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緩慢而清晰,字字聽來有如切金斷玉,明明只是慢悠悠淡淡然的訴說,卻有種金戈鐵馬、嚴霜凌寒之感,像風雪裡聽聞鐘聲,清越至凜冽。
林逐汐全身一震,難以置信地擡起頭。
晨曦光豔,將深秋山色染成七彩斑斕的華麗錦緞,行走其中的人都會變成無關緊要的背景,連眉目都顯得隱約,卻無法阻擋那人半分風采。
朝霞金光裡走來身形高頎的男子,深紫長衣不染纖塵,衣襬袖口以銀絲暗挑出水波雲紋,黑髮以雲紋白玉簪綰起,玉色瑩潤如高山上皚皚白雪,而發頂閃着暗暗的烏光。他緩步而來,像一幅從黑暗中剝離而出的名畫,晨曦在他身後黯淡成無關緊要的背景。
他的容顏,乍一看覺得光彩奪目容姿絕代,再看卻覺得那種光芒瞬間褪去,他只是個走在街上絕不引人注目的尋常男子,但偏偏就是想讓人看後又忍不住想繼續看下去,深黑長眉下一雙冷意昭然的幽深黑瞳,似深潭古井一般,似乎只要一望進那雙黑瞳中便會令人無法自拔地迷失其中,目光溫和中帶着銳意,沉靜裡暗藏鋒芒,五官已經成爲次要,神采風華,無可比擬。那是真正經過歲月沉澱的高貴和睿智,無需任何言語動作來證明,他只要出現在人前,自然有種異於常人的魅力和氣質,即使身處茫茫人海,依然能一眼認出來。
林逐汐下意識轉頭看了看蕭湛,心想都是皇帝,怎麼給人的感覺就相差這麼大呢?
果然,無論強者還是美人,都是在歲月雕琢裡出現的。
相比沉玥皇族的歷經世事,養於深宮一輩子幾乎沒出皇城的大羽皇族還是顯得柔弱單薄了。
沉玥人的驕傲剛強,不是顯於形,而是蘊於骨。
她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輕輕低下頭。
江塵渺怔怔地看着他逐漸走近的身形,不知道自己該上前拜見還是轉身就走,眼神殷切,卻又滿臉爲難,臉上難得的露出猶豫和不安,手足無措得像人海里遇到久別重逢父母的留守小女孩。
蕭景暄注視着他沉靜容顏,他只淡淡一眼,便有凜然氣質逼近,那種無聲無息的壓迫,讓他心頭油然而生無可奈何的無力。
是的,面對這個男人,他永遠無能爲力。
他姓蕭,可他是秦以彤教導養大的孩子。
他站起,微微欠身,不論是出於對長輩的敬意還是對庇護教導他的恩師的感激,對方受他這一拜,都當之無愧。
凌風大概是最輕鬆自在的一個,他沒那麼多心事情懷,隨心所欲,坦然從容,臉色有點陰沉,不滿地瞪着走到面前的秦以蒼,咬牙道:“我肯定不是你親兒子,有你這樣的爹嗎?明明昨晚就到了,還躲在旁邊悠閒地看熱鬧。”
“你不是殺得挺痛快的嗎?”秦以蒼一點都不感到愧疚心虛,淡定道:“總要有足夠的武力震懾纔不會讓人當軟柿子,你不上難道要我親自上?”
“……”凌風忽然覺得兒子真是天生苦力,養兒子的成本真低。
林逐汐詫異地看着他們全然不似皇家人遠比普通父子親近自然的相處,只覺新奇又嚮往,果然有比較纔有結果,哪怕同樣是皇家,也有很大
的不同。這樣親密無間的場景是她從前不敢也無法想象的。
秦以蒼的目光流水般掠過他們,最後落在神情複雜的江塵渺身上,見她那般侷促不安,反而笑了,笑意極淡,仿若陽光下的一抹輕煙,神情卻似遠似近似憐似倦,目中神光變幻離合不定,似眼前瞬間掠過數十年崢嶸歲月,那些愛恨情仇如大江滔滔而過,最終只剩眼前忐忑又嚮往的女子容顏。
這曾是他最疼愛虧欠最多的女兒,他原以爲自己能給她一個琉璃光華完美無缺的人生,卻事與願違,眼見她受盡半生顛沛流離之苦,人成各,今非昨,到最後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事到如今,他又有什麼不能理解原諒的呢?
她始終是他最疼愛在意的晚輩不是嗎?
“怎麼?”他釋然輕笑,溫和聲線裡淺淺縱容淡淡憐惜,“這是在與我賭氣?所以連一聲父皇都不肯叫了?”
江塵渺愕然擡頭,正對上他微微含笑的眸子,恍惚之間又回到那個了斷一切恩怨的對峙時刻,當時的刀光劍影明槍暗箭仍在耳畔,轉眼間他們再相見,卻彷彿那些劍拔弩張起落悲歡從未發生過。
他居然還願意原諒她接納她?在經歷過那麼多是是非非誅心之痛後?
她深深吸一口氣,忽然起身,跪倒在他面前。
說她好騙也好小孩子氣也好,到底他們二十三年情分在,他始終是她最親近最愛的父親,無論他怎樣待她,她都不恨他。被迫放逐的五年裡她戀戀不捨斤斤計較,時刻不忘打回沉玥,想要的不過是一腔恩怨得償。
秦以蒼靜靜看着她,目光悠遠而清亮,似乎看的不是她,而是自己二十三年的舊恨和遺憾,那些帶血的疼痛仍埋在心底,歲月並未帶走分毫,反而將那段殷紅血色描摹成絕版。
每個人都有畢生無法挽回的力不能及,他也不例外。
但還好上蒼沒有絕了他的希望,他還有這些孩子,他們像紮下深根的樹苗,怎樣的風吹雨打也不能絕了他們的長勢。
心裡漸漸漫上溫靜如水的淒涼的安慰,他深深凝眸,注視着這個曾讓他愛恨難分的女兒,想起那些拋擲風中的期許,眼神變得純淨而柔和,如深秋森林梢頭格外高遠的天空,他擡手扶住她意欲叩拜的身子,輕輕地道:“你很好,沒辜負我和你母后的期望。”
江塵渺全身一震,悄悄地垂下眼瞼,濃黑長睫如棲息在樹上靜默斂翼的蝶,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無所畏懼的人,眼中竟有一絲水光,頰邊垂落的長髮擋住她的神情,卻能看到她的衣袖上泛起的細微如漣漪的褶皺。
林逐汐震驚地看着她微抖的衣袖,心裡既熱又難受,不由自主地撇開頭。
她知道有種人不允許自己的脆弱流露在人前。
“舅舅。”蕭景暄抓緊林逐汐的手,力道有些失控,掌心微微的溼潤清楚昭示着他的緊張。
林逐汐垂下眼瞼掩去眼底的震撼,無聲地握緊他的手,默默地給他支持和力量。
如果不曾親見,她也無法想象在蕭景暄心裡,這位舅舅竟佔有這樣重要的地位。模模糊糊地她感覺他在他的生命裡和成長路上擔任着父親的角色,至於他那親
爹,大概除了血緣,在他心裡什麼也不算吧。
她跟着蕭景暄一絲不苟地行禮,對這位隱於傳說的神秘王者致以深深的敬意。
江塵渺自覺站到他身後,神情淡然而平和,乖巧柔順得像只跟在主人身邊撒嬌的小貓咪,再看不出半分獠牙和攻擊性。
“你們都做得不錯。”秦以蒼微微頷首,神情是發自真心的讚賞,覺得這纔像秦家血脈。無論立場如何,僅他們的表現來看,的確都配得上他們的身份地位。他風采氣度超拔人上,即使是隨意誇獎,也有種凜然厚重的壓力層層逼來。
林逐汐一震,竟覺迎面似乎凌厲的風撲來,令她情不自禁地想後退。她知道這不是內力,而純粹是勢。久經上位的統治者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氣勢和威儀,但深重如此,還是令她心裡生出敬畏。
江塵渺絕對是他的女兒,這樣如出一轍的壓迫感,說他們沒關係都沒人信。但很明顯薑還是老的辣,做父親的更爲強勢深沉。
她垂眸避開鋒芒,卻壓不住心底濃濃的興趣,瞥一眼秦以蒼再看看蕭湛,可算明白蕭景暄的大氣從何而來了。或許就是這樣海納百川的氣度,才能養出這麼多美玉不凡的優秀後代?
“不敢當舅舅誇獎。”蕭景暄也感到有些凝重,卻無法後退半步,只能撇開所有複雜心緒,淡淡回答。
“你放心。”秦以蒼一眼看穿他的顧慮,懶懶道:“我此來和你沒什麼關係。孩子們在外頭玩瘋了不知道回家,我這個父親只好親自出來找了。”他說着冷哼一聲,眼角瞟過某人,神情不大滿意,無所謂道:“對付你,我也不會出手。”
圈養的是兔子,他想要的是放養的狼或狐狸,兒女們大了,他還愁什麼呢?大羽想打就打唄,他就當是讓幾個孩子磨爪子了。
蕭景暄頓時噎住,可算體會到什麼叫一口血吐都吐不出來,簡直憋屈得無以復加。他只想問,他老人家是不是將親爹跑到沉玥打擾他清淨的賬都算到自己頭上了?
凌風的眼睛一亮,欣喜地瞅着面無表情的親爹,期待地問:“這麼說,您來是爲了賞我個媳婦?”
“不然呢?”秦以蒼沉靜反問。要不是爲他的終身大事操心,他用得着親自走這一趟來他討厭的樺月城?
“很好很好,多謝多謝。”凌風自動過濾他嫌棄的神情,連聲道謝,心情舒暢得像三伏天喝了碗冰綠豆湯。
“得意什麼?還不知道女方會不會答應你呢!”秦以蒼沒好氣地冷哼,看着笑吟吟看戲的兒子,眼底露出無奈之色,搖頭嘆息:“你什麼都好,就是太懶。”
“勤快人有一個就夠了。我不介意吃軟飯的。”凌風靠在桌沿上把玩着一隻白玉酒杯,毫無愧色坦蕩蕩答。
林逐汐默默看一眼放言吃軟飯的七尺男兒,心想果然人不要臉天下無敵,也不知道哪家姐妹這麼倒黴地嫁給這奇葩。
秦以蒼啼笑皆非:“莫非你還要我將你入贅?”
“那也成,我不介意。”凌風坦然,攤手道:“反正您也不只我一個兒子。”
淡定如秦以蒼也不禁嘴角微抽,默然擡頭看天,忽然覺得:兒子都是賠錢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