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後，秦旖旎的精神狀態越來越恍惚，流言也隨之愈演愈烈。
有人說，那天的傭人們衝進房間，看見秦旖旎滿眼血紅，頭對着桌子猛烈地撞擊，如同着了魔一般，把在場的人都嚇壞了；也有人說，自看見那隻吉娃娃血肉模糊的情景之後，秦旖旎便不斷開始做夢，夢裡到處是血，後來的有一天，終於將刀對準了自己的手腕，選擇了自殺……
各種版本，各種聯想，繪聲繪色，滿城風雨。
秦家的家庭醫生越來越頻繁地造訪，楊明遠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到底怎麼回事？”楊明遠板着臉，將傭人們全部擯退之後，開口問王醫生。
王醫生面色凝重，眉目深鎖，似乎欲言又止。
“王醫生，咱們雖然算不上深交，但也不能算外人。旖旎的身體一直都是交給你看護，足以代表了我們對你的信任。有什麼話，不妨直說。”楊明遠做好了心理準備。
王醫生嘆口氣，“那好吧，楊先生，你要有心理準備。”
楊明遠不覺心下一緊，難道真如外界所傳的那樣？
“這些天外面流言滿天飛，我想您應該是知道的。雖然楊太太的情況並非完全如外界所說的，但是……”
楊明遠拳頭緊了緊，低了低頭，伸手端了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掩去眼中的情緒。
“但是，楊太太的精神狀況確實是出現了問題。而這種情況，我認爲普通的藥物與物理治療可能難以達到效果，所以我建議您可以考慮送楊太太去醫院就醫。”
楊明遠擡頭，“你不就是醫生嗎？”
王醫生頓了頓，“楊先生，我希望你明白一點，楊太太的病，最主要的不是身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要讓她恢復身體狀況，首先要做的就是精神恢復。所以，我說的是……”
說到這裡，王醫生再次停頓了，不敢再說下去。
楊明遠深深嘆口氣，“你說的是精神病院？”
“哦，不，是療養院。”王醫生趕緊解釋，卻有些心虛。說是療養院，其實是類似於精神病院的，只是手段沒有那麼殘暴，並且，其內部是有差別對待的，願意出錢多的，自然可以受到不同的待遇。
王醫生一番極力遊說，將這其中的隱意一一告知楊明遠。但楊明遠卻仍是猶豫的，被照顧得再好，但那始終不是好地方。秦旖旎從小被嬌生慣養，雖然後來經歷了不少變故，但內心對周圍的人的認知並不多。而那個療養院，雖不能說是大染缸，但必定魚龍混雜，各種精神上扭曲的人都聚集在那裡。那裡的氣氛可想而知。
“王醫生，非要去那裡嗎？就沒有其他辦法？如果你不能從精神上疏導旖旎，那我可以考慮再另外請一位精神方面的專家。你負責身體修養，他來負責精神層面的治療。你看怎麼樣？”
王醫生有點怔，楊明遠這樣的反應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爲秦家服務已經好些年了，楊明遠是怎樣一步步踩着秦家走到今天，他都是看在眼裡的。但他只是個小小的醫生，行醫救人之外，也只能看人眼色行事。要養家餬口，就要看今天是誰給的飯吃。今日秦家的當家，早已易主。
也就是說，他今天的這個提議，多多少少是有些爲了討好眼前的金主楊明遠的。從過去他出入秦家時的情形來看，楊明遠對秦家這位大小姐是極度不滿意的。而現在，
不正好是將其掃地出門的大好時機麼？他只是順水推舟，想送個人情，卻不想，換來的答案卻非想象中的。難道他的觀察失誤了？
“這個……”王醫生有些窘迫。
“我會考慮看看的，如果沒有別的事情，王醫生你先請回吧！”楊明遠依舊低頭喝咖啡，下了逐客令。這話，已然是明確的拒絕了。
王醫生聰明反被聰明誤，自知揣錯了“聖意”，得罪了金主，心下懊惱不已，趕緊起身匆匆離開。
楊明遠又在廳裡坐了良久，夜色漸漸升起，廳裡的水晶燈亮起，晃晃地照着他，迷離了他的眼。
誰也不敢去打擾他，只除了一人。
“咖啡涼了。”依舊沒有太多溫度的四個字，楊明遠擡起頭，隔着茶几，那張蒼白的臉，她纖瘦的影子有一角落在了他的身上，細細的一條牽連。
或許在她心裡，他與她之間的糾葛，無論愛恨，都已經變得那樣淺淡了。
“你不用吃飯麼？劉媽他們已經等了很久了。”秦旖旎繼續道，聲音不大，卻很清晰。這個宅子裡，能和他這樣說話的，除了她還能有誰。
他轉頭，傭人們站在飯廳外，見他看過去，趕緊收了目光，往裡站了站，寬大的飯桌上已經擺放了一桌子的佳餚。
苦笑，那麼一大桌子，他一個人哪裡吃得完？這幾個月從來都是他一個人吃晚飯，即使回來得再早。
他對她點點頭，站起身，往飯廳走去，沒有注意到，秦旖旎的腳步跟在身後。直到進了飯廳落了座，擡眼之間，才發現秦旖旎已經坐在了對面的座位上。
他的手指微微震顫，有點恍惚。多久了，一年，兩年？他們有多久沒有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了。有點不敢相信。趁着傭人們將飯菜拿去熱，他低了低頭，斂去眼中的情緒，過了好一會兒纔再擡起頭，秦旖旎依舊坐在對面，他才確信了，他沒看錯。
“想吃點什麼？”楊明遠裝作若無其事的開口，卻感覺聲音有輕輕的戰慄。
“什麼都可以。”秦旖旎淡淡答，沒有擡頭看他，眼睛看着被熱過一遍之後重新端上來的飯菜。
即使她臉色憔悴，目光空洞，態度冷淡，楊明遠也覺得，這一刻的她是那麼美好，安靜淡然。如果從前她是一朵綻放的牡丹，那麼現在，便是一朵清淡恬然的百合。
眼前有一盆雞湯，他拿起湯羹，慢慢舀了一碗，放在一旁靜置。他本想用嘴吹一吹再拿給秦旖旎的，但礙於傭人們都還在一旁忙碌，這舉動怕是有些不妥。況且，他與秦旖旎，已經許久不曾有這般親密的舉動了。然而，現在他的內心漸漸溫暖起來，彷彿有一捧陽光在跳躍，照着他本有些絕望的心。
如往常一般，劉媽爲秦旖旎準備的晚餐還是清粥。她看着眼前那碗寡淡的粥，眼裡沒有波瀾，拿起瓷白的調羹細細地攪拌。對她來說，進食已經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吃不下就不要吃了。”楊明遠有些不忍心，說完這句，正準備將一旁的雞湯端給她。但在那之前，秦旖旎出聲了。
“看不下去了麼？”
楊明遠將將伸出的手堪堪頓在空中，一瞬間的怔愣之後，生生轉了方向，夾了一筷子的菜放在碗裡，沒有搭理秦旖旎。但心裡的火焰在閃動，變得不確定。
秦旖旎擡起頭看他，“看不下去，又爲什麼不答應王醫生？”她眼
裡閃爍着灼灼的光。
楊明遠一驚，沒想到她都聽見了。但他面上平平，沒有表露心緒，依舊低頭吃飯。心裡那股溫暖漸漸冷下去，涼意侵透。
傭人們面面相覷，識趣地退出了飯廳。
“明遠……”她喚他，聲音有些許動容，楊明遠忍不住擡頭看她。
“你好好看看我，我還是你從前認識的秦旖旎麼？”
楊明遠不知如何回答。從前那風華如璀然的秦旖旎，現在早已不知蹤影。
“恐怕，你早已想不起我當時的樣子了。如果能想起，是不是會更加嫌惡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秦旖旎。”
楊明遠依舊不語。他想說，如何能不記得……只是，此情此景，這樣說，只怕會更加傷害到秦旖旎那顆無比自尊的心。他沉默了。
“從前的事情，你忘了，我也記不得了。就算依稀記得，依稀記得那時的歡樂美好或是痛苦，也不再重要了。桑海滄田，覆水難收。我不能忘記的是你對秦家所做的，你不能忍受的是今時今日落魄的我。”
楊明遠手心冰涼，秦旖旎已經眼泛淚光。
“不要想太多，吃飯吧！”他試圖阻止，卻是徒勞。
“既然事已至此，爲什麼還不肯放手？”秦旖旎不肯罷休，“是不是看我現在這樣，你愧疚了，你的同情心被激活了？”
楊明遠狠狠捏住筷子。
“可是，你知道的，我不需要同情。就算明天死去，我也不需要任何同情，尤其是你，你這樣一個曾經讓我深愛，然後給過我無數屈辱的人。”
“你放心……”秦旖旎頓了頓，轉頭環視，這座宅子的每一個角落都有着她的回憶，她的歡樂，她的痛楚，她的愛情，她的婚姻……但她深深地知道，除卻父親的那一部分，這裡的一切，她早已在心底裡拋棄。現在這一刻，她終於下定決心放棄它了。
即使她還在這裡，現在她的這副樣子，又怎樣爲父親再將一切奪回來。而她，也不想再讓楊明遠看見她那樣不堪一擊的樣子。
“秦家……徹徹底底是你的了。按照王醫生的去做吧，然後，恭喜你，得償夙願，再然後，這輩子，你我再無可能。”
秦旖旎在笑，滿面是淚，楊明遠看着她，彷彿看到他心中那朵美麗的花，迅速地枯萎，離他遠去。
楊明遠出奇地沉默。現在，他們已經沒有激烈的爭吵，一切像是走到了尾聲的落寞，如一場紛揚的大雪，沒入無盡的黑暗中。
秦旖旎站起身，拖着纖瘦的身體，慢慢往樓梯走去。她要說的，要做的，都已經表達清楚。
“我在你眼裡，就那樣不堪麼？”身後，她聽見楊明遠在問。
她步子微微一頓，仰着頭苦笑，眼淚從眼角流出來。
“這還重要嗎？”說完，繼續往前走，絲毫沒有停步的意思。
半晌後，她聽見深深的嘆息，楊明遠的聲音再次傳來。
“那好，便如你所願。”這話極輕，一一落進秦旖旎耳中，字字珠璣。她笑着咬了咬脣，再看了看這宅子一眼，轉頭快步走進房間，悄然關上了門。
自始至終，秦旖旎沒有回頭看過一眼，她不會知道，她身後靜坐的楊明遠，淚如雨下。
屋外，一場春雪悄然而至，紛飛漫卷，似要將一切埋葬。
那碗雞湯，早已涼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