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美人情重

“梅郎!”

廂房門被從內打開,曲玲瓏淚眼婆娑地撲了出來。一路顛簸,行路匆忙,雖錦衣玉食依舊,去哪裡比得上在家中?此刻她梳洗一新,眼下泛着淡青,憔悴不已。尤其是滿腹委屈和恐懼,數月來無法對人言說,一到了梅時雨面前,情緒終於潰不成軍,霎時淚雨滂沱。

“曲小姐,你這是……”他見她撲來,下意識地頓住腳步,施了一禮。

如此客氣的稱呼,如此避嫌的行爲,令曲玲瓏的委屈瞬間化成憤怒。

“你……你叫我什麼?”都什麼時候了?還端着什麼君子架子?她蹙眉立定,不悅地嘟起嘴。

梅時雨眼光四下探過,後院並無旁人,就連服侍的人也被她事先遣走,總算放下心來,溫柔笑道:“玲妹!”

“你再叫一聲曲小姐試試!”她抹淚,“那天桃林裡,你怎麼不喚人家曲小姐?書院窗下你抱着人時,怎不喚人家曲小姐?現在人家千里迢迢地來尋你,你倒叫起曲小姐來了!你這膽小鬼,我看錯了你!”越說越委屈,竟是大聲地哭開來。

從前容渺待他,捻酸吃醋、耍小性子,也不是沒有。可這樣不管不顧的吵鬧,容渺從來不會。不管心裡怎麼厭惡她此刻的胡攪蠻纏,他面上都沒有顯露半分。

只聞耳畔輕笑,曲玲瓏身子一倒,撞進一個溫熱的懷抱當中。

“傻丫頭,”語氣寵溺得令人臉紅心跳,“我一個男人家,有什麼好在意的?我是怕人說你!”

揪住他袖子,她哭了個痛快,許久方停住眼淚,捂住臉從指縫中瞧他,“梅、梅郎……”

“你怎會來此?這裡很危險你知不知?北國鐵騎就在城外,你不怕麼?”梅時雨握住她手,牽着她往屋中去。

曲玲瓏點頭:“自然是怕的,可是……可是有一件事,我……梅郎,你向我父親提親吧!越快越好!我……”

梅時雨胸口猛地一窒,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按現在的情形看來,廣陵王被俘,曲家跟着失去倚仗,他這個軍師也難逃罪責。議和談判不知要進行多久,萬一朝廷爲保疆土,而直接立下齊王爲儲,讓廣陵王的身份變得不那麼尊貴,從而壓低北國的談判籌碼,那他的前路必將止步於此。而鎮北侯復起,待西南危情一解,朝中還有誰敢與鎮北侯爭鋒?無論是之前是因被容渺背叛而不甘,還是此時爲前途的重新考量,他都不能輕易對容渺放手。

可劉氏已不再如從前般信任於他,一切早已回不到從前。

爲今之計,保命要緊,朝廷既然派來曲家父子議和,說明皇上還是看重廣陵王這個兒子的,唯有與廣陵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曲家才真正關心廣陵王的安危。

想通了,他也釋然了。曲玲瓏話未說完,他百般心思已如電般閃過,頭略略低下,嘴脣印在曲玲瓏淚痕未乾的腮邊。

“別說。”他輕吻她的臉頰,“提親什麼的,都是男人家的事,不許你委屈自己。”

曲玲瓏被那柔情擊中,將頭抵在他肩上,心裡又甜蜜又委屈。如果不是情勢所迫,她又豈會主動逼婚?

“你只管安心等着,這些事,讓我去處理,嗯?”他溫熱的手掌拂過她的鬢髮,似乎在瞬間爲她慌亂的內心注滿了勇氣。

長久以來壓抑在心底、不能與任何人明言的酸楚,備受折磨、令她形銷骨立的不適,都在這一瞬間被他言語撫慰。

她握住他的手掌,覆在自己腹上,眼淚不再是委屈不安,取而代之的甜蜜欣喜,“梅郎,你歡不歡喜?”

平坦的小腹,什麼都感受不到。可在那裡,正孕育着他第一個孩子,託生在世家千金腹內,一個姓梅的孩子!

他未曾盼過,突然聞知,忙於權衡利弊,卻沒想過自己是否歡喜。此刻見她笑得甜美,雙頰紅潤,揚頭盼着他的答覆,不由眉眼溫柔地笑道,“自然!玲妹,有你、有它,是時雨此生之幸!”

梅時雨在牀畔斜臥,待曲玲瓏沉沉睡去,方扯去她緊握他衣角的手,走出房間,廊下一人轉過頭來,他連忙上前,躬身道:“曲兄……”

前襟陡然被揪起,接着面上一痛,受了重重一拳。

霎時口鼻鮮血淋淋,梅時雨抹了一把臉,不敢怒視對方,垂眼看向地面,“曲兄覺得解氣,再打幾拳也可。”

曲廷揪住他衣襟,咬牙道:“你以爲我不想?你這僞君子,下作小人!玲瓏她瞎了眼,可我還沒瞎!玲瓏被你騙了!”

“曲兄原來是這樣看我?”梅時雨用袖子掩住受傷的鼻子,又將嘴角血水抹去,“不管事實如何,如果這樣想令曲兄心裡舒服些,時雨便不解釋。”

“你別說的好像我怪錯了你!”曲廷憤然撒開手,將他推退幾步,一步步進逼而上,怒道,“你百般花言巧語,不過眼熱我曲家門第,曲家嫡女折於你手,不得不爲你前途鋪路,你敢說這一切不是你設計的?”

“我設計?”梅時雨笑了。一抹譏諷掛在嘴角,背脊挺直,昂頭正視憤怒的曲廷,“曲兄,時雨雖不才,總還知道禮義廉恥。令妹頻頻相邀,時雨已百般推脫,還當如何?口出惡言,揭她臉面?少艾多情,佳人恩重,時雨掙扎之下,決心以真情相酬,彼此心悅,兩情相投,便是錯了?曲兄惱我,罵我辱我,我爲她甘受罷了!難道這世上再無時雨可輔佐之人,無慧眼識珠的伯樂?沒有時雨這卑鄙小人相助,曲家如何扳倒鎮北侯,如何在短短數月內成爲皇都竄起最快的權貴?曲兄一句我眼熱曲家門第,是想生生將時雨的功勞全都抹殺了麼?”

梅時雨傲然冷笑:“曲兄,士可殺,不可辱。名聲是君子的命。曲兄若不忿,大可賜我一劍,至於令妹今後如何,還請曲兄想想清楚!”

*

大雨連綿下了九日,不見停歇。

議和地點定在江乘三十里外驛館,北國設下一場夜宴。曲玲瓏乘坐馬車,遠遠跟在父兄之後。

丹陽城籠罩在一片悲哀的氛圍當中,又遇大雨數日,曲演擔心她憋悶壞了,默許了她的此次隨行。

尚未到達驛館,車馬便停了下來。從人掀開車簾之時,曲玲瓏眼前閃過一個似曾相識的影子。

楊進穿一身惹眼的錦袍,大袖飄飄,自道旁早已等候着的人羣中走出,有人向曲演引薦,“這位是殿下幕僚,楊賢士。”

曲玲瓏在皇都城南山上,曾目睹過楊進遇刺,之後又在街市上重遇此人,此回第三次相見,才仔仔細細地將他打量清楚。

他個子真高,梅時雨在他身前,生生矮了大半個頭去。長腿寬肩,大袖衫穿在身上,飄逸中帶着幾許慵懶。

他低頭與曲演說了幾句,然後笑着用摺扇敲敲梅時雨的肩膀,與梅時雨一同走到另一側去。

這個角度,看不清兩人的面容,陰雨濛濛的樹叢旁,梅時雨的天青色儒衫全然被化在樹叢的陰影裡,看不真切。而楊進恍似天地間唯一一抹亮色。這男人與生俱來的孤高氣質,令人不敢輕覷。

“鎮北侯夫婦正四處打聽幼女容三小姐的下落。”楊進緩緩道出來意,“殿下日後回到皇都,怕是免不得與鎮北侯照面,爲着今後着想……”

淡淡的眸光望向梅時雨愕然的面容,嘴角勾起一彎意味不明的笑,“替鎮北侯找到這女孩兒,殿下跟他之間結下的樑子,纔有可能解……”

短暫的訝然過後,梅時雨溫潤一笑:“楊君與我說及此事,難道是有什麼眉目了?”

“聽聞時雨與容家有親,做箇中人不好?我手底下人多,你有情面作保,那女孩兒若是落到旁人手上,可就與殿下沒什麼關係了。”他拍拍梅時雨的肩膀,“言盡於此,你想想吧!”

梅時雨望着他離去的背影,緊緊蹙起了眉頭。楊進這廝眼高於頂,從來不肯與他多言,今日卻破天荒地來跟他商量找尋容渺之事,究竟是被戰事嚇破了膽,爲保命無奈爲之,還是當真是爲廣陵王今後的復起鋪路?總不會是,知道了容渺在他手上,故意來勸他放手的吧?

驛館的宴會酒菜豐富,就地邀請了不少歌舞姬表演助興。可曲演的眉頭一直不曾展開。

南國所提要求被北國全然駁回,被俘的廣陵王未曾出現,北國太子跟慕容羽無一人出席宴會,只派了一個粗魯副將,將一張長達數尺的帛卷丟在曲演面前。

北國要求的贖金竟比南國三年國庫收入還多,休戰的條件更是離譜,割讓城池土地,更要向北國俯首稱臣、年年納貢,其中一項更令曲演氣得差點當場暈厥過去。那帛捲上說,廣陵王已認北國太子爲舅父,依此輩分論序,南國皇帝應喚北帝爲皇伯。

士可殺、不可辱。南國最重文人氣節,雖戰力不足,但焉能忍受這樣的羞辱!

容渺在不見天日的牢籠中,已被困了十二天。兩天前,在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摺磨下,她發起了高熱。蜷縮在潮溼的地上,口中胡言亂語。

鳳飛煙將手中的溼潤手帕遞向她乾裂的嘴脣,側耳傾聽這少年似乎帶着哭腔喚了一聲“阿孃”。

鳳飛煙忍住鼻中酸澀,將另一隻手伸到木欄中輕撫“他”的肩膀,柔聲道,“你總得進水進食才行啊……”聲音卻是哽咽無比。

從何時起,這少年令她情緒波動起伏至此。單是望着那瘦弱的、裹在破甲中的單薄身體,就令她心痛不已。是她害了“他”啊!

容渺握住肩頭那隻溫柔的手,喃聲道:“別走,別走,別扔下我一個人在這兒,我什麼都答應你……我都答應……別走了,求求你……”

淚水再也忍不住,鳳飛煙猛然抽出手,掩面奔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