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出了盧俊義,西門慶一行人快馬踏清秋,又回到青州來。聽說玉麒麟盧俊義真被西門慶請來了,衆人都出營迎接,乍看之下不免大失所望,因爲誰也意想不到,傳說中打斷過神將史文恭腳脛的盧俊義,居然只是這麼一個富富態態的員外爺。
魯智深心下存疑,便上前藉着拉手行禮的機會,暗中試探盧俊義真實本事。魯智深兩膀一晃有千斤之力,當他緊抓着一個人的手作熱情的拖曳時,能穩住自家身形的人實在不多,但是——盧俊義借力卸力,兩手於方寸之地隨意搖擺之間,就化解了魯智深的雄渾力道,正是於輕描淡寫間見功力。
這一下,衆人才真正刮目相敬起來,怪不得西門慶對此人如此的看重,果然有其中的道理所在。
大家入營坐定後,西門慶問道:“這兩日我不在營中之時,形勢如何?”
林沖回道:“前線無戰事。”
西門慶道:“得盧員外相助,剋制史文恭,破官軍,救燕青兄弟,就都有了指望。今日要戰,已嫌遲了,且往樑中書營裡下一封戰書,順路探視燕青兄弟一番,明日再與官軍大戰!”
衆人點頭,西門慶筆走龍蛇,寫了一封約樑中書明日決戰的戰書,然後問道:“哪個兄弟願往樑中書營中下書?”
沒面目焦挺擔心燕青近況,於是挺身而出:“小弟願往!”
西門慶點頭,焦挺懷揣了戰書,匹馬往官軍營前來。
離得近時,早有敵樓上觀敵瞭哨的兵丁喊叫起來:“來人止步!再敢靠前,就要放箭了!”
焦挺勒馬喝道:“對面休得無禮!某家是奉了我家西門頭領之令,往你家統帥案前下書的!”
樑中書營前守備的兵將聽了此言,不敢怠慢,飛報入樑中書中軍帳來,樑中書便命唐州兵馬都監韓天麟引來使入見。韓天麟來到軍前,令人打開營門,放焦挺入來,對面觀瞧時,忍不住哈哈大笑。
有那湊趣地問道:“都監大人所笑何事?”
韓天麟指了焦挺道:“我笑梁山沒人了,居然派了這麼一個醜鬼爲使,豈不好笑?”一羣捧哏的幫閒聽着,頓時轟然大笑。
焦挺聽了分明,心下大怒。若換成是從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焦挺,管你在哪裡,早就翻了麪皮,上去對韓天麟飽以老拳了;但現在的焦挺久隨西門慶,在西門慶的潛移默化下,認了許多字,讀了不少書。因他貎醜,所以尤愛看記載春秋時齊國貎醜賢相晏嬰的《晏子春秋》,晏子的聰明機辯,也略學了幾分。
此時受了韓天麟之辱,焦挺雖怒卻不妄動,待對面笑聲一息,他自己也仰天大笑起來。
韓天麟好生奇怪,喝問道:“兀那醜鬼,你笑甚麼?”
焦挺從容道:“我梁山英雄特達之士,少說也有八九拾人,若出使仁義之師、豪傑之陣,他們自然當仁不讓;但今天出使的是貴軍,由我這個醜鬼出面,已經是高擡了你們,何必勞動他們的大駕?”
韓天麟回過味兒來,勃然大怒,按劍道:“好醜鬼!竟敢在我韓將軍面前無禮,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焦挺把眼睛往天上一翻,冷笑道:“我們梁山眼中,只有神將史文恭、曾家五虎、聖水將軍、神火將軍幾人,甚麼時候芝麻田裡撒黑豆——蹦出韓將軍你這麼個雜種來了?”
韓天麟氣得鬍子眉毛都飛了,大踏步上前,就來揪焦挺。被焦挺反手抄住腕上“內關穴”,輕輕一掐,韓天麟全身發麻,焦挺再一個旋身,倒背口袋——“去你娘甚麼幾把韓將軍吧!”——韓天麟騰雲駕霧一般直飛了起來,大呼小叫聲中砸倒了一片想要溜鬚拍馬接包袱的幫閒篾片。
哀鴻遍野中,韓天麟已經被摔得找不着北了,營前羣龍無首,頓時大亂。有偏禆將校拔刀亮劍,圍攏上來呼喝道:“這廝作死!敢在咱們地盤上撒野,欺吾等刀劍不利嗎?”
焦挺雙臂環抱,腳下不丁不八,冷笑相待。那些人詐唬半天,你推我讓,卻一個敢上來的都沒有。
正擾攘間,卻聽一個聲音喝道:“梁山使者何在?”周圍的官軍聞聲四下裡一讓,都叫道:“李都監來了!李都監來了!”圍在焦挺身邊的人也都趕緊散開。
來人卻是天王李成。韓天麟去接引梁山使者,樑中書左等不來,右等不到,聽得前營喧囂起來,樑中書把臉一沉,命李成前來催令。
樑中書往卓然而立的焦挺那邊看了一眼,然後一把揪起兀自在地上捧着腦袋對焦距的韓天麟,喝道:“韓天麟!你究竟在搞什麼鬼?晾着恩相在中軍帳專等,你好大的膽子!”
韓天麟耳朵還在嗡嗡響,卻是聽而不聞。李成仔細一看,韓天麟盔歪甲斜倒是小事,都已經被摔成鬥雞眼了。當下一聲冷哼,正反兩個耳光上去,只打得韓天麟耳目經脈齊活。
“哎呀”一聲,韓天麟這纔算警醒過來,看看焦挺,再看看李成,突然拉了李成戰袍的袖子,放聲大哭:“李都監,李都監,你可要在大人面前替我做主啊!梁山這幫草寇,他們欺人太甚啊!嗚嗚嗚嗚嗚……”
李成袖袍一揮之下,韓天麟稻草人一樣又想倒了,四下裡溜鬚拍馬接包袱的幫閒篾片們終於發揚了不怕挫折、連續作戰的光榮傳統,七手八腳的把韓大人給扶穩了。現在韓天麟的造型,看着就跟塑壞了的千手觀音一樣。
冷哼一聲,李成向焦挺拱手道:“使者請隨我來。”說着昂然當前而行。
焦挺向韓天麟冷笑一聲,不疾不徐地跟在了李成的後面,心道:“都是兵馬都監,還是這位雙刀李成頗有幾分好漢氣概!”
韓天麟灰溜溜綴在最後面,心中大是忐忑,暗暗懊悔自己不該挑事,弄得耽誤了樑中書的寶貴時間,樑大人到時翻書一樣把臉一翻,自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存了這麼個只患失不患得的念頭,韓天麟每走一步都擔足了無數的心事。
到了中軍帳前,李成入內稟報,然後樑中書傳焦挺入見。早有虞侯飛馬向樑中書報稟了前營嚷鬧的真相,因此樑中書一見之下,先擡手言道:“營門前下將無禮,輕慢了使者,卻是本官御下無方,這裡謝過了!”
焦挺心道:“怪不得三哥很看得起這個樑中書,原來這個官兒似乎還懂得講道理。”當下躬身施禮道:“在下亦有失禮之處,也向大人謝過了!”
許州兵馬都監李明喝道:“好大膽!你這賊寇算甚麼東西?竟敢坦然跟我家大人分庭抗禮?枉折了你的草料!還不速速跪下回話?乖覺時,免你一死!”
焦挺向着李明側目而視,冷笑道:“你家大人官兒做得再大,也只管得了你們這些欺下媚上、拍馬舔菊的無恥之輩,卻與我們梁山無轄!兩軍交戰,我這使者只管下書,不管下跪!”
李明聽了,面紅耳赤,身後段鵬舉、馬萬里等人一齊鼓譟起來:“大人,這廝無禮,與他廢話作甚?不如推出轅門,將他開刀問斬!”
樑中書卻笑道:“兩下交兵,不斬來使,爾等休得多言,空惹人笑!”
段鵬舉、李明等人忿忿收聲。樑中書和顏悅色地向焦挺問道:“卻不知梁山之上,如君者卻有幾人?”
焦挺拱手道:“文能安邦,武能定國,超逸絕倫卻被逼上梁山之士,足有八九拾人;似我這般無用之輩,車載斗量,不可勝計,只堪下書而已。”
樑中書嘆道:“以君之才,使之四方,亦能不辱使命——奈何從賊?”
焦挺笑道:“如今之世,大賊居於廟堂,中賊佈於州郡,我們這般小賊散於草野,米粒之光,實不敢與日月爭輝。”
樑中書聽了,一時啞口無言,半晌後方嘆息道:“使者好鋼口!”
焦挺謙道:“小子本蠢人,能有尺寸之明,亦只是平日裡耳濡目染,此刻拾人牙慧而已。”
樑中書聽了揚眉道:“卻不知閣下步趨者爲誰?”
焦挺向上拱手,莊容道:“山東道上第一條好漢——三奇公子西門慶!”
樑中書點頭,低聲苦笑道:“也只能是他了!”
李成在樑中書案旁,見焦挺勢壓全場,餘人皆奪氣,急忙打岔道:“恩相,梁山使者既是來下書的,卻不知書信何在?”
樑中書聽了,如夢初醒,這才向焦挺道:“卻請使者示書一觀。”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焦挺從懷中取出書信,以雙手奉上,李成從半路中截過,轉呈樑中書。
樑中書接過來看時,卻是西門慶約他明日辰時,兩軍陣前繼續鬥將,最後又提了個小要求,想讓使者見被俘的燕青一面。
見西門慶沒甚麼得寸進尺的野望,樑中書鬆了一口氣。批迴書道“明日繼戰”,焦挺收好,正要隨樑中書安排的人去見燕青,早有一人撲進帳來,大叫道:“啓稟大人,大事不好!”這正是:
只恨腐世生貪鬼,方逼拙口逞利言。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