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軍這邊擊鼓,呼延軍這邊卻鳴鑼了。
聞鼓而進,鳴金即退。盧秀英揮刀架開徐寧金槍,虛晃一招,撥馬迴歸本陣,徐寧忌憚女將回馬刀的厲害,勒馬不趕,只是挑戰道:“還有哪個參陣?”
呼延軍陣前,呼延慶接得妻子,問道:“如何?”
盧秀英點頭道:“果然三奇公子西門慶信中說得不差,這金槍手徐寧使得好鉤鐮槍,上取人身,下取馬腿,端的是神出鬼沒。若只是一人還好,若他將這槍法傳了開來,也不用多,只消七八百人,咱們家的連環馬陣就是大大不妙——相公勸大哥依三奇公子之計,將連環馬收入城中,卻是做得對了!”
呼延慶點頭嘆道:“唉!咱們家卻又欠三奇公子一個大人情了。秀英,你回城中,向大哥稟報,約束連環馬陣不得出城,我再去會一會這金槍手徐寧。”
盧秀英搖頭道:“我不要回城!我要給你觀敵瞭陣!”
呼延慶看妻子面色堅定,只好點頭道:“也罷!待我再打上一陣,咱們一齊回城向大哥稟報便是。”
夫妻二人相對一笑,均感溫馨。
早有馬童牽過烏騅馬,呼延慶手挽渾鐵槍,背插趕山鞭,認鐙上馬,一騎絕塵來到陣前。
徐寧見來將豹子頭,鷂子眼,渾鐵長槍手中端,胯下一匹烏騅馬,黑油輕甲身上穿,打駕鋼鞭背背後,氣壓三軍心膽寒,不由心中暗敬:“不愧是世家名將,未知武藝如何,先見威風出衆!”
當下拱手道:“不敢請問將軍大名?”
呼延慶亦還禮道:“在下呼延慶,字聖僧。”
徐寧凜然道:“原來是呼延二將軍,徐寧這廂有禮。二將軍,呼延家世代忠良,何以今世糊塗一時,興兵反亂?若聽在下良言相勸,還當早早歸心束手,向朝廷請罪,正所謂迷途知返,未爲晚也!如若還是執迷不悟,螳臂擋車,只恐潑天大禍,就在眼下!”
呼延慶大笑道:“多謝徐將軍好心!只是不知,我呼延家興兵反亂之前,卻又身犯何罪,律違哪條?”
徐寧一下子張口結舌:“這個……”他不是昧良心之人,呼家將只是中了梁山的反間計,一曲《下河東》唱得趙宋官家心底疑旌十萬,這纔對呼家將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其實道路行人口似碑,略有良知者,誰不爲呼家將銜冤抱屈?
但明知道是反間計,趙宋王朝也是非中不可。他們不得不信,不敢不信,即使是飲鴆止渴,也一定要全力維穩,他們害怕失去眼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腐朽生活,所以他們一定要保住自己手中的特權,爲此不惜以暴力流盡無辜者的鮮血。
徐寧心中感慨萬千,但趙家宗室的監軍在後,豈容他胡思亂想?於是勉強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二將軍,你呼延家便是有天大的冤屈,官家聖明,必有明斷……”
話音未落,呼延慶仰天長笑,聲遏行雲。徐寧滿面通紅,訕訕地住口。
呼延慶笑聲一收,喝道:“官家聖明?今日朝綱多紊亂,貪官污吏起紛紛——這聖明之君,還有人信嗎?!”
徐寧白着臉道:“不管二將軍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呼延慶冷笑道:“說甚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些哄傻子的話,你徐將軍也未必便信吧?哼!臣若不忠臣該死,君莫不義枉爲君!今日我呼延家豁出破頭撞金鐘,縱然身死族滅,也要叫昏君佞臣落膽!這何止是我一人所想?你看一看我軍中猛士,他們皆是出身貧民百姓之家,如今百姓血汗都榨盡,望救目穿淚盈盈,既忍無可忍,便無須再忍!這就揭竿而起,換個世界吧!”
呼延慶聲若洪鐘,一席話慷慨豪邁,兩軍陣上萬衆皆聞。呼延軍士卒聽得熱血沸騰,陡然間連聲呼喝,聲若奔雷,和着長槍頓地聲、鋼刀擊盾聲、叩打甲冑聲,真似要令天塌地陷一般。有分教——
雷音鼓動賊膽寒,旌旗十萬破玉關。且看人民揮黃鉞,血洗腐惡舊江山。
呼延兵嘯吼聲中,趙宋軍不知不覺已經是陣腳鬆動,自監軍以下,一個個面如土色,人馬皆股慄而退。
徐寧見勢不妙,知道若呼延慶長槍一招,呼延軍乘勢衝來,自家已是氣沮神疲,今日非得全軍覆沒不可。因此金絲纏杆槍一揮,大叫道:“久聞呼家將鞭槍雙絕,今日金槍手徐寧向呼延慶將軍領教高明!”
呼延慶舉起手臂,盧秀英陣前彈壓三軍,衆軍士嘯吼聲層層而止。
軍聲皆寂,呼延慶這才長嘆一聲:“可惜!可惜!”
徐寧一心想要爭取時間爲自家人重整旗鼓,遂順着呼延慶的話追問道:“可惜甚麼?”
呼延慶搖頭道:“可惜徐將軍堂堂正正一條好漢,卻陷在一池腐水裡,也不知做的是昏君駕下走卒?還是權奸門下走役?抑或是太監靴下走狗?”
徐寧聞言,團團的白臉一陣大紅,豎起了兩道臥蠶眉,叱道:“呼延慶!趕人休要趕上!今日倒要看看你掌中長槍,可否有你口舌間三分鋒利?休走,吃我一槍!”
口說一槍,但金槍顫動,槍花朵朵,何止十槍百槍?呼延慶不慌不忙,接架相還,二人絞成一團,戰在一處,縱馬二三十合,難分勝敗。
兩馬錯鐙時,徐寧暗暗稱讚道:“好一個呼延慶!不愧是呼延家嫡派子孫,一路呼延槍法使得使得舉重若輕,精微處卻又舉輕若重,正是我家傳鉤鐮槍的好對手!”
讚歎之餘,已是心生一計,撥回馬頭時,已是長聲喝道:“呼延慶,敢步戰嗎?”
呼延慶自幼拜在王禪老祖門下學藝,馬上步下,長拳短打,一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聽到徐寧挑戰,他長笑一聲:“小小步戰,何足道哉!”
說着話,呼延慶、徐寧同時飛身下馬,在馬後一拍,兩匹馬兒各歸本陣。呼延慶、徐寧對面而立,各道一個“請”字,兩條槍光華爛轉,頓時化作出海蛟龍,翻身怪蟒。
徐寧步行使開鉤鐮槍法,比馬背上時更是難擋難防。只見他先是八步四撥,盪開門戶,十二步—變,十六步大轉身;二十四步挪上攢下,鉤東撥西;三十六步,渾身蓋護,奪硬鬥強。槍隨步變,幻起道道炫光,將呼延慶籠罩其中。
呼延慶一邊招架抵擋,一邊暗暗心驚:“好一路鉤鐮槍法!果然是我呼延家連環馬的剋星!若不是三奇公子西門慶送信在先,貿然一戰時,必折盡我呼延家的威名與呼延子弟的性命——此恩重如山海,豈可不報?”
略一分神,徐寧金槍槍頭已自貼上了呼延慶鐵槍槍桿,較力一問間,卻覺得呼延慶槍桿上虛浮乏力,徐寧大喜,右掌陰手轉陽手,將金槍一擰,槍纓中的金鉤已經絞住了呼延慶的槍頭,徐寧大喝一聲:“撒手!”兩膀掄開,就想把呼延慶的渾鐵槍甩出去。
誰知呼延慶可力舉石獅,豈是等閒之輩?雖然被徐寧佔了先機,但兀自能牢牢握住渾鐵槍,不爲外力所動。徐寧叫勁揮三揮,扯三扯,卻奈何不得呼延慶;呼延慶槍頭的着力處被徐寧金槍鉤掛住了,卻也掙脫不開,兩人就在場中轉着圈子僵持起來。
你爭我扯,一時難分上下。呼延慶心思電轉,兩膀用力往下蓋,徐寧攢勁兒向上頂,呼延慶突然撤力,兩枝槍並着槍頭,象大號的剪刀一樣,“噌”一下直朝上飛了起來。
趁這個空兒,呼延慶早掣出背後趕山鞭,掄開了對着金槍槍頭就是一鞭。陣前三軍只聽耳輪裡“噹啷”一聲暴響,呼延慶這一鞭直有開山斷嶽之威,一擊之下,竟將金槍鐵槍兩個槍頭一齊砸斷了。
沒了槍頭,長槍成了杆棒,呼延慶和徐寧橫着斷槍向後躍出數步,四目相視,突然都是哈哈大笑。
呼延慶向徐寧拱手道:“好鉤鐮槍!好鉤鐮槍吶!”
徐寧還禮道:“一鞭之威,盡至於斯!今日徐寧大開眼界!”
呼延慶笑道:“你我二人雖不分勝負,但雙槍已毀,不如暫且休兵,明日再戰如何?”
徐寧點頭道:“二將軍之言,正合我意!”
二人說罷,相對一揖,各歸本陣。
徐寧回到陣前,監軍趙羽早已經趕上來迎接,口中連聲道:“徐大哥辛苦了!徐大哥辛苦了!”
一聽此言,徐寧嚇了一跳,急忙道:“監軍大人差矣!監軍大人是金枝玉葉,龍子龍孫,怎的管我叫起大哥來?莫不是要折我的壽嗎?”
趙羽滿臉堆笑,眼中都是欽佩的光芒,腆着臉道:“孔夫子都說過,三個人走路必有我的老師,今日見了徐大哥陣前大展神威,才知道我的老師原來卻在這裡!俗話說四海之內皆兄弟,徐大哥,你就發發慈悲,收下徒兒做弟子吧!”
徐寧一聽,嚇得魂不附體。武將和宗室勾勾搭搭,原本就是朝廷大忌;現在領兵的武將和監軍的宗室勾勾搭搭,若被朝中的御史奏上一本,自己有一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唯恐被軍中的密探遞了黑帖子,徐寧也顧不得許多了,把臉一沉,喝道:“監軍大人自重!兩軍交鋒,立屍之地,豈是你在東京城時走馬嬉戲的場所?若再敢胡言亂語,解我軍心士氣,休怪我奏明官家,軍法無情!”叫嚷完了,徐寧氣沖沖轉身逃命去了。其他的禁軍將領見徐寧已跑,他們也不敢留下來和趙羽親近,也溜得無影無蹤。
趙羽被徐寧丁了臉,滿心不是味兒。他又沒想着謀朝篡位,怎麼就連拜個老師都這麼難呢?悶悶不樂地爬上馬揹走了幾步,突然又開心起來,思忖道:“兩軍陣前,徐大哥要避嫌疑,自然是不給我好臉色了。等我瞅個左右無人的空兒,再恭恭敬敬的拜師,必然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想到開心處,不由得在馬背上手舞足蹈,誰知一個沒坐穩,從馬屁股上直出溜下來,摔得好不狼狽。這正是:
更拒樂極生悲日,須防平原墜馬時。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