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燕伶坊的殿門,有冷風撲面,葉頌猛地打了個寒噤,看見停車在前面等着的侍衛,瞪眼揮手道:“快!快上車!”
江淮也被冷風吹得醒了些酒,將懷中的高明庭抱得更緊了些,身形飛快的上了馬車,葉頌緊隨其後,侍衛揚鞭,衆人急速向宮裡趕去。
直到出了街口,江淮才稍微鬆了口氣,將高明庭送到葉頌身側,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那燕伶坊裡面實在是太熱了,又怕被認出來,遂有些緊張。
葉頌坐在對面,高明庭靠在她的肩頭,她又驚又嚇,意識有些懵,只攥着好友的手不肯鬆開,良久才緩緩閤眼,好像是睡着了。
江淮瞧着高明庭蒼白的臉色,眼神複雜,心道蔣豫新這幫畜生活剮都不足以泄憤,拄着膝蓋低頭沉思,到底還是被這些世家後生的勢力給震了個不清。
世家控國,世家後輩連皇室中人都不放在眼裡。
她心中冷笑,自己怎麼不生在西昌,日子怕是要比在大湯容易的多。
葉頌摟着高明庭在懷裡,悄悄擡頭看了一眼江淮,一想起她方纔在燕伶坊內的獨裁霸道,冰冷的面色迎上抹輕笑,眼睛也不知不覺的彎成了漂亮的月牙。
江淮聞聲擡眼,靠在角落的墊子上,一雙眸子黑白分明:“你笑什麼?”
葉頌害怕驚擾好友,遂飛快的斂回笑容,冷漠道:“我還從未見過蔣豫新和凌層出過這麼大的醜,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被你打的毫無招架之力。”旋即努了努嘴,伸腳在江淮的腳踝處狠厲一踢,低聲不快道,“還說你不會武功,騙子。”
江淮輕嘶出聲,忍不住道:“你還真是以怨報德。”懶散的收回腳,靠在軟墊上闔了眼睛休息,“幫了你兩回,每次都是狗咬呂洞賓。”
葉頌撇嘴,趁着江淮閉眼便偷着端詳了她一會兒,心道這人長得還真是好看,五官抓眼至極,尤其是那雙眼睛,總覺得熟悉。
通過今天的事情,她倒也不覺得這人有初見時那麼可惡了,不過在自己胸前揩油的事情還要清算,遂冷冷的別過頭去,極小聲的嘟囔道:“我纔沒有,是你每次都要得寸進尺。”
江淮聞言,輕輕勾脣。
日子飛快的過,眼看快到了年節,寧容左的疫病好了之後,身子還需要細細調養,好在他底子不錯,兩三日便能下地走動,只是他精神頹唐,不願出門。
皇帝下令燒了北東宮以絕後患,他便又搬回了千秋閣。
冬日裡有老鼠不是稀奇事,但這北東宮有老鼠可就奇怪了,寧容左不傻,用腳趾頭都能猜到是誰做的,可眼下追究亦是徒勞,就讓她得意一回。
寧容左斜靠在椅子上,淨白的牙齒咬着拳頭的骨節,眼睛盯着不遠處的博古架,乾脆起身過去,伸手從上層取出一個冊子來,上面寫着:一州九城制。
這是先帝朝時,準備施行的國政,只是後來權傾朝野的攝政王曹延出手干預,沒能修繕完全,待到除去曹延時,又天不遂人願,先帝賓天了。
而後一再擱置,到現在已經二十餘年了。
可還不等翻開,修仁便從外面趕了進來,他氣喘吁吁的扶着門框,蹙眉道:“殿下,方纔恆王府傳來消息,說穆側妃要生了。”順手合上殿門,一臉無奈道,“可二殿下還在繡閣和那羣繡娘胡鬧呢。”
寧容左放下那本冊子,用硯臺壓上,算着日子奇怪道:“怎麼現在生?不是還有兩個月嗎?”邊往出走邊責怪道,“二哥這個不長心的。”
恆王府正房,血氣溼熱。
寧容左和恆王坐在廳裡,聽着屋裡面穆玟一聲接一聲的哀嚎,他轉過頭去,眼神似是能看透一切看,直接質問道:“二哥,你是不是又對她動手了?”
此話一出,旁邊的僕人立刻低下頭去,在看不見的地方神色怪異。
恆王目光陰冷,想起昨夜,他微醺過後略有情動,加之穆玟和穆雎又有三分相像,便想要她,但那人以有孕在身爲由推拒,遂一氣之下出手打罵。
他知道自己有錯在先,卻還是不耐煩道:“給臉不要臉的東西。”
寧容左冷臉道:“可她肚子裡好歹懷着你的孩子。”
恆王挑眉,和他對視幾秒,卻不得不屈服於他的氣勢,微微直起身子對裡屋喊道:“要是大人保不住就算了!孩子得給我留下!”補了一句,“記得先看看是男是女!是兒子本王可有大賞!”
寧容左見他這樣不上心,剛想開口數落他,就見花君從外面趕進來,她一襲粉裙不如素日張揚,款式平整大方,邁門檻而入,正在急頭上又聽見恆王這麼句話,氣的拿起他手裡的茶杯就潑在恆王臉上,皺眉切齒道:“寧容卓!我可警告你!若是穆玟有什麼閃失!我和你沒完!”
說着,將茶杯嗖的摔在門檻處,碎裂滿地,驚得旁邊僕人跳腳。
恆王不耐煩的抹了把臉,卻理虧的沒有言語,隨後指了一下里屋。
花君又看了寧容左一眼,這才拎着裙子急匆匆的跑到裡屋,撲面是難纏的血氣和汗味,崔玥和一衆接生婆圍在穆玟的牀邊,那人哀痛聲連天不絕,她不安看了看,小心翼翼的往前湊了湊:“穆玟?”
牀上那人聞得花君聲音,猶如濃雲中得見曙光,謹小慎微道:“恭月?”
花君連忙湊過去抓住她汗溼的手,卻見她已經瘦得皮包骨了,整條手臂上滿是淤青的傷痕,鎖骨和下巴上也青腫難消,肚子高鼓着,強烈的反差有些駭人。
花君心頭顫動,心酸道:“這都是寧容卓打的?”
穆玟痛苦的閉上眼睛,眼窩陷得像是口井,烏青遍佈,大滴的汗水浮現在蒼白而憔悴的臉頰,卻是無力回答,只搖了搖頭。
花君咬碎牙齒,回頭剮了一眼房門處:“恆王這個王八蛋!”
崔玥瞧着穆玟腿間的青紫傷痕,同樣怒不可遏,附和道:“若不是他昨天對穆玟動手,驚了胎氣,她也不會這麼早臨盆。”擡頭焦急道,“用力!”
穆玟自嫁給恆王之後,成日飽受毒打,吃睡皆不好,懷了孕後營養跟不上,消瘦的過分,眼下又是難產,她如何使得上力,只會無力的悽悽:“不不行了我生不了這孩子了。”
花君握着她的手緩緩用力,一點點的幫她舒緩着緊張:“彆着急,慢慢來,你千萬別害怕啊,阿醫術高超,你和孩子都不會有事的。”俯身用袖子幫她擦了擦額上的汗水,“你往下用力往下用力。”
崔玥擡頭看她,心焦道:“深呼吸!”
穆玟算是豁出去了,她鬆開花君的手攥住身下的牀單,用力之際指肚都開始發白,接生婆連忙用白布條纏了筷子塞進她的嘴裡,生怕她咬了舌頭。
崔玥仔細道:“看見孩子頭了。”伸手揉了揉她的腿肚子,穆玟現在的出血量有些危險,她不得不抓緊催促,“最後一下!最後一下!”
花君稍微歪過身子看了看,登時被那血刺呼啦的場景嚇得閉眼,微微呼了口氣,回頭看着穆玟,倒真有些理解了‘婦人弱也,爲母則強’這句話。
穆玟額上的青筋暴起,竟將那三根筷子咬斷,白布條一下子被血沫浸透,隨着她脫力的躺倒,孩子整個脫出身體,落進了崔玥的懷裡。
她剪了臍帶,將孩子交給接生婆處理,趕緊吩咐人把熬好的止血藥拿來給穆玟服下,那人因着失血過多有些意識不清,只得讓花君在旁邊絮絮的說着話。
廳中,衆人聞得一道嬰兒啼哭的聲音,猶如久違的破曉。
恆王疲憊的擡眼,不甚在意的喊道:“孩子呢?”
幾秒後,接生婆抱着已經擦拭乾淨的孩子出來,是用紅色的襁褓包着的,她年邁的臉上有着些許欣喜,笑道:“殿下,您瞧瞧這孩子。”
恆王分毫不爲所動,坐的懶散。
寧容左聲音頗重:“二哥,那好歹是你的第一個孩子。”
恆王無奈,只好起身走過去,他瞧着那孩子皺皺的臉,略有蹙眉,粗魯的解開包着孩子的襁褓,視線在掃到這孩子的女性生理器官時,瞬間滿臉鐵青。
擡頭和不知所措的接生婆對視一眼,拂袖決絕的離去。
寧容左起身,揚聲道:“二哥!”片刻,微慍的轉回身來,輕聲吩咐接生婆道,“抱進去給王妃看看吧,她不會嫌棄這是個女兒的。”
又幾日,風波將將過去,在葉頌和葉徵等人的隱瞞下,蔣豫新和凌層等人到底是沒能查出江淮的真實身份,擇日無事,她去了穆家馬場,這裡地貌不變,仍是印象中的那個寬闊的山頭,上千匹良駒皆是放養,性子要比家馬野些。
因着瞞下身份,穆家人不知道是成王蒞臨,一樣是下人招待,江淮隨着這位姓周的小廝去了馬廄,眼下正值晌午,大批的馬都回了廄裡吃草料。
江淮見小周笑的開懷,收都收不回去,遂問道:“什麼事這麼開心啊?”
小周扶着欄杆,連忙道:“是我們家大小姐生了。”
江淮微怔,穆玟居然生了,正常應該是一個多月之後,遂故作漫不經心的問道:“生了位公子還是小姐啊?”
小周笑道:“是個女兒,湯太后賜名寧綺,封了元儀縣主呢。”
江淮稍微放心,隨後轉身看了看,居然發現了那匹流雲駒。
當日穆漁送給了她,而後又被黎涇陽帶了回來。
江淮難得的笑了笑,湊前兩步,那馬靈性十足,一下子認出她來,打着高興的鼻鳴將頭探出木欄,一個勁兒的往她的手邊湊。
小周眼中鋥亮:“真是稀奇,這匹流雲駒原是見誰都不親,難得認你。”
江淮捋了捋流雲駒的馬鬃,還是熟悉的柔順手感,遂問道:“怎麼賣?”
小周剎那換上滿臉難色,拿開她的手:“這位公子,真是不巧,我們家二姑爺交代了,這匹流雲駒誰都不賣。”往右邊繼續引她,“您再瞧瞧別的?”
二姑爺?
原是黎涇陽交代的。
江淮站在原地不動,清淡道:“多少錢我都出得起。”
小周嘖了一聲,笑意頗濃:“公子,您這可就俗氣了。”抓把草料遞給那匹流雲駒,繼續道,“誰不知我們穆家老爺富可敵國,不缺這匹馬錢。”
江淮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小周見她衣着不菲,生怕得罪貴客,便道:“若是公子實在喜歡,可以騎上試試,過把癮也沒什麼。”
江淮本也沒想強求,遂往後退了兩步,小周順勢把那欄杆打開,牽着那匹流雲駒慢慢的走出來,取了馬鞍綁在上頭,踢了踢那馬的後腿,笑道:“公子請吧。”
江淮接過那馬繮,剛想上馬,卻聽身後有人道:“寧容遠?”
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又是葉頌,索性沒有回頭。
葉頌見她不理自己,一股悶火竄出來,上前兩步拽住那馬繮,趾高氣揚的說道:“咱倆還真是冤家路窄啊。”
江淮輕笑,挑眉道:“我看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吧。”回身看着她,頗爲懶散道,“你老跟着我做什麼?你就沒別的事情要做嗎?”
“誰跟着你了!”葉頌仰臉,陽光灑在她的眼睛裡,好像有星星在叫囂,“你要把本公主的馬牽到哪兒去!”
江淮聞言蹙眉:“你的馬?什麼叫你的馬?”
葉頌頷首,一把將馬繮扯回來:“當然,我今天就是來看這馬的。”伸手隨意的指了下小周,“我早就和他們說好了,要不是蔣豫新和凌層那兩個王八蛋,我前幾天就該來了。”
江淮不快的看向小周,那人被戳穿謊話,訕笑着往後退了兩步。
面前這位男子雖然面生,但敢和雲安公主這麼不客氣,想必身份也是凌於雲端,而無論如何,這兩位他誰都惹不起,索性溜了。
江淮瞧着他一步三絆的樣子,無語的笑了笑,她想這匹流雲駒想的緊,乾脆趁着葉頌不注意又將馬繮奪回手裡,閃電般的躍身跨上:“借我騎一圈!”
說罷,揚鞭蹄疾,飛快的馳向那片廣袤的山頭。
葉頌瞪眼,在原地氣得跳腳,揚聲叫回小周,讓他新放出來一匹白馬,躍身騎上,氣勢洶洶的去追趕那人。
小周站在馬廄前,瞧着遠處你追我趕的兩人,苦笑着轉身。
擡頭微愣。
只見那不遠處,有一氣質儒雅,面容卻異常冰冷的男子款款行來,他穿着一件重紫色的長袍,底端用金線繡着大片流雲圖案。
是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