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 向老爹說得鏗鏘又痛心。是的,他說的都是真的,他曾經的心酸只有自己知道, 其實除了向瑯, 他也從不對人提起這些, 但他最看不得年輕人嬌生慣養拈輕怕重。
可這是他孩子啊。是他夫人臨終前還念念不捨的孩子啊。
向瑯難得地沒有反駁向老爹。
確實是那個道理。
向瑯跟所有年輕氣盛的熊孩子一樣, 砰然摔門離開, 爾後以最快的速度辦好手續,跨過半個地球,到了世界的另一端, 打定主意從此與這個老頭老死不相往來。
不幸的是,薑還是老的辣, 某些方面向老爹對向瑯一無所知, 而某些方面, 則是知子莫若父。
離開了舒適的家裡,向瑯過得並不好。一點也不好。
他漸漸地明白了向老爹一次次跟他說過的那些話。
生活的艱辛不是那麼簡單的。
他懂?他懂個屁。
可那又如何?自己選的路, 跪着也要走完。
他絕不會灰溜溜地滾回去求那老頭子原諒。就算橫死街頭,也寧願在無人認識的異鄉。
誰也不願低頭,誰也不願讓步。只有向老爹的秘書,時不時“偷偷”地聯繫一下向瑯,確保他還活着。
可向老爹的錢, 向瑯打死都不再拿一分。
就這樣, 一個月, 兩個月。
一年, 兩年。
快要忘了對方的容顏, 快要忘了對方的聲音。
向瑯享受到了全方位的自由,以及隨同自由而來的流離、未知與不安。從最初的癲狂、欣喜, 到後來的茫然無措,他不是沒有過驚慌與後悔,但在一次次的思想鬥爭後,他已越來越習慣自己不再有任何可歸之地、可靠之人這件事了。
他真的沒想過,有一天會等到向老爹的電話。
他手機沒有存向老爹的號碼,但那一串數字他永遠都記得。
猶豫了許久許久,他才按下了接聽鍵。
如此熟悉的聲音。
卻沒有了向瑯所一貫最討厭的強硬與旁敲側擊。
那抹低沉的嗓音裡,只剩下被歲月拖長了的溫柔。
溫柔得他難受。
“在那邊過得還好嗎?”
多麼普通的問候,向瑯卻停頓了足足一分鐘。
“嗯。”
“缺錢嗎?”
這次,向瑯停頓了兩分鐘。
他想說不缺,他想說一切都好,他想繼續撒謊,以在這個天敵面前維繫自己那明明不堪一擊的自尊。
可他竟那麼不爭氣地回了一聲,“嗯。”
原來,還有家人的感覺,是那麼幸福。
“孩子,回來吧。”
這場冷戰裡,向老爹先投降了。
向瑯以爲有其父必有其子,向老爹一定能像他一樣絕情絕義,說得出做得到。他見過工作時的向老爹,猶如一個君王……不,更像一個將軍,在手下的兵卒面前一身凜冽的肅然,真的把向瑯嚇到了。
向瑯失算了。他沒有想到一點,那就是父母之愛,永遠不可以常理推斷。
相比之下,他高高在上地宣佈勝利的那股凱旋意氣,悽清得殘忍。
向瑯終究是回家了。
可是,我是不是回來得太晚了?
他們的矛盾並沒有完全消除,但經過數年的變遷與沉澱,向老爹也好,向瑯也罷,都在某種程度上更成熟了,都懂得了避開正面交鋒,換成互相試探。向瑯不確定父親是否真的理解了自己的所欲所求,可他確實比以前更明白了父親的不易。
他曾經痛恨過的,埋怨過的俗事,都是向老爹爲之踏破了鞋、壓彎了腰、熬出了皺紋的,屬於他人生的一部分。
父親說得對,向瑯沒有資格去看不慣任何人。
他奮鬥了一生的事業,理應得到尊重。
據說向老爹心臟病發前,牀頭櫃還放着工作的文件,零散地擺着,還未收拾好。
那個畫面,久久地在向瑯心中徘徊,揮之不去。
他爲什麼一直故意去忽略那個男人爲這個家付出了多少?
他爲什麼要讓一個老人在生命的最後幾年過得那麼孤單?
他爲什麼非要和最親之人互相折麼?
他爲什麼不肯早點放下自己那點一文不值的傲氣?
“對不起……”向瑯死死地抓着林青的袖子,蜷曲着身體,低聲呢喃,一遍又一遍重複。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你還能聽得到嗎?
還能……原諒我嗎?
他第一次抱着一個人睡着,也第一次抱着一個人醒來。從前,除了做
zuo愛,他不喜歡和別人有其他無意義的親密接觸,總感覺有種自欺欺人的噁心與可笑。睡覺就該好好睡覺,自由自在地四仰八叉。
從未像現在這樣,不願放手。
像一隻粘人的小奶狗,緊緊地巴着林青,林青也並不抗拒,摟着他的同時安靜祥和地閉着眼,呼吸是那麼平穩,彷彿這樣的場景再自然不過。
在晨光中,悄悄醒來的向瑯靜靜地看着林青近在咫尺的睡臉,不敢有一點多餘的動作,連呼吸都謹慎了幾分。
他能看到地老天荒。
可林青的生物鐘是種很神奇的存在,上了大學後他就沒睡過懶覺,到點了必定自動醒。向瑯懷着私心的小時光還沒享受多久,林青就睜開了眼,條件反射地想抽回手換個姿勢。
向瑯一下子反手揪住林青手臂,同時往前貼得更緊了些,儘管什麼都沒說,他以這種傲嬌的方式所表達的意思也一目瞭然了。
林青愣了愣,真正來說向瑯是拉不住他的,但他很配合地沒有再動,任由向瑯就這麼巴着。
“不起牀嗎?”好一會兒,林青問道。
“不想起。”
“嗯。”林青應道,“那再睡會。”
要處理的事還很多,葬禮,公司,財產,一堆人等着要見向瑯,向老爹的去世讓目前向氏集團正在進行的一個併購項目霎時雞飛狗跳,公司股價也不知道會因此受到多大影響……可這些破事,向瑯沒有心情去管。
只想在這個溫暖的懷抱裡,好好地睡一覺,睡到太陽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
新的一年轉瞬到來,向家卻沒有一點喜慶之意。理論上,僱傭林青的是向老爹,向老爹也是以自己的私人名義給林青發工資的,向老爹不在了,林青的老闆就不在了,他的處境有點尷尬。可對於此事,林青一句話都沒提過,之前怎麼上班,現在還怎麼上班,日復一日地陪在向瑯身邊,看他焦頭爛額地一一把該負的責任負起,該做的事做好,該解決的問題解決,好在向家就一個獨子,也沒有外戚勢力,不用再上演一出爭家產的都市大戲。向氏集團在勞模向老爹的勤懇經營下正呈大好態勢,現今江山易主,乃公司最敏感的時期,有買家提出高價購買向老爹,也就是向瑯手上的所有股份,因爲幾乎所有人都深知,向瑯不會管這個公司,也管不來。這個問題向瑯想了很久,最終拒絕了這個對他而言最省事的提議,將公司託付給了父親的得力干將老蔣。聽到向瑯這個想法時,老蔣臉上的表情既凝重又複雜。向老爹做生意有自己的理念,將向氏集團賣出去,也許向氏集團確實能在短時間內有更可觀的發展,可它是否還會是向老爹所希望所堅持的那個向氏集團,就是未知之數了。
老蔣許是想對向瑯說些什麼,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把手堅實地按上他的肩膀,在無聲中傳達身爲長輩的那一絲複雜的情意。
12月、1月、2月……各種人和事陸續地得到妥善或不妥善的安置,向瑯從未感到過如此心累。這是成人世界獨有的累。
風和日麗的一天,向瑯和林青面對面默然無語地扒着午飯的時候,他突然停下動作,像看外星人一樣瞅着林青。
“怎麼了?”林青被他的表情嚇到了。
“我是不是幾個月沒發你工資了?”向瑯說。
“……是的。”林青平靜答道。
“你咋不跟我說?”
“……”
向瑯抓了抓頭髮,“我都忙瘋了。”
“你別急,”林青說,“慢慢來。”
向瑯擡起頭來,又望了望他,刷地起身,蹭蹭蹭跑開,留下一臉懵逼的林青,兩分鐘後,向瑯踏着拖鞋蹭蹭蹭跑回來,把手往林青面前一伸,指間夾着幾張顏色各異的銀hang卡,“我也忘了哪張卡里多少錢了,你都看看,密碼我找找手機發你。”
這操作實在出乎林青意料,導致他半天沒回過神來,向瑯一如既往地懶得跟他廢話,乾脆把卡啪一下放他面前,“自己解決吧啊,給你老闆省點工作量。”
這熟悉的自說自話與蠻橫完美地把林青還沒出口的抗議都堵了回去,林青心裡嘆了口氣,向瑯說得也有道理,他着實已經夠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