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揚了揚眉,道:“不知皇后娘娘召見是有何事?”
趙四躬身回道:“回太尉,娘娘說太尉終日忙於國事,今日見您有些清減故而備下酒菜,宴請舅父……”
這下長孫無忌沒理由拒絕了。
論親不論臣,外臣不宜面見的話被堵死了。
長孫無忌沉默了一小會兒,長長嘆出一口氣,朝着甘露殿的方向拱了拱手道:“多謝娘娘關愛,趙監,前頭帶路吧。”
“太尉請……”
很快地,長孫無忌便來到了安仁殿前。他蹙了蹙眉,沒在甘露殿接見,安排在安仁殿是有何深意嗎?
按下心中疑慮,隨着趙四進去,卻見皇后端坐在正殿,已擺了兩個食案,上面放了酒菜。
見他進來了,便起身,笑着上前,“舅父,您來了?”
“臣見過娘娘……”
長孫無忌行了一禮,“不知娘娘召臣來是有何事?”
楊曉然道:“舅父,這裡沒有外人,不用這般拘緊。”
“娘娘如今貴爲國母,臣不敢託大……”
長孫無忌顯得有些警惕,這個女人素來不好惹。在她還小的時候,便已見識過她的手段。
這人爲了扳倒對方也是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之人。
楊曉然抿了抿嘴,也不再勉強,邀請長孫無忌坐下,讓身邊宮婢斟了酒,然後笑着道:“舅父爲了我大唐日理萬機,甚是辛苦,來,本宮敬你一杯。”
“娘娘言重了。”
長孫無忌一臉嚴肅地道:“先帝將天子託付於老臣,老臣不敢不用心。”
他頓了下,又繼續道:“娘娘今日喚臣來想來也不是爲了跟臣敘舊情吧?娘娘有話不妨直言。”
楊曉然放下酒杯,嘆息了一聲道:“既然舅舅這般問了,那藥香便也實話實說吧。”
長孫無忌心裡一凜,微微眯眼,看着楊曉然有些凝重的臉色,蹙眉道:“娘娘可是遇上什麼難事了?”
“這難事倒也沒有……”
楊曉然嘆息了一下,面帶惆悵地道:“本來這話也不該我來說的。我一婦道人家總不能男兒家的事。只是近來見陛下多憂慮,身爲妻子,這心裡總免不了擔憂。可陛下也不肯說是爲何事煩惱,而本宮又聽到了一些流言蜚語,這心裡擔心故而想到了舅父。”
說着便抿了抿嘴道:“畢竟舅舅是家裡人,問舅舅總比問外人好。”
聽楊曉然這樣說,長孫無忌嚴肅的臉總算柔和了下來。
說到底還是一家人嘛,這話也是熨帖人心的。
“不知娘娘到底爲何事擔憂?流言蜚語大可不聽,這世上總有些人喜歡聒噪。”
“唉!”
楊曉然重重嘆息了一聲,道:“話雖如此,可所謂人言可畏,本宮聽多了,這心裡難免擔心。”
她看着長孫無忌,頓了下道:“近日宮中採買之人來回報,聽聞這市井多有傳言,說現在朝廷官府辦事大多講究人情面子,吏治不如以前清明。更有那小吏賄賂上司,又仗着背後靠山胡作非爲,以致因私害公,不知舅舅可有耳聞?”
楊曉然說着便定定地注視着長孫無忌,這話點得如此透徹,您老人家總該明白了吧?不要被權利膨脹地最後晚節不保。承乾不是李治,就算是李治都最終能把你弄下去。
她惜無忌之才,敬他多年擁護之功,所以這次談話她希望多少能給長孫無忌提個醒。到底是自己婆婆的兄弟,怎能忍心看着他最後落個不好的下場?
本以爲長孫無忌這樣的聰明人聽了這話後多少也該有些反應,哪知他卻是坦然一笑,不假思索地就道是:“顏面阿私,自古難免。但是大家都是飽讀詩書之輩,聖賢教化下,人之私慾就會逐漸而去,轉而爲公。至於說朝中是否有人會不會徇私枉法,臣敢斷言,斷無此事!市井小民聞風便是雨,市井流言豈能全信?”
他說着便喝了一口酒,又繼續道:“小小收取人情恐怕娘娘也在所難免,何況朝臣們只是偶爾照顧下親戚,臣豈敢保證絕無此事?”
“啪!”
楊曉然的臉一下子就拉了下來,將筷子重重地擲在桌上,讓長孫無忌一下子有些懵。
這說翻臉就翻臉了?!
“舅父,當年先皇斬白馬於渭水,掏空府庫的日子您是忘了嗎?!那時可有人情可講?!那時可有親戚要照顧?!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古往今來,貪腐之弊乃是亡國禍根,今日.你說一點人情,我講一點人情,得到的結果就是坊間百姓的議論!所謂空穴不來風,百姓已議論此事,顯是感受到了承元不如貞觀吏治清明!舅父身爲僕射,難道一點都不覺羞愧嗎?!”
長孫無忌心裡抽了下,瞪大眼,他實在沒想到皇后會這樣直接。
一時間,整個安仁殿陷入寂靜,落針可聞。
楊曉然胸口劇烈起伏着,指着長孫無忌道:“當年母親在世的時候,父親就想許你尚書僕射一職,可你卻不敢受!你爲何不敢受?!”
說着又冷笑了起來,“視無忌富貴,何與越公?!”
長孫無忌的身子猛地一顫,一臉不敢置信地望向楊曉然。
他在家裡宴請屬下說的話娘娘怎會知道?!
“是自覺可比前隋的越國公楊素了麼?”
楊曉然一臉痛心疾首,“舅父!你這是忘本了啊!”
錯愕與驚慌在長孫無忌臉上一閃而過,隨即又恢復了冷靜,淡淡道:“娘娘是後宮之主,外朝之事不用娘娘擔心。”
“是嗎?”
楊曉然笑了起來,忽然眼一眯,伸手拿起桌上的酒盞對着長孫無忌就扔了過去,大罵道:“今日我以侄媳的身份宴請你,哪知你卻不知好歹!好!既要說規矩,那本宮也跟你說說規矩!”
“名分之分,想來不用本宮再來跟你說道!太尉雖有兩次擁立之功,可太尉不要忘了陛下與先皇一樣,都不是幼主!舅父,難道你都沒察覺到你已無所顧忌,過於膨脹了麼?外頭都在傳:長孫無忌,無所顧忌!這話傳到陛下耳裡,哪怕你們甥舅感情再好,總有一日會生出不滿來!舅父待我等恩重如山,又是長輩,難道你不明白,藥香今日請您過來,就是不希望你將來落一個權臣的名聲,晚節不保嗎?”
楊曉然說着眼淚就掉了下來,抽泣道:“舅父博覽羣書,該知這權臣最後都是什麼下場?要麼是那曹阿瞞之流,要麼就是李斯的下場,舅父!”
她猛然擡高聲音,道:“貞觀年的老臣可不剩下幾個了啊!遙想當年,國事艱難,母親的裙襬連鞋面都遮不住。不是皇宮裡真卻那點布料,而是母親不忍。想着天下臣民還吃不飽,這便連那點布料都捨不得用了。父親貴爲天子,可一日每餐也不過是一葷一素一湯耳,正因有表率,又有諸多賢臣相助才能開創貞觀之治,留下這大好江山於陛下!舅父,難道你忘了當年的甘苦奮鬥,已被這權利迷了眼了嗎?!”
楊曉然的一番真情告白讓長孫無忌不由動容,特別是說到自己的妹妹的時候,不由雙眼發紅,擦了擦眼角道:“娘娘,老臣也是不得已爲之,絕無不臣之心。”
“舅父,放手吧……”
楊曉然擦了下眼淚道:“陛下已經三十四歲了……您還能護着他多久?而且,你想過陛下需要麼?”
長孫無忌的身子猛地一震,喃喃道:“怎,怎麼會?我,我是看着陛下長大的,我們的感情一直很好……”
“唉!”
楊曉然嘆氣,道:“一個孩子他會走了,自然不需要人再去攙扶,指點,舅父,感情有時敵不過人的本性。我知你擔心什麼,無非是怕本宮就是那個篡國之人是不是?”
長孫無忌愣了下,“娘娘何出此言?”
楊曉然搖了搖頭,道:“先帝臨終前曾要我發毒誓,我想,如不出意外,您那應還有他老人家一道密詔,若我有不軌,可誅殺,是也不是?”
長孫無忌瞪大眼,過了好久,才垂下頭,道:“娘娘聰慧,果是瞞不住你。”
楊曉然笑了起來,“說實話,我心裡有些怨先帝。可後來想想,若我是他老人家必然也不放心啊。只是……”
楊曉然苦笑,“你們可又有誰曾想過我?當年我嫁給陛下的時候,舅父也出力不少,可你們可知藥香從未想過要嫁入皇家?藥香想得不過是普通百姓的日子。很多時候,都在想着在小青山的日子。雖甘苦卻瀟灑自由……入了這宮門這多年,爾虞我詐,早就疲憊不堪。今日讓舅父來,是有一事要說……”
長孫無忌看着楊曉然,見她神色嚴肅了起來,便拱手道:“臣,洗耳恭聽。”
“皇后不必說了……”
就在這個時候,李承乾的聲音忽然響起,“組建內閣一事便由朕來說吧。”
“陛下?!”
長孫無忌徹底懵逼了,什麼內閣?
楊曉然看了一眼李承乾,沉默了下,便起身道:“太子哥哥,我去看看孩子們……”
“去吧……再讓人上副碗筷與酒菜,哦,對了,舅父頗愛燴羊肉,呵呵,這口跟父親一樣,讓他們加幾個菜,我要跟舅舅秉燭夜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