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治元年十月,金秋的晚風已經完全褪去了夏的燥熱,帶來絲絲清澈的涼意。
歸屬於幕府的新選組眼下仍然在加強戒備,雖說一個多月的時間京都城內許多房屋已經重建如初,但眼下的治安卻是越來越混亂了。
雪村千鶴已經慢慢融入了新選組,再加上她略懂醫術,在戰亂時也幫了組內許多忙,與土方歲三這些幹部之間也漸漸建立起了信任和依存。
有時候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的心思有些飄忽不定,既想快點找到父親,但又有些不捨得離開這裡……
千鶴默默地在打掃屯所門前那片不大的院子,飄落的楓葉被她一片片仔細地清理到一處。太陽恰恰西落,天際萬里金黃。她剛放下手中的掃帚就見原田左之助、齋藤一還有沖田總司三人穿着淺蔥色的山紋羽織帶領着十幾個隊士走了過來,看起來是準備出門。
“原田先生、齋藤先生、沖田先走。”她一一恭敬地打過招呼,才輕聲問道,“你們這是要去哪裡?再過一個時辰不是到宵禁時間了嗎?”
原田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無奈的說道:“今早收到三條橋那邊的消息,說是寫着‘宣告長州藩是叛國賊’的那塊告示牌被人惡意砸爛了扔在河裡,朝廷的人覺得這是長洲在打他們的臉,所以叫我們下面這些小卒好好看護那些告示牌。”
“唔……”千鶴知道京都的這幾座大橋邊都有告示牌,但只是爲了幾塊告示牌居然要出動這麼多隊士去守護,覺得十分費解的同時又有些心疼這些日夜奔波的人。
“那你們一定注意安全……”千鶴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目送着他們走出大門。在這亂世裡,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實在是太少了。
三條橋被毀的告示牌已然煥然一新,原田領着五六個隊士在新的告示牌前站立一排,忍不住哈欠連連。他看見巡邏了一圈過來的總司打了聲招呼,“總司,乾巴巴地守着這玩意我都快困死了,還不如讓長洲那些人衝過來和我幹上一架。”
總司瞄了一眼告示牌上那些刺目的紅字,露出一貫揶揄的微笑,“我倒覺得挺有趣的,因爲那個宵禁,我們也很久沒有夜間出來活動了不是麼?”
原田聳了聳肩,“那好吧,你留在守着,我去齋藤那裡看看。”
結果他剛走沒幾步,就聽見一道黝黑的巷子裡猛地躥出來許多黑衣浪士,各個凶神惡煞,口中高喊,“幕府走狗,納命來——!!”
原田想也沒想就提起手中的長槍戳翻了爲首第一個衝上來的人,他身後的總司也提了刀幾步上前,彎着嘴角吹了個響亮的口哨,“這不就有趣起來了嗎,原田君?”
“喂喂總司,怎麼看我們現在都是寡不敵衆吧。”原田掃視了一圈很快包圍了他們的黑衣浪士,臉上忍不住跳躍着興奮的表情。
日日刀口舔血的人,總或多或少嘗過殺戮的樂趣,併爲此熱血沸騰。
“衝啊!把這兩個新選組隊長的頭顱帶回去,可是大功一件!”一衆黑衣浪士中不知道是哪個高喊了一聲,頓時人羣響徹了高昂的吶喊聲,他們高舉着手中的太刀便衝向了前方的原田和總司。
原田和總司是何許人也,且不說在新選組中是人中翹楚,在整個幕府那武力值也是名列前茅的。縱使他們人少,單靠那以一當百的實力,便硬生生將對面殺得丟盔棄甲。
“我還以爲有多大能耐呢,結果都是些小蝦米,呵~”總司再次砍翻了一人,冷笑着嗤道。他正準備回身攻擊背後偷襲的人,但手中的刀刃還未落下,卻被一道詭譎的刀光給輕輕地截了下來。
“叮嚶——”刀刃交鋒的激盪聲引人側目。
總司微微斂眉,他凝視着眼前這個有些瘦小的身影,握刀的手驟然施加大力,居然也僅僅讓那持刀僵持的人退後半步。
“你是什麼人?”他冷厲地問道。
“身爲新選組之刃,沖田總司也不過如此嘛。”那人蒙面的黑布下傳來譏誚的少年聲線。
“你!”總司猛然扭轉刀鋒,竟是一副完全放棄防禦架勢,刀尖直往那少年人的下頦挑去。
少年向後跳躍一步才驚險躲過這凌厲的刀式,然而蒙臉的黑布卻是無法倖免地被挑飛了去。
“千鶴?!”處理完雜魚的原田此時也往這邊看了過來,瞧見那個少年的臉孔愕然叫了出來。
總司的褐眸中寒光閃動,他微微前傾身子凜然擺出了天然理心流平青眼的架勢,“他不是雪村千鶴,而是……”
話音未落,這場圍殺的街頭驀然吹來了一陣微風,那風習習拂過卻冷得鑽心透骨,在場統統只穿着秋衣的衆人卻甫一感覺深陷寒冬臘月,不約而同地打起了寒顫。
剛剛還在戲謔地欣賞戰鬥的“千鶴”少年驟然渾身一顫,臉上嘲諷的冷笑變成了微微的抽搐。
“……雪村千鶴?”
少年的後脖頸不知何時被人掐捏在了手指間,那寒冷徹骨的手指抵在他脖子跳動的動脈上,輕輕摩挲。死神般的話語輕輕拂過他的後腦勺,登時遍體生寒,四肢僵硬。
誰能想到那個散發着如此寒冷殺意的人,居然是個單單比他高出半個腦袋的貌美少女。她瞧都沒瞧其他人一眼,螓首低垂只是盯着被自己拿捏在手裡僵直了脖子的少年。
少女在少年的脖頸間輕輕一嗅,像是獵人在確認牢籠裡獵物的氣味。
“……你不是雪村千鶴,氣息卻很像,你是誰?”少女的黑眸中寒光涌動,掐在他脖子上的纖纖玉指也微微收緊了一些。
“咳……”少年像是瀕死般在她的手下掙扎了一下,幾次張嘴竟吐不出一個完整的詞,這不過一晃眼的功夫,他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你要是不說的話,我現在就殺了你……”
少女狠毒的話語還未說完,猝然被另一道清澈的嗓音打斷。
“……涑雪!”沖田總司這樣喚她,彷彿熟稔地呼喚過很多遍一般漫溢脈脈深情。
涑雪眼睫一顫,彷彿從那種魔障的冷意中復甦了過來,微微擡頭看他。
說時遲,那時快,那名狡猾的少年瞅準了涑雪發愣的瞬間掙脫了她的鉗制,“噗通”一聲扎進了流動河水裡,在黑夜的遮掩下失去了蹤跡。
知道他不是雪村千鶴以後,涑雪也失去了那股強烈殺人的意志,她拉緊了些身上落了塵埃的灰藍色皮大衣。衣襬和袖口還淌着未乾的血跡,再襯着臉上那一道道未乾的血漬,渾身上下除了腳上那雙精巧的草鞋還算乾淨以外,簡直就像從血泊裡撈出來的難民。
似乎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模樣非常可怖,涑雪低頭在手臂上蹭了蹭臉,將臉頰上幾道深刻的血跡擦去。
“阿、阿、阿或啊……”原田眨巴着雙眼,難以置信地仔細瞧她,才確定少女的確是夜久涑雪無疑。
“……你這是怎麼回事?!還有你身上衣服是誰的?!”
不等原田組織好語音,總司已經暴躁地衝上去抓住涑雪的手臂,目光在她身上轉了個遍。
涑雪陰沉着臉想將他推開,卻又被總司牢牢抓住雙手不放。她的手上還攥着那把染了血污的刻刀,彷彿是已然習慣了握着不想鬆開。
“這是什麼?”男式大衣那寬大的袖管被總司拉了起來,他也瞧見了涑雪緊緊攥在手裡的東西,不由斂起眉頭。
“……我與人借來的。”見總司一副關心則亂想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樣子,涑雪終於不忿地將他推開,“我不想說,你別再問了。”
“涑雪……”總司不甘地抿緊了脣。
“原田,沖田!”聽聞異動匆匆趕來的齋藤一遠遠便望見杵在路中央的涑雪和總司。
齋藤一頓了頓腳步,目光漸漸在涑雪的身上收緊……尤其是她身上那條鑲玉的腰帶讓他覺得好生眼熟。
三人雖然對涑雪的突然出現各懷迥異的心思,但當事人涑雪緘口不言,這一節便悄悄地揭過了。原田千叮嚀萬囑咐剛剛一同在場的五名隊士,叫他們保密今夜的所見所聞。
他們將那些前來搗亂的長洲浪士的屍首收拾妥善後天空已然矇矇亮了,便收隊啓程回屯所。
原田瞅了瞅默不作聲的涑雪和總司兩人,感覺他們之間蹭蹭冒着的**味,掐準了時機開口道:“阿或啊,你這一身回去怪嚇人的,到屯所後叫小千鶴給你拿套新衣換了吧。”
漠視前方的涑雪眼眸微微一眨,緊繃着的面龐似乎有些鬆動,她擡手攏了攏一頭破布條般凌亂的長髮,輕輕點頭。
原田本來還想同她調侃一番這幾個月屯所發生的趣事,見涑雪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只好訕訕作罷。
雪村千鶴凜然已成爲新選組最早起牀的幾個人之一,她幫助井上先生準備好早餐便開始準備打掃前院,才過一晚前院又落滿了秋葉。
如今新選組歸幕府麾下,人脈也開始熱絡了起來,常有客人登門拜訪,需要時時保持整潔,想到此處千鶴便幹勁滿滿地開始灑掃,至少自己還是能爲大夥略盡綿薄之力……
“嗒嗒……”聽聞一陣腳步聲從門外傳來,千鶴意識到是原田他們歸來了,及時迎上去開門。
“歡迎回來……”微笑着打開木門的雪村千鶴看見面前掛彩的原田和總司,臉色微微變了變,“原田先生和沖田先生,這是受到襲擊了嗎?有沒有受傷?”
“是遇到了點麻煩,不過那些人哪裡傷的到我們啊。”原田笑着揉了揉千鶴的腦袋,又突然想起了涑雪,將她拉到千鶴身邊,“小千鶴,這是或君你還記得吧?你看她這一身實在沒法見人了,還要麻煩你帶去給她找件乾淨的衣服先換上。”
“噢,好、好的。”雖然涑雪冷若冰霜的表情讓人犯怵,但是千鶴依然十分乖巧體貼地領着涑雪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如芒在背的顫慄感讓千鶴忽然打了個激靈,她不由小心翼翼地回頭問冷麪的少女,“黑雪君是怎麼了嗎?”
少女抿着紅脣,只是輕飄飄的給了她一個淡漠的眼神,“沒事,走吧。”
到了屋內,涑雪將沾了污垢的黑髮高高紮成一束馬尾,她將身上的皮大衣還有鵝黃色單衣脫了下來換了一身潔淨的深紫色小振袖。
“咦?這是什麼料子……”千鶴拿起涑雪脫下的髒衣服,好奇地在那件皮大衣上摸了又摸,也不嫌髒,“明明是皮革的手感,居然可以做的這樣柔軟……”
“這是洋貨。”涑雪看着千鶴微微皺起眉頭,眉眼中閃過一絲慍怒,她忽的伸手擒住千鶴纖細的手腕,叫她掙脫不得。
千鶴被涑雪的舉動嚇了一跳,手中的髒衣服盡數掉在榻榻米上。
“黑雪君?”雪村千鶴怯怯地迎着她的目光,宛如一隻受驚的小獸。
“或君?”門外驀地傳來齋藤一的聲音,“我有話想和你說,你現在換好衣服了嗎?”
雪村千鶴彷彿得救了般緩了口氣,連忙說道;“黑、黑雪君已經換好了。”
涑雪不得不鬆開了手,看着齋藤一面色複雜地推門進來,還一瞬不瞬地凝視着自己。
“那、那我先出去了。”千鶴撿起地上的髒衣服顫巍巍地往門外挪去。
“等一下。”涑雪眉心微擰,擡手拉住她手裡的衣服,“衣服留下,我自己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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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村千鶴哪裡還敢說半個字,在她身旁放下衣服,快步閉門離開。
齋藤一有意無意的目光拂過夾在衣物中的鑲玉腰帶,靜默了一會才啓脣道;“昨日上午我奉幕命護送一位貴人前往皇居,半路遭遇長洲浪士劫持……本想拼死一戰,結果反在貴人的庇護下死裡逃生,現在想來內心仍然羞愧不已。”
涑雪也發現了齋藤的視線流連在那腰帶上,不由拾起那白綢鑲玉的腰帶隨意地塞進他的手心裡,清冷的嗓音聽不出半分喜怒,“一君如此中意這條腰帶,便送你了。”
齋藤一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絲綢,口吻也急促了起來,“昨日可是你?”
涑雪閉了閉眼卻不急着回答,她把散落在地的那件大衣仔細的摺疊好,將擦拭乾淨的刻刀放進口袋深處後將衣物攬在臂彎裡,幽幽說道:“一君,你覺得現在的世道亂嗎?”
齋藤一清雋的面孔動容,不解她話中的意思,“……當下確實亂,但總有撥亂反正的一日。”
“這世道越亂,人命就越是輕賤……”涑雪揶揄地扯了扯嘴角,神色涼薄,“然而這還只是開始……一君你知曉得愈多,於你於我都無益處。”
聽罷,齋藤一心中已有了答案,見她捧着髒衣準備離開,仍是忍不住喃喃道:“這次還是我欠你的。”
涑雪並不回頭,徑直出了房間去中庭打水洗衣浣發。
四個月時間白駒過隙,新選組一躍成爲幕臣,組內變化自然極大。土方歲三見涑雪歸來先是好一番詢問,後又考慮到她諸事生疏,便先安排着去山南處管制羅剎隊。
涑雪的面龐上仍戴着那副極爲精巧的人皮面具,略微粗糙的臉上一抹戾氣飛快略過。但她還是一聲不吭地接下了任務,反正這次回來也不會待的長久……
至於總司提起的南雲薰涑雪都未曾追問,實在是因爲他們倆人不出意外地又冷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