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對不起

向瑯並不害怕, 也不反感,而是好奇。

對林青的事,過去的, 現在的, 他都知道得太少了。包括林青在這工作這麼長時間以來幾乎唯一和他有過聯繫的那個姑娘, 向瑯對她的印象, 也只停留在一份檔案。

你到底都經歷過些什麼?

我們之間的鴻溝, 是比想象中大,還是比想象中小?

“小D,”向瑯抓住小D的手腕, “幫人幫到底吧。”

小D家主要是做政府生意的,人脈關係自不必說, 小D的性格和向瑯截然不同, 見風使舵得很, 在父母面前特別狗腿子,沒辦法, 他上下都有兄弟姐妹,夾在中間萬分尷尬,不殷勤一點,將來分家產恐怕連條內褲都沒有。總而言之,家裡的應酬活動什麼的小D是恨不得能蹭就蹭, 平日是瘋了點, 但這方面的意識他很到位, 回來沒多久就把父母的人脈資源一點點地繼承了過來。

事實證明這些資源很實用, 光是小遊那邊就幫了不少, 小D沒想到向瑯這浪子也會有需要他幫忙的一天。

一切都在林青的眼皮底下瞞着他進行,向瑯撒起謊來都是老司機了, 臉不紅心不跳的,愣是沒讓林青看出任何不對。有很多地方他不方便親自去——比如林青以前的學校,小D便派上用場了。

小D作爲朋友真的沒得說,打了幾十通電話,必要時自己親自出馬,算是在最短的時間內替向瑯把真相逐步挖了出來。

或許,不能說是真相,只能說是事實。

並沒有多驚世駭俗,林青不是商業間諜,也不是黑社會派來的臥底,看來看去,不過是個不那麼光彩的普通人罷了。

深扒起來,這世上沒幾個人是光彩的。

小D的意思還是讓向瑯炒了他,本來這就不是向瑯自己想要的貼身保姆。

向瑯沒跟小D解釋什麼,而是對他說,“你幫我最後一個忙。”

陰差陽錯之中,他沒有考慮過這件事的後果,他想這樣做,那股衝動強烈得盲目,僅此而已。

“咚咚咚——”

初春的一個夜晚,向瑯的房間又猝不及防地響起了敲門聲。

用腳板底想都知道是誰。

林青一這樣敲門,就表明沒好事。

向瑯懶洋洋地開門。

林青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向瑯站在原地,雙手插在睡衣的兜裡。

“手。”林青說。

向瑯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林青抓着他的手掌,啪一下把一張銀hang卡塞他手掌裡,“錢,還你。”

“……誰要你還錢了?”

“誰要你替我還錢了?”林青毫不留情地頂回去。

向瑯看着他,他看着向瑯。

彼此眼裡的那抹倔強在空氣裡無聲地交鋒,死不相讓。

“你少多管閒事。”

林青硬邦邦的語氣像根鐵棍捶打在向瑯身上,向瑯語氣也很冷,“管你的事就是管閒事?”

“是。”

“那你管我的閒事幹嘛?”

最怕空氣突然凝固。

向瑯,住嘴。

向瑯在心裡吶喊。

他太懂得如何去激怒一個人了,尤其是激怒自己在乎的人。

父親如此,林青也如此。

他也太懂得怎麼當一個反派,足以讓人咬牙切齒。

林青的過去,他查到了,事情很簡單,大學期間,林青與人起了衝突,打了一次架,比較嚴重,被以故意傷人罪起訴,判刑一年,被學校開除,並被索賠幾十萬。不然,他畢業後理應還得在部隊服役幾年,不必出來找工作。

這樣的履歷,在商場當個看門的恐怕都難,更別說豪門保鏢了。

可林青偏偏來了向家。這當中還真並非無緣無故,這一層小D查漏了,向瑯卻從向氏集團的老員工那裡問出了些蛛絲馬跡。向氏集團以前有個保安,算是老員工了,向老爹沒發跡前就認識了他,後來那保安身體不好,幹不得重活,向老爹給他安排了個基本等於養老的崗位,說是保安,實則清閒得很。

再後來,那保安還是沒熬過,因病去世了。

沒錯,林青就是保安的兒子。

而那筆錢,是陳秋意家先幫他還上的,說不清是陳家兩老的棺材本還是陳秋意的嫁妝。林青心裡很難受,非常難受,如果不是因爲這筆欠款,他也許會從此與陳秋意劃清界限,不再往來,以免她再有一個有過前科的朋友。

他們不是普通朋友,他們是青梅竹馬,陳家父母的心意甚至昭然若揭,路人皆知,可是,不行。

不行。

陳秋意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她有自己明確想走的路,她太優秀,太耀眼,讓她委曲求全於自己,林青無法接受。

這是林青自己決定的理由,堅實得無可反駁。

林青和陳家各懷心思,林青以欠債人自居,只想發奮工作,以最快速度還清陳家的錢,陳家卻熱情得讓他頭皮發麻,偏偏林青絕對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拒絕,一點點的不耐煩、不情願都不能流露出來,否則就有想逃債之嫌。

別人會不會這樣想林青不知道,可林青受不了這樣的道德審判,欠人錢的滋味,太他媽難受了。

而且,實際情況是,他這債拖得越久,欠的就越多。他來上班穿的那一套西裝,就是陳秋意媽媽不由分說給他買的。

這一切猶如一塊巨石,實實地壓在林青心口上,讓他每一下呼吸都無法快意,每一個步伐都如斯沉重。

他做夢都希望還清陳家所有債務的那一天來臨。

說來就來了,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

陳秋意知道他工作忙,平常幾乎不打擾他,前兩天突然在微信給他發信息,問他怎麼來的那麼多錢。

林青一下就懵了,馬上回問,什麼錢?

原來有人以林青的名義給陳秋意父母匯了一筆款,完全足夠填補林青餘下的欠額。

林青怔了很久。

他當然知道是誰幹的。

林青本想當場就去找向瑯發飆,沒走出兩步,忍住了,攢緊拳頭,按下怒氣,耐心地思索解決方案。

向瑯真的是顆定時zha彈,林青永遠猜不透他下一次會在什麼時候,以何種威力爆炸。

可仔細想想,也是林青自己習慣性犯賤,總被平日的安逸所迷惑,好了傷疤忘了疼。

林青找機會登了一趟陳家的門,在陳家父母的驚詫與不解中,在自己滿心的羞愧與窘迫中,以難以想象的勇氣,開口問他們要回了那筆錢。

他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陳家大門的。

不過,也好。讓他們就此看清自己,就此失望,就此死心,自己便也就此解脫了吧。

林青站在街頭吹着冷風,自嘲地傻笑。

在他們面前,他還想講究什麼形象。

他的形象早已不堪之極了。

最後一步,就是找向瑯,退回那筆錢。

“我辭職,現在就走,這半個月的工資不用給了。”林青說着,轉身就要出門。

“林青!”向瑯猛然叫道。

林青站住了。

“你很厭惡我嗎?拿我的錢就這麼噁心?”向瑯咄咄問道。

林青轉過頭來,看向他。

和平日一樣,看不出他什麼情緒。

向瑯很討厭這樣,很討厭很討厭,哪怕林青直接對他不堪入耳地破口大罵都好,至少有個能親手撕裂的點,至少可以痛快淋漓,可林青從不給他這個機會。

他就沒見過哪個男的悶騷成這副德性的。

“你知道多久了?”林青忽然問道。

“什麼?”向瑯沒反應過來。

“暗中查我,很有意思?”林青說。

“我——”向瑯一個我字說到一半,底氣不足了。

“對不起。”半晌,向瑯低聲道。

林青頓住了,他以爲向瑯已全副武裝準備掀起一場血雨腥風,這轉折來得他毫無準備。

向瑯和他一樣,也不是會輕易低頭的人。

向瑯的道歉像一道閥門,把林青原本光明正大的決絕全部堵了回去,找不到出口。

“我要走了,等會太晚了。”林青也放輕了聲音,這算是他的妥協了。

“不行。”向瑯字句鏗鏘。

“……”

“別走。”

獨自一人,他真的沒有勇氣再呆在這座房子裡。

“夠了,”林青說,“我早就該走了。”

是啊,早就該走了。

爲什麼還不走呢?

到底是爲了向瑯,還是爲了自己?

他的存在,真是件滑稽的事。

“不行。”向瑯像個小孩一樣頑固地重複着。

“別鬧了。”林青平靜道。

“不行!”向瑯近乎嚷道。

“……”

林青凝視着他。

最初從陳秋意那裡得知這件事的時候,林青的怒意譁一下就騰了起來,向瑯這算是踩到他底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