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渺,你怎麼這麼呆?”
紛飛的風雪中,似有人無奈又釋然的輕笑聲在身後響起。
紅梅爛漫雲飄絮裡,涉水而來的少年亦如一抹微雲落在她眼前,二十四骨紫竹傘擋去風雪,俯低的容顏眉目如畫,寒風中他微微彎腰執起她冰冷的手扶起她因久坐雪地而乏力發麻的身體,流水般散開的衣袂帶起淡淡曼殊般的冷香,浸潤她一生芳華,疼惜的微笑仿若桃李春深,映亮她的鴻蒙天地。
“還好被我找到了,不然不被人拐走也要凍壞了,下次記得,就算記不得回家的路也要照顧好自己。”
熟悉的聲音,不熟悉的場景。
她在夢境裡浮沉,有些茫然地想着這種熟悉的感覺是怎麼回事?如果是她親身經歷爲什麼她都不記得?
回家的路?她現在還有家嗎?
“你連打水都不會,是怎麼長到這麼大的?”少年走過來,看着她溼透的裙角和滿地水漬哭笑不得,目光移到她臉上,看着她茫然無措的神情,好笑又無奈,他只得接過她手裡空空如也的木桶,栓上井繩放下井打水,吱呀聲響裡他捏着她的臉頰,笑眯眯地調侃,親切神情裡無限縱容,溫軟語氣裡無限勸哄。“渺渺,記得是我把你救回來的,以後一定要好好報答我呢。”
報答?怎麼報答?他想要什麼樣的報答?
她心裡有無數新奇想詢問,卻像被毒啞般發不出聲音,眼睛上感覺好刺眼,少女緩緩睜開眼睛,迎面而來的金燦燦的陽光令她下意識閉上眼睛,反覆幾次直到眼睛適應了現在的光亮才完全睜開。
第一眼看到一張清冷如雪雅緻如月的臉,正用意味深長的眼神打量着她。
還有些模糊不清的視線動盪如水波,江塵渺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不久前答應了蕭景暄的合作計劃,這是在去樺月城的馬車上。
她皺了皺眉,對面蕭景暄那種飽含深意的眼神讓她感到不自在。勉強維持着表面的平靜,她冷冷問:“有事?”
“你做夢了。”篤定的語氣。
這話沒什麼歧義,但聽着就是覺得不舒服。她目光犀利,橫掃千軍。“與你何干?”
“你哭了。”蕭景暄很好心地指了指她的眼角,淡定地提醒。
江塵渺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感覺到眼角確實有點繃緊,不信邪地伸手摸摸,似乎還真有一點淚。
睡覺只聽說過會睡出口水,沒聽過睡出會眼淚的,做噩夢了?可印象裡完全沒有。
何況她就算做噩夢也不可能流淚——這種懦夫弱者的行爲從來不會屬於她。
她有點憤怒,又有點煩躁,對面蕭景暄洞悉的眼神更讓她有種所有見不得光的心思都攤在陽光下他面前的難堪,心裡升起一股無名火,她只覺自己變得莫名其妙,揮手似要趕走這種討厭的感覺,更要驅散這一刻內心不該存在的悵然,目光凌厲地逼視着他,森然問:“馬上就到樺月城,你有什麼打算?”
提起正事,原本或多或少還存有幾分看她好戲心思的蕭景暄立刻端正態度,神情嚴肅地盯着她,認真地問:
“你有什麼意見?”
“那是你的地盤,你會讓我做主?”江塵渺斜眼睨着他神情,冷笑。
“問問你的意見而已。”蕭景暄瞟她一眼,表示她真的想多了。
江塵渺默然片刻,淡淡道:“蕭崇烈和蕭遠曈暫時還不能殺。”
蕭景暄白她一眼,“這還用你說?你不是也沒殺秦佩玲嗎?”
“我只怕你未必忍得住。”江塵渺瞥過他指間的青金石戒指,眼神幽幽,閉目養神。
蕭景暄眉梢微抽,瞬間被勾起某些不愉快的記憶,沉默片刻,轉開話題。“這一路上遇到的刺客前赴後繼……看來他們發狂了。”
江塵渺置若罔聞。
發狂?爲什麼?難道不是怕嗎?
這場爭鬥並沒有他們想象中那麼難,只是註定痛苦而漫長。
“蕭崇烈和杜婉馨必然會出言試探你。你知道怎麼答?”蕭景暄的語氣冷淡而尖銳,沒有半分未婚夫妻甚至表兄妹之間應有的親切,漠然得像談判桌上對立雙方。
“我的身份完全不用擔心,反正就算他們知道了也不會公佈於衆的。”江塵渺覺得自己今天話多費神需要補養,她睜開眼睛,打量着寬敞精緻的馬車,擡手在車壁上一敲一按,那原本沒有機簧的地方卻突然彈出一方籠屜,她倒出一小杯君山玉露喝了。
蕭景暄皺眉看着這個不把自己當外人的女人,想到皇宮裡還有個讓他掛心的女人,一時也隱隱覺得頭疼。
“我說,”江塵渺突然想起一件事,淡淡開口:“上陽宮那位,你記得處理好。”
蕭景暄眼中厲色一閃,“你放心,在面對他的態度上,我和你們是一樣的。”
“不。”江塵渺正色否認,語氣決絕如切金斷玉,毫不猶豫道:“不一樣。我們對他可不會溫柔。”
蕭景暄嘴角一抽,識相地沉默了。
江塵渺的目光已越過他,遙遙落在更遠的地平線那裡。
浩浩城池,巍巍城門,在秋日燦爛的陽光下,沉默而固執地佇立。
樺月城,隱約在望。
攝政王妃之位的角逐已然落幕,但衆人的關切並未到此結束,城門口每天都有好奇心切的人蹲點,等着一睹這位神秘的攝政王妃的芳容。
馬車剛進城門,一大堆人的眼睛就亮得好似燈光,緊緊盯着車門,可惜車上的兩人完全沒打算甩他們,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存在,一個看書一個養神,完全無視。
芳容沒看到,馬蹄灰倒是吃了大堆。
馬車徑直駛入王府大開的正門,將衆多各種各樣的目光隔絕在外。
江塵渺下了馬車,眼瞅着下人們簇擁着圍上來,黑壓壓一片似乎都聚集在這裡,她卻卻沒什麼不適應。
在她眼裡這和螞蟻沒什麼區別。
猛然看到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她目光一凝,忍不住多看兩眼,神情頓時變得有些複雜。
歲月如梭的恍惚感掠過心頭,她古井般漠然平靜的心泛起淺淺的漣漪,轉頭看
向標槍般筆直挺拔的身影,腦海裡浮起十年前九龍塔下遇到的冷厲肅殺的白衣男孩,她嘴角微微一動,一抹笑意淡淡,苦澀而涼。
眨眼間已有十年,他們不說判若兩人,也已性情變換,再沒有當年的衝動和朝氣,當時的單純和渴望,遙遠得好似在前生一樣。
歲月溫柔到殘忍,只一疏忽,不知不覺中已是面目全非。
“方……先生。”她頷首致意,眼神深邃而涼。
“方叔。”蕭景暄怔怔看一眼江塵渺,又看向方叔微顯蒼老的面容,想起幼時的英武俊傑,再看他鬢邊微露的白髮,默默嘆了口氣。
這是他母親遠嫁大羽時帶來的爲數不多的下人裡僅剩的一個了,多年不得返鄉,蒼老了年華,卻依舊固執地守候着他。
“四小姐。”方叔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態度誠摯而歡喜。
親切的稱呼令江塵渺露出離開秦家以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清淺如漣漪卻柔和若春水,她清澈的眼眸裡閃耀着明亮如星辰的華光,透出他鄉遇故知的欣喜,不多,微暖。
“先生好。”她不是熱絡的人,能打個招呼已經是極限。
揮手讓下人們散去,蕭景暄轉頭看向眼神深若古井流波的江塵渺,深深地看進她碎光粼粼的眸子,四目相對,兩人恍惚間憶起十年歲月,都不知該說什麼。
良久,蕭景暄乾咳一聲,打破各自的沉思和驚濤駭浪。“你跟我來。”
兩人在護衛們的簇擁下慢吞吞往王府深處走,過照壁,花廊、前院、花園、後院……直到到了一大片竹林前,竹林深處隱約可見一座白色小院。
江塵渺停住腳步,詫異地看向蕭景暄,心想這人轉性了?“你確定要我和你住同一個院子?”
他不怕他夫人知道了吃醋?
“又不是同房。”蕭景暄瞥她一眼,眼神裡滿滿嫌棄,鄙視着她的大驚小怪。
江塵渺眼眸微眯,面無表情地轉頭盯住他的眼睛。“嗯?”你說什麼?
“王府空院多的很,但你確認你現在的狀態合適?”
江塵渺漠然瞥他一眼,嘴上對他的小心翼翼不以爲然,腳下卻很忠實地跟着他往裡走。當事人都不在乎,自己這個旁觀的瞎緊張什麼?“彼此的底細都清楚,所以你應該知道我的要求。至於環境……我想你應該不會給我住柴房纔對。”
蕭景暄噗嗤一笑,“沒必要,隔得近也有個照應。小心駛得萬年船。”
江塵渺知道是最近的變故太多令人不安,即使他們實力再強也難免意外,何況她現在的狀況不好也是事實。她沉默一瞬還是沒逞強。
“西廂最好,陽光充足,花草也多,你記得多曬點太陽,看你的臉色白得,吊死鬼似的。”蕭景暄在交叉路口和她分開,背向而行。
江塵渺心裡剛涌起的一點點溫暖感覺瞬間就像遭遇到冰水般刷的一下熄滅了,她接過他遞來的藥瓶往袖囊裡一塞,面無表情一點頭,淡淡道:“你很好看,和女人似的。”
轉身就走,管他什麼反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