火壓抑不住,衝出牢門,反手甩給那守衛響亮的一掌,“人都這樣了,爲何不報?叫你們看好她,你們就是這樣看的?”

守衛捂着臉,委屈地分辨:“一個死囚……,公子只說不許動他,沒說要關照……”不是他說,要讓這小子見識見識監牢的厲害,嚇破“他”的膽嗎?

梅時雨被堵住話頭,更是惱怒,“滾!”

他彎身再次進入牢中,將髒污不堪、虛弱不堪的容渺抱起。

折磨得夠了,這小人兒以後定然不敢再與他齟齬,如今她父親復起,自己還要用她來牽制她父親,怎能讓她真死在這牢裡?再說,他也不忍心,她生來就是註定要嫁他、服侍他的。若非曲玲瓏突然到了丹陽,他不會將她丟在這鬼地方這麼久的!

想到曲玲瓏那即將掩飾不住的肚子,他更是心煩。這個時候,功不成名未就,匆匆嫁娶,今後會永遠是個污點,被人說是他高攀了曲家!

走出地牢,火光照耀下,梅時雨分明瞧見楊進正立在門外對他微笑。

楊進的目光落在他懷中的人兒身上,眉頭微不可見地蹙了蹙。

梅時雨心中警鈴大作,頓住腳步。

楊進來到此處,竟無一人示警,那些侍衛是吃乾飯的?視線四下裡一掃,心驚不已,抱着容渺的雙手發顫……

那數十侍衛,悄無聲息,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門頭上蹲着一個魁梧的黑影,唯頭頂一抹光亮,——是個和尚!

將容渺暫放在地,令她倚靠在溼冷的牆上,梅時雨握緊了腰間匕首,故作鎮定地問道,“楊君,你在此何干?”他怎會找到這裡?

丹徒眼看就要淪陷,誰會無緣無故地來此?

想到白日裡楊進找他說的那番話,梅時雨幡然有所悟,“楊進,你……你知她是誰?”

不可思議地望望楊進,又望望容渺,這兩人,怎可能相識呢?

“上午那番話,你是故意……故意要引我來此?然後跟蹤我,找到此處?”

說什麼鎮北侯在找女兒,他真是傻,又有誰比他更清楚容家的事?劉氏一直以爲容渺躲在餘姚周家!

“楊進,你到底想怎樣?”難道,是爲了地牢深處藏着的那些兵器而來?可楊進又是怎麼知道的?梅時雨遍體生寒,如芒刺在背。

楊進抿了抿脣,似是十分不耐,他打了個響指,“大和尚,做事!”

釋風應聲而下,落在梅時雨身前。

“事先聲明,出家人不近女色,那小娘老子不管!”

楊進輕笑:“你哪條戒律沒犯過?上回不是還曾帶她出來?”

“那不一樣!”釋風逼近梅時雨,不顧他的掙扎呼喝,將他手中匕首隨手奪過丟掉,一掌敲在他頭上,將他軟倒的身子扛起,“那小娘太髒,老子不想碰!”

說完,釋風一躍而起,雙腳榻上牆頭,沒了蹤跡。楊進盯着牆角下縮成一團的虛弱身影,低嘆搖頭。這怎麼辦?連沾了泥污的鞋子他都不肯穿,難道會親自抱着這樣一個泥人回去?

楊進陷入了激烈的天人交戰當中。

容渺醒來時,發覺自己躺在一個香軟的帳中。

“阿孃……”開口,聲音嘶啞得將她自己嚇了一跳。此刻,她以爲自己回到了鎮北侯府自己的寢房。淡淡的薰香沁入鼻尖,不再是牢房的刺鼻腥臭,她突然軟弱得想哭。

前生北國冷宮所受的苦原來還不是最重的,人生中總有各種無法想象的磨難不斷的刷新她的忍耐力。

在地牢中她日夜期盼着梅時雨將她放走,就算當牛做馬,就算重蹈覆轍再被他一劍刺死,也比那無邊黑暗中被恐懼和未知折磨要痛快得多。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她茫然望去,眸光倏然一亮,跟着,淚水就再也忍不住,瞬間滂沱。

“小姐!小姐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撲上前來,將她緊緊擁住的人,是數月未見的丹桂!

主僕抱着痛哭一番,容渺纔想起問丹桂緣由。

“開戰的消息一傳過來,大小姐就坐立不安,擔心姑爺,擔心小姐您。齊躍和羅勝他們幾人回到餘姚覆命,被小姐派了過來查探情況,奴婢百般苦求,就跟着來了。可是上岸時,丹徒水師已經所剩無幾,齊躍送了姑爺回餘姚養傷,姑爺放心不下你,命我跟羅生他們繼續尋找小姐。”

丹桂邊說邊掉眼淚,“奴婢哪裡想到,小姐受了這麼多苦。都是奴婢不好,沒能跟在小姐身邊服侍。”小姐在家裡連重物都沒提過,竟然又是從軍,又是坐牢,想到容渺被抱回來時的模樣,她就忍不住想哭。

“梅時雨呢?”他將她放出來,又允丹桂前來服侍,接着就要提條件了吧?

此刻她虛弱得無力思考,無論他說什麼,只管先應下便是。

“梅……梅公子?”丹桂疑惑道,“奴婢未曾見過梅公子啊!小姐還要見他麼?聽大小姐從京都探回消息說,那梅公子如今跟曲家走得極近,這回侯爺被冤枉的事,說不定梅公子也有參與!小姐別太癡了,如今侯爺好容易脫離險境,小姐也該爲今後打算,別……”

“你說什麼?”陡然間,容渺一坐而起,捏住丹桂手腕,“你說我爹爹如何?脫離……脫離險境?”

“小姐,是的,千真萬確,我來時路過的鎮子都貼了榜文,侯爺不僅脫離了險境,還出戰西南,打了勝仗!”

“……”容渺說不出話,淚珠子一串串地往下猛掉。太好了!太好了!父親沒死!母親聽了她的勸,她的計策成了!

“小……齊、齊兄弟,那個……楊賢士來了!”

門外傳來淮山的聲音,容渺連忙擦去眼淚,疑惑楊進來找她幹嘛,一面吩咐外頭稍等,一面打手勢讓丹桂幫她找面具戴上。

“楊君找我有事?”

午後的陽光照進室內,她迎門坐在榻上,虛弱的身子坐得筆直,面具下的膚色慘白,嘴脣也未有半點血色。

可這份不肯在人面前表現出軟弱模樣的倔強顯示,她是真的活過來了!

“嗯。”

他頷首,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容渺不語,等他說明來意。

那人黑曜石般的眸子在她身上打了個轉,然後嘴脣勾起,輕笑道,“楊某是來討要報酬的。齊君,你可記得你欠楊某許多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