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意難平

黑色的雨珠開始從壓抑的雲層中傾瀉而下,噼裡啪啦地澆灌在山林間,樹葉上,綠葉託着黑色的水珠,顯得分外詭異邪惡。

雨滴打溼了千鶴的頭髮還有衣裳,她感到渾身上下都有一股難言的刺痛和瘙癢。她甩了甩頭髮,被風間千景抓着手臂艱難地邁開步伐。

“這是雨嗎?爲什麼是黑的?”千鶴忍不住扭動後背。

“這是怨氣形成的雨霧,恐怕天上的黑雲也是……” 風間千景面色鐵青,按住她不安分想要抓撓的手,“別分神,這裡很快就會引來無數惡靈。如果你被勾走了,我可救不了你。”

他們在黑暗的樹林中摸索着前進,四周愈發昏暗和潮溼,然而山上本該在黑暗中獵食的羅剎卻通通消失不見了。

似乎看懂了她的疑惑,風間千景冷聲道:“山頂是怨氣的中心,這裡的羅剎應該都被吸引上去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已經離山腳很近了,雪村千鶴憂心忡忡地回望山上,那漆黑的龍捲風宛如巨龍般在山頂盤踞,相比之前更加黢黑凝實。如果黑雲繼續擴大下去,那怨氣就會漫過田野,覆蓋到人口密集的京都……

風間千景沒有回答,因爲接下來已經不是他們力所能及的事了。

————

“嘶——”肉體被腰斬的聲音,骨斷筋連。

黑雨中的少女又一次揮刀將撲面襲來的羅剎斬成兩段,她所過之處——屍骸遍地,血流成河,赤紅的血和漆黑的雨好像形成了這世間最骯髒的畫布。她背後的水霧如影隨形,越發瀰漫開來,淹過了殘肢斷臂,隱隱能聽見暗潮涌動的呼嘯聲,那些怨靈攀附着她的軀體,虎視眈眈,隨時準備破水而出。

遠遠望去,猶如魔女揹負着數不盡的惡靈,一步步跨過屍山血海而來。

“……對,就是這樣……把眼前的一切全部毀滅……”女鬼惡毒的詛咒時遠時近,輕輕地拂過少女的耳畔。

“砰——”過於兇猛的刀鋒將羅剎鬼連同一棵大樹攔腰斬斷。魔女的雙眼像是黑夜中金光閃爍的燭火,然而燭火燃燒着怨恨,不死不休。

她緊緊盯着前方的黑衣人,一路廝殺,卻難以拉近距離。她隱約也感覺到黑衣人的戲弄,他控制着羅剎阻攔她,同時不斷地引誘她在山中繞圈。

“嘔——”魔女胸口不時傳來劇痛,讓她猝然吐出一大口黑血,右肩上被貫穿的傷口仍未癒合,血珠順着她的指尖沿途灑落。

魔女舔了舔嘴角的血漬,下手更加狠厲,雪白的刀刃早已被染得烏黑,魔女陡然衝殺出一條血路,飛躍而起直劈向黑衣人的後背。

“鈴嚶——”黑衣人不躲不閃,只是抖出青銅鈴悠悠晃動——清脆的鈴鐺聲驀然劃過漫山遍野的紛亂,清晰地灌入魔女的腦中。

雙手驟然脫力,魔女撐着刀軟綿綿地跪倒在地。鈴聲中她似乎聽到了伽嵐的聲音,還有更多的是悲傷的、孤獨的、絕望的聲音,像起此彼伏的海浪一陣陣地席捲了她,將她沉溺。

魔女的耳鼻都慢慢地淌下了黑色的血液,她渾身痙攣,感覺五臟六腑都被擰作一團,無法呼吸。她忽然明白了,屬於伽嵐的一部分此刻正被封印在那個青銅鈴裡……

叱吒風雲的魔女滿臉不甘與憤怒,滿地打滾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再站起身來。黑衣人收了銅鈴,居高臨下地俯瞰着她,“你……還不夠。”

那聲音似腐朽的暮年,又似鮮活的少年,黑衣人再次拿出掛在腰間的黑色樹枝,在腳下的泥土中畫了一個圈,這已經是他畫的第七個法陣,只需回到陣眼就能發動陣法。

魔女自然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她身後的怨靈嘶吼着,叫囂着,抓着她的衣襬,扯着她的髮絲,奮力地蠕動着。她一邊想保持清醒平衡失控的界線,一邊又想卸下所有負擔來一場肆無忌憚的屠殺,理智和殺欲互相傾軋,她快要被逼瘋了。

“殺他!——”“毀了這裡!——”“復仇!——”

她頭痛欲裂地爬起身來,宛若一具麻木的傀儡衝殺出羅剎的包圍圈,她靠着本能殺戮,靠着仇恨追擊,鮮血和黑暗使她永世不得翻身。

“你若不行,可換我來。”女鬼繼續在耳邊冷嘲熱諷,她的黑髮水蛇般拂過手臂,驚起一片雞皮疙瘩。

“滾開!”魔女咬牙切齒,嫌惡地將她甩開。

她喘息着,感覺身上的怨靈越來越重地壓着她,彷彿要把她重新拖回地獄一般。她越往黑衣人所在的山頂前進,就越多的羅剎不知疲憊地向她蜂擁而來,刀刃舞動的間隙,她的手腳不止一次被撕咬。血垢沾滿了她蒼白的臉頰,黑色的水珠滲透了她的皮膚,她感覺四周的一切都隨着黑暗向她碾壓而至,她不由地被壓彎了脊背,每走一步都重若千鈞。

黑衣人已然穩穩地停落在山頂的院落前,這是他佈置的陣眼。手中的樹枝畫下最後的符號,法陣開始嗡嗡作響,一束一人高的黑色裂縫在他的身後憑空生成,裂口簌簌地冒出許多同樣的黑色樹枝,似乎有一株參天巨樹藏在那漆黑的裂縫裡搖曳生姿。

黑衣人望了眼幾米外精疲力竭的魔女,不再停留一頭扎進了時空縫隙中。

魔女睚眥俱裂,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衝進時空洞口。然而她全身的氣力都已經用盡了,這座山上不知道有多少具被她斬斷的屍體,腳下沒有一塊土地不是紅的,她的雙手更像是被粘稠的液體血洗了一般,若不是雙手合握,手中的刀柄都隨時可能脫手。但是她不甘心,她不能讓哥哥平白無故地死了,不能讓含辛茹苦尋到的真相在眼皮底下溜走,她恨這一切,更恨她自己。

“撲哧——”那漸漸閉合的縫隙中,黑色的樹枝猝不及防地化身成一道道漆黑的閃電筆直地向舉步維艱的魔女襲擊而來。

她躲無可躲,避無可避,不知是因爲胸中澎湃的怨氣無處發泄,還是那滔天的憎恨讓她失去冷靜。魔女毫無畏懼,她提起刀,腳步趔趄,發起最後的衝鋒。

既然她甫一選了這條路,哪怕路上荊棘遍佈,千溝萬壑,是煉獄,是詛咒,哪怕要她萬劫不復,魂飛魄散,她也絕不回頭,絕不!

刀刃和閃電迸射出耀眼的火花,想象中萬箭穿心的痛楚沒有落下,一個溼熱的軀體已經將她撲倒在地,躲開了那些致命的創傷。

少女怔了一瞬,旋即開始費力地掙扎起來。壓在她身上的男人雙臂合抱,緊緊箍住她的手臂和脊背,任她再怎麼折騰都難以掙脫半分。

“黎爾!你快給我鬆手!——”他受了那麼重的傷,居然還有這麼大的力氣,涑雪又驚又怒。

她眼睜睜地看着裂口的樹枝收縮,縫隙越來越小,即將完全消失……

“黎爾!你再不放手,我就殺了你!”她恨自己此刻的力氣居然連一個虛弱的男人都擺脫不掉,她只好用最惡毒的話語咒罵他,用雙腳蹬他。男人頭埋在她脖子上痛苦地喘息着,卻絲毫不爲之所動。

“不……”涑雪近乎絕望地盯着縫隙消弭殆盡,“哇——”她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五臟俱痛。

羅剎已死,怨靈卻不散,看到宿主愈發虛弱他們欣喜若狂,他們簇擁着倒地不起的兩個人,拉扯着、推搡着、蹂躪着……

男人緊緊地將她護在身下,他終於擡頭注視着她。侯爵霧氣盈盈的黑眸中倒映着她眼裡頹敗的金色花瓣,還有她最醜陋的樣子——仇恨讓她面目可憎,怨氣撐破了她肌膚,一道道黝黑的傷疤在她的臉頰上縱橫交錯,再加上那洗不淨的血污,她彷彿纔是這世界上最恐怖的惡鬼。

“……已經夠了。”男人伸長脖頸,顫抖着吻了吻涑雪的眼角,虛弱的話語中帶着細微的安慰和疼痛,“已經夠了,涑雪……你累了。”

少女死死抓着刀柄的手不由鬆了鬆,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猶如一道清泉猛然鑽進了乾涸的心田,她幾乎要衝動地落淚……然而萬蟻噬身般的疼痛只讓她的嘴角不止地涌出黑色的血液。

“啊——”怨靈們哀嚎遍野,他們不懂剛剛還被怨恨和絕望吞噬的宿主爲何轉瞬之間找回了神智,他們不甘心地狂嗥着,被迫潛回那暗無天日的黑潮中,他們蟄伏着,等待着,繼續霍亂人間的那一天到來……

“睡吧,涑雪……”黎爾冰涼的臉頰輕輕地貼着她的,他不知道往她的嘴裡塞了什麼,滿溢的龍涎香氣宛如一道暖流,滋潤了刺痛的腦海,平復了她蜷縮着發抖的身體。

“我在。”他在耳邊輕聲說道。

少女忽然覺得自己的靈魂變成了一片輕柔的羽毛,隨風落地。她眨了一下眼,倏忽昏昏睡去……

最深層的黑暗中,她又回到了那個噩夢伊始的閣樓,母親爲她畫下逆天改命的陣法,姐姐在一旁悲痛欲絕地落淚……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自己想要怎麼活,她愛着她們,所以母親和姐姐強加給她的生命她心甘情願地受着。哪怕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宛如在地獄裡掙扎……

涑雪醒過來的時候,外面已經天光大亮,晴空萬里無雲,昨日污穢的蒼穹和血腥的戰鬥似乎都變得十分遙遠。

她的手腳被捆得結結實實,一頭繩索綁在櫃子腳上,這是她前日回新選組時新整理出來的房間,看來昨日很可能是後來到的土方歲三和齋藤一又將她擒了回來。

她躺在榻榻米上,身上還穿着那件浸透血液和黑水的紫色振袖,布料乾巴巴地黏在皮膚上,但她卻感覺不到難受。涑雪無力地仰臥在地上一動不動,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做什麼,去找時空裂縫繼續追擊黑衣人嗎?但是追上了又能怎樣,她還是殺不死他……她對那些黑色樹枝還有青銅鈴鐺一無所知,她覺得很疲憊,她失去了心中的道標,就如同大海上飄零的孤舟再難找到停靠的彼岸。

她歪了歪頭,無意間看到那件灰藍色的皮大衣還平整地摺疊在她的櫃子旁,突然感覺一陣心煩意亂,她別過頭去不再看,繼續躺着卻發覺渾身又開始刺痛難忍,她再也靜默不下去,腰腹使勁像蚯蚓一樣躬起身體,慢慢坐了起來。

她勾了勾手指,指甲如同鋒利的小刀一點點割破了結實的麻繩,他們煞費苦心的束縛在她面前形同虛設。解放了手腳,她下意識拍了拍臉,原本破裂的雙頰已然癒合,只是隱約能摸到淺淺的疤痕。

涑雪在不大的房間裡迷茫地走了一圈,推門出去,外面的走廊上卻空無一人。沒有守衛這很不合理,但是她已經不在乎這是什麼人的刻意安排。她擡頭漠然地望了會晴朗的高空,再扯了扯身上乾透的髒衣,肩膀傷口凝結的血塊還貼在衣服上,顯得不倫不類。她這才躊躇地將那件大衣撿起來,穿在了身上。

涑雪木然地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大火後新生的京都與之前別無二致,人們始終在爲生活奔波,沒人注意到她這個落魄的身影。太陽漸漸曬得她渾身發燙,她冷汗瀝瀝只好在茶館門前那供人歇息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這位先生,我們家的金平糖可是這京都大道上味道最好的一家,尊夫人看起來很喜歡,要不要再來點別的口味……”茶館旁的糖屋,老闆正在熱情地向一對年輕夫婦推薦木格中五顏六色的糖果。那金平糖是從西歐傳入和國,由怡羅粉和糖酒水製作而成,周圍有碎小的疙瘩,乍看起來就像一顆顆七彩的小星星鋪撒在那裡。

年輕的夫人拾了一顆乳黃色的糖果在嘴裡咀嚼,旋即有些害羞地依偎在丈夫的懷裡,男人微笑着攬住她的肩膀,買了滿滿一袋金平糖,這才相攜離去。

涑雪板滯地注視着這一幕,曾經也有人笑着爲她買過糖果,但如今他們道不同不相爲謀,以後也最好不要見了。還有……

涑雪陡然回神,碰了碰微鼓的大衣口袋,她慢慢地從口袋裡摸出了那一袋包裝完好的金平糖來,是那個蠢男人尾隨她的那天買的,算了算已經過去了三天,這袋糖果居然還是完好的。

真不知道他是買給自己吃,還是一時興起買來觀賞……對於腦海中突然冒出這樣不可思議的念頭,涑雪自己都覺得蠢得想要發笑。

她勾了勾嘴角,拆開那包糖果捻了一顆白色的“小星星”輕輕放在嘴裡,糖或許是甜的,然而她嘗不出,她吞嚥下去都是喉嚨裡的血腥味。

涑雪默默地收起了袋子,又掏出了另一隻口袋裡的咖啡果和刻刀,竟是一些古怪的東西……

他會刻章,這門手藝多與貴胄官員往來,官面上能行方便,她頗爲欣賞;還有咖啡,和國的市場上還不流行,算是個新事物,如果經營的好,生意肯定紅火。

……但是想這麼多有什麼用呢?他那麼蠢又不知好歹,受了那麼重的傷定然是藥石無醫回天乏術了。

涑雪磨了磨腳底下的灰塵,愈發神遊天外。那雙草鞋早就在暗無天日的廝殺中被她踩爛,昏睡中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幫她擦乾淨了手腳的污垢,只是凝固的血漬還夾在腳趾縫裡,在雪白的腳趾上分外鮮明。

她從未留意過自己的腳,腳長在她身上只是爲了行走和搏鬥。她大部分時間都是行走在叢林山地間、亂石荒漠上、雪地平原外,沒有哪雙鞋禁得起跟她一樣的磨礪,她不喜頻繁更換,除了個別需要僞裝的時候,她就習慣了不穿。或許有人疑問過,卻沒有人真的在意,因爲他們都知道魔女那般強大,不可能因爲光着腳就受傷。

涑雪伸手從上到下描摹了一下自己腳板的輪廓,她不知道自己的腳算多大的尺碼,但是那個人很細心地留意到了。

她沉默了半晌,心道,或許……她該去幫他收個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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