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後,城東莫青璃府邸。
“恭喜莫公子,賀喜莫公子,一甲進士及第,三日後殿試,到時就要改稱莫大人了,咱家那時可就望莫大人多多關照了”。
說話的人尖聲細氣,語帶諂媚,勾着蘭花指雙手抱拳對莫青璃作恭喜狀,藍底官服,胸前背後繡的補丁是練雀,內侍局的從九品太監。
莫青璃給這一嗓子震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抖都抖不下來。
“主上,內侍局的黃公公。”青衣在莫青璃身後用傳音入密術向她傳遞眼前這個公公的資料。
“黃公公言重了,小子還得仰仗黃公公在聖上面前多多美言呢”,莫青璃客套道,一絲厭煩很好的藏在了眼底。
此人的職務平日怎見得皇帝,只不過人都愛聽好話,即使明知不切實際。
“青衣”,莫青璃轉頭向青衣使了個眼色,青衣馬上從衣袖裡摸出一隻成色上好的藍田玉手鐲,放到黃公公手裡。
“好說,好說。”黃公公果然眉開眼笑,本就不大的眼睛愈發眯成了一條縫。
今日咱家選擇來莫府可真是來對了,這出手可不比一般人闊氣太多了。
“那就有勞黃公公了”,莫青璃笑着說。
繼續客套了幾句,那黃公公便識趣地告辭道:“莫公子,咱家在宮裡還有些事,得先回宮了,不然宮門就快關了。”
莫青璃巴不得他快些走,客套來客套去,她恨不得一掌把他拍回皇宮,但面上還是裝作溫和有禮的樣子,道:“黃公公慢走”。
又轉頭向青衣道:“青管家,送黃公公”。
望着黃公公“飄然遠走”的“婀娜”身影,莫青璃有些出神。
依大晉朝律,一甲進士及第,就是金科的前三。一甲第一名狀元一定會入翰林院當修撰,幫助掌修國史,榜眼、探花只能做個編纂記述的編修,看來一切就看三日後殿試了。
三天前,紅袖一臉正容的來到莫青璃房間。
“主上,一個月了,我們的人還是進不去。”
莫青璃曾經派給紅袖一個任務,把翰林院裡面的國史和當年相關的文字材料偷出來,畢竟如果要調查六年前甚至十幾年前的事情,史書是很好的佐證,雖然裡面的過程不一定記載的是事實,但是結果卻一定是對的,還有最機密的奏章。
現在紅袖卻告訴她赤堂的人進不去。
“嗯?”莫青璃不解:“赤堂的人我還是信得過的。論刺探消息,赤堂的人可是數一數二的。”
就算是她自己,雖然武功高出紅袖,這方面比之紅袖也是要差上些許的。
“主上,很奇怪。皇宮的守衛雖森嚴,但避開他們還是不難的,但是,翰林院周圍好像隱隱藏着一股別的勢力,將整座院落牢牢護住,我們的人要避開他們或許能做到,但是要在裡面找出資料再神不知鬼不覺的出來就做不到了。”紅袖頓了頓,又接着問道:“要不要屬下親自去?”
“不必,免得打草驚蛇。”
守着翰林院的人?會是誰派的呢?
裡面藏着甚麼東西那麼重要,難道是關於父王當年謀反的事?
當年的史官應當是記下了當年的事罷,有誰會擔心別人會查清當年的真相麼?若說是皇帝,現今的皇帝是我的堂兄——子書仁,那個昏君四年前已經不知何故暴斃身亡,難道是死忠於先帝的人守着那塊地方?既然有所忌憚爲甚麼不當年直接毀了呢?那樣豈不是更方便?
想到這,莫青璃覺得腦中攪得一片混沌,彷彿內心深處一根粗大的藤蔓正破土而出,漸漸生枝長葉,盤根錯節,糾纏不清,她想伸手抓住甚麼,卻甚麼都抓不住。
“汐兒”,身後女子的輕柔嗓音,伴隨着輪椅車輪轉動的輕微吱嘎聲,彷彿隔了久遠的時光。
精神恍惚了一下,莫青璃上前,很自然的接過輪椅,手搭在椅背上,問道:“怎麼出來了?”
“我見那個黃公公走了許久,你還沒有進來,便出來看看”,鍾離珞擡眼看她,有些擔憂的問道:“出甚麼事了麼?”
“沒甚麼,”莫青璃衝她笑笑,有些不自在的別過頭,很快轉移話題道:“快申時了,你還沒用午膳呢。”隨即看了一眼旁邊候着的丫鬟,道:“琴南,吩咐下去,準備午膳。”
名叫琴南的丫鬟領命下去。
“阿珞,很快就可以用膳了,我帶你逛逛我在京都的府邸”,莫青璃沒給她再問話的機會,推着輪椅徑自出了前廳。
鍾離珞轉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說甚麼話。
這座府邸是剛來京都時青衣置辦的,先前的主人是一個精通書畫的大家,爲人風雅,是以院裡的佈局很是雅緻。
前院除了用來待客的廳堂外,便是滿眼的高大柳桐,重重疊疊的將宅子包圍了起來,階下石子漫成涌路,左邊是曲折遊廊,通往後院,在遊廊穿行時,可以看到右邊巧奪天工的假山,山上林木蔥蘢,山下忽開一隙,清泉一派,繞階緣屋,盤旋而出。
穿過遊廊,便通向了更爲廣闊的後院。
迎面而來的便是撲鼻花香。
院子裡坐落着一座宅子,青瓦白牆,已經被青衣命人翻新過了,宅子很大,由若干間房屋組合而成,皆面北而居,屋前幾排數十株梅樹,遠遠望去,不過深秋,有些梅花已然探出枝頭,乾淨的日光照耀下,暈上了一層薄光,一團紅、一團白、一團紫,端的是繁花似錦。
莫青璃單手扶着輪椅,站到鍾離珞的側面,卻並沒有往房間的方向,穿過花海,走到了一道古舊的木門前,門微微掩着,從並不高的圍牆可以看見滿目竹篁,莫青璃一直注意着鍾離珞的神色,果不其然,推門見到那一片玲瓏秀致的翠竹林後,微訝地偏過頭看她,墨色眸子裡像柔軟的波心投入了一顆石子,蕩起了漣漪,一層一層散了開去的,是涌動着的欣喜。
莫青璃總算是放下了心,也回她一個笑容。
這片竹林是莫青璃後來讓青衣移植過來的,她向是愛竹,在山上的五年,便也是在山間搭了間竹屋,一個人住着,冷冷清清。她還給它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墨竹軒”。
她每日上午窩在墨竹軒裡看書、習字、研習秘法機關,下午便去林間習武練劍,其實君曦師父只是晚間來,白日裡莫青璃幾乎見不到她,她每晚教她兩個時辰的五行八卦、奇門秘法,說這是以後繼任鬼樓所必需的,幸而莫青璃對奇門八卦頗有興趣,還試着在偌大的竹林試驗。
直到後來有天晚上君曦師父足足晚了五六個時辰,天將破曉纔過來,才知道莫青璃的陣將君曦困在裡面足足五個時辰。
不見慍怒,卻有絲喜意,那是莫青璃難得見她笑的幾次。
在莫青璃的印象裡,君曦師父一直是個沉默的女子,不笑,也不愛說話。一年四季着玄青色衣衫,沉穩而內斂,如果用花來形容的話,就彷彿是暗夜寂然開放的黑色鳶尾,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這些年,莫青璃自忖遇到的人不少,特別是入了江湖以後,可她仍然相信,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向君曦師父一樣,在陡峭的懸崖邊孤傲的開放。
久而久之,她也便愛上了黑色,與君曦師父相近的顏色。
山上終歸是山上,無論是白日還是夜裡,總也迷濛得很,連月亮也看不大清楚,只能看見自天邊撒落在地上的音色月華,一片柔和之色。
夜裡師父走後,莫青璃常常會睡不着覺,便取了碧玉短笛站在竹軒的屋頂吹奏,將白日用來挽發的玉簪取下,一頭墨發披散開來,讓涼風隨意飄蕩。
依稀記得幼時有個人私下裡總是喜歡將她紮起的頭髮披散開來,總是用溫涼的語氣道:
“乖,這樣纔好看。”
那個人,當是鍾離珞罷?原來那是,她便記下了。
莫青璃推着鍾離珞的輪椅向竹林深處走去,四周安靜非常,因着心裡想着事,腳步愈發的慢了下來。
而今入得朝堂,也不知會有怎樣的事情在等着她,朝廷不比江湖,牽一髮而動全身,看誰不順眼,便可以隨心懲處,而今虛與委蛇卻又不是她的本性,該如何做,才能真正報得家仇?
正思緒飄飛,冷不防一抹冰涼覆在了她推着輪椅的手上,身子一顫,莫青璃一時愣在了原地。
“在想甚麼?這麼出神,已然到了。”莫青璃被身前那清冷的女子覆住了手,她的手一向冰冰涼涼,摸上來莫青璃卻覺得灼如夏日,一時手背發燙得厲害,急忙不動痕跡地縮回手,站到她跟前,暗暗吸了一口氣道:“只是想起在山上的日子罷了。”
鍾離珞垂了垂眸,復又笑道:“很喜歡在山上的日子?”
“平心而論,喜歡,山上很安靜,也很閒逸。”
莫青璃說完微微偏頭看向身側挺直的綠竹,淺色的瞳染上一抹深意,其餘的話卻並未出口。
只是,滅門之仇,不共戴天。除非她死了,灰飛煙滅,否則,一定會爲他們報仇,就算變做了厲鬼,也要回來索命。她一輩子也不可能忘記爹孃血泊中的身影,以及府裡忠厚的管家、和善的丫鬟小廝是怎樣一個一個地倒在她面前。
莫青璃看着竹子,耳旁的髮絲被涼風帶了一縷起來,側臉朦朦朧朧,鍾離珞看着她平靜的側臉,卻覺得眼前這個人離她仍舊太過遙遠。
看來,還不夠呢,不過幸好,她有的是時間等待。
“汐兒,待此間事了,我們就離京罷”,鍾離珞推着輪椅到了莫青璃的面前,笑意未來得及綻放便斂了下去,卻見她的瞳色有些妖異,淺褐色中隱隱一絲紅線,似封入了醉釀的沉紅,迷迷濛濛,暗流涌動,遠不如表面來得平靜,急忙伸手去握她廣袖下的手指,入手冰涼。
手下使了幾分力,那冰冷的手指動了動,才漸漸回溫,莫青璃低頭瞧向她,眼神清澈,卻有些茫然。
鍾離珞眼底的墨色愈發的深,放佛黑暗裡冰封的河流緩慢的解凍,終於開始涌流。
“怎麼回事?”不復沉靜,溫和,而是冷冷清清,像是溫泉中一朵乍然盛開的雪地冰花。
以及那一絲難以察覺的隱憂。
“甚麼怎麼回事?”莫青璃不解,怎麼好端端的,女子的表情就變了。
“你的眼睛。”
“眼睛?”莫青璃擡起左手矇住自己的雙眼,來回摸了摸,又放下來,眼珠上下轉動,發覺沒甚麼問題:“眼睛怎麼了?”
以往她犯心魔總會是幻想出打鬥場面,血腥、屠殺,到最後自己死在別人手下,像今日這樣,只是如同出了一會神,還從未有過。
她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