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身!”
語聲低沉動聽,宛若玉石相撞,卻淡得像初春飄飛的柳絮,帶幾分漫不經心的慵懶。
老鴇愣愣地看一眼那張大面額的銀票,神情有些猶豫,又看看凌風和林逐汐。
凌風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看都懶得看老鴇一眼,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一株含苞待放的牡丹上,似乎在他眼裡,那株牡丹比滿屋環肥燕瘦的女人都好看。他靜靜地注視着牡丹,眼底神情漸漸鬆動,多出一絲柔光。
林逐汐不時擡頭看看凌風,神情平靜如水,對上老鴇的視線也不閃不避,落落大方地任她打量。
老鴇真心不願意。
林逐汐色藝雙全,絕對是搖錢樹,能爲她賺到大把銀子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窯子裡的女孩子,越是表面乖順的心裡反而越有主意,憑林逐汐一直以來的表現看,她絕不是輕易認命的那種人。她在樓裡呆着的時間尚短,還沒被馴服,內心的血性和不屈尚未泯滅,眼前男子一看就知道來歷不凡,若讓林逐汐跟了他去,她不得寵還好,若她得寵,枕頭風一吹,讓這男子替她出頭找暗香樓的麻煩怎麼辦?哪怕他未必能對暗香樓怎麼樣,她們這開門做生意的,也不想被人惦記上鬧得一日三驚。
老鴇挑起眉毛,面露難色:“公子要給逐月贖身,這本是一樁美事。但……”
凌風神情淡定地提醒,“這筆銀子就是買三個花魁也綽綽有餘。”
老鴇不怎麼自然地扯了扯嘴角,乾笑着連連答:“當然,當然。”她頓了頓,賠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逐月已經被人專門定下,那位客人地位非凡,只是家中有所不便,這才暫時將逐月留在樓裡。即使如此,逐月也是不接待那位爺以外的任何客人的,公子要給逐月贖身,恐怕……”
林逐汐難以置信地望過去,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怎麼可能!
她什麼時候被人給包下來的?她自己怎麼不知道?可老鴇應該不會用這樣的託詞騙人,畢竟其中真假一打聽就知道,那這件事應該才發生不久,難道是昨晚的那個富商少爺?
普通的富商家恐怕也不會讓老鴇拿來當藉口,更不會有太多講究,想必是什麼官宦人家吧。不然怎麼會“有所不便”呢?
但現在的問題是,凌風他不是朔月,也不是她四哥,有關係可以借。他一個江湖人,憑什麼讓別人讓步?
她剋制住自己那強烈的轉頭去看凌風神情的衝動,心裡暗暗擔憂。
凌風眉梢微挑,依舊是那樣懶洋洋的神態,笑容半真半假難分真假,豔得宛若春風裡搖曳的簇簇桃花,“哦?誰這麼大手筆直接把人包下?你確認沒弄錯?”
老鴇連連賠笑,“瞧公子這話說的,奴家怎麼敢用這種事騙公子?只是……”她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對方是豐州按察使的少爺,奴家實在不敢得罪……”
豐州按察使!
林逐汐目光一閃。
那是比府尹還要高一級的地方監督部門首腦,直接受豐州總督府管轄。他家的兒子,難怪有這樣的底氣,可這樣一來,自己的處境就非常糟糕。
凌風眉毛微蹙,見林逐汐
神情茫然明顯還沒回神,知道估計也指望不上她,只略微點了下頭表示自己知道了,隨意寒暄了幾句,轉身就走。
林逐汐呆呆地看着他遠去的背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就這麼輕易地退步?這也太容易服軟了吧!幾乎算是……窩囊!
他真是凌風?不是冒充的?他以前的那些名頭是怎麼闖出來的?
心裡的挫敗和失望難以言喻,更有種隱隱的被捨棄的憤怒,儘管她知道他並不欠自己什麼,也沒有義務爲她做犧牲,但她還是感到氣憤。
他怎麼連爭一下都不敢?哪怕是吭一聲做個樣子,也比這樣直接走人能讓她有個安慰啊!
林逐汐恨得幾欲吐血,指甲緊緊掐住掌心的嫩肉,尖銳的疼痛感總算喚回她的理智,既然救兵靠不住,現在她只能靠自己了。生氣也於事無補,現在她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老鴇目光灼灼注視着她,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看得人心頭髮麻。林逐汐心頭冰冷如落霜雪,她毫不退讓地直視老鴇陰冷如蛇眸的眼睛,眼神冷冷清清如寒冬月色,竟是針尖對麥芒的凌厲果決。
如今她心情糟糕透頂,也懶得再玩虛以委蛇的把戲,就算直接撞上去又如何?
老鴇看着她這神態,反而笑了,果然是涉世不深的小姑娘,這樣就忍不住了?做她這行的,見多了出爾反爾的薄倖人,只有銀子纔是安全的。歡場上的男子,有幾個是真心的?她少不得冷嘲熱諷連敲帶打地教訓一番,至於說懲罰倒不必了,畢竟林逐汐值錢得很,何況她這行爲也不算出格。
林逐汐怔怔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路上吹了一陣冷風,她的腦子也清醒下來,回想起這件事,她心頭漸漸生起懷疑。
事情好像有點不對勁。凌風怎麼可能這麼窩囊沒用?他要真這麼好對付,她四哥恐怕也看不上眼,更不會特意將尋找自己下落的要事託付給他。他若這麼輕易就放棄,怎麼想都覺得不真實。
莫非他還有後招?
她心中茫然而期待,越想越不對勁,她躺倒在牀卻沒了絲毫睡意,翻來覆去地折騰。
一夜風平浪靜。
對樓裡的姑娘們而言,這件事也就到此結束,最多閒暇時她們聚在一起時,相互談論着那位匆匆而來又匆匆離開的黑衣公子的容顏風華,暗暗神往癡迷。
本來嘛,這世上有幾個男人肯爲一個初識的青樓女子得罪有錢有勢的官宦人家呢?
身處議論紛紛的流言中心,被其他女子暗中指指點點譏笑嘲諷的林逐汐,卻表現得很平靜。她像什麼都沒發生不知道,靜靜地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彷彿從未受到這件事半分影響。
但只有她一人知道,她心裡比任何人都緊張都期待,心理波動劇烈得像暴風雨中的海洋。
她在等。
等她期望的後續。
後續在半下午時總算姍姍而來。
但來的不是凌風,也不是她期待的任何人,而是她怎麼都沒想到的幾乎可以算陌生的人。
直到接到老鴇的通知下樓,見到前夜獨自佔用自己整夜時間的所謂“富商少爺”,林逐汐輕輕挑眉。
果
然包下自己的人就是他。不過現在還是大白天,他跑來青樓做什麼?難道不用注意下影響?還是這傢伙改了主意,想將自己帶出暗香樓另找住所圈爲禁臠?那她寧可留在這裡。
心裡百般猜測五味陳雜,林逐汐一時都沒留意到對方看自己的眼神。對方那烈火般的眼神裡漸漸多出別的意味——不甘、悵惘、惱恨、壓抑、懊喪、無奈……像煙花綻放般複雜多變卻又很快歸於寂滅,最後只餘下如水的平靜。
“將她的身契拿來吧。”他道,語氣平靜。
林逐汐愕然望去,對方卻沒連眼尾都沒掃她一眼,只目不轉睛地盯着老鴇,眼神灼灼如火焰燃燒,完全不容她躲閃推辭。
老鴇滿臉的笑意僵在臉上,再也止不住驚愕,嘴脣蠕動着卻說不出話來。
對方已不耐煩再和她浪費時間,冷冷道:“快點!”
老鴇激靈靈的打個冷戰,不得不咬牙忍下滿腹的不甘不滿,神情悻悻地回去自己的房間,慢吞吞地找來身契。
“給她。”公子哥下巴點了點林逐汐的方向,直接道。
林逐汐滿腹狐疑,茫然地接過身契,神情怔怔,仍沒從這出乎意料的場景中緩過神來,直到一聲微帶笑意的招呼喚回她的神智。
“發什麼呆呢?還不趕緊過來?”
不算熟悉但絕對印象深刻的聲音,林逐汐霍然擡頭。
樓梯邊,倚着不知何時出現的黑色長袍的男子,寬袍大袖,衣服穿得很有林下之士的散逸風度,正閒閒端起茶杯潤喉,茶盞空隙間,他擡眸瞟過來的目光亮得驚人,像天地間所有的光彩都蘊藏在他眸底。他身後雲霞滿天斑斕如畫,卻奪不去他半分風采,只襯得他眉目更加光豔燦爛,令人驚豔得像迎面撲上一陣後勁綿長的春風。
林逐汐默然,心想若是在自己十三四歲的年齡,大概會被他這一眼迷得找不着北。
她默默地走到他身邊。
而老鴇直勾勾地瞪着這不知何時出現的男子,臉色發青,胸口急劇起伏。她的面部表情太過扭曲,肌肉拉扯下臉上撲着的厚厚的粉都在不斷地簌簌往下落。
凌風看都沒往她那邊看一眼,只漠然對那公子哥略微頷首以致意。
大概老鴇的眼神太可怕,目光中的意義太豐富,他總算施捨給老鴇淡淡一瞥。
老鴇的目光裡都要噴出火來。
凌風脣角微抿似笑非笑,也不將她眼中的惡意當回事,只輕描淡寫道:“你們這的茶水質量太差太難喝了。”他隨手將杯子一扔。
啪的一聲。
老鴇直勾勾地盯着大理石地面上那深深的凹坑,只覺呼吸也在剎那間停滯。她確認自己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擡手就用脆弱易碎的瓷杯將大理石輕易砸出三四寸深的坑還保證瓷杯沒有任何損傷。這需要多麼強大的武力支持,她一清二楚,所以她此刻真切感受到恐懼的滋味。
這是赤裸裸的警告,偏偏她就得受着。絕對實力之下,什麼陰謀詭計都是浮雲。
滿頭大汗滾滾而下,她再不敢打小九九,滿臉笑容如菊花盛開,連忙道:“公子稍等,奴家這就讓人去給逐月姑娘收拾行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