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前,連裡的大喇叭在不停地廣播:“今天晚上有暴風雨,請大家做好準備,關好門窗。”對這樣的事大家似乎已習以爲常,因爲一年之中這樣的廣播會有好幾次,只不過這一次讓三連付出了慘痛代價。
下午四點多時,狂風開始咆哮,我家的門像被一隻大手推開,重重地撞在牆上,就連房子的煙筒也發出低聲的嗚鳴,彷彿是一場悲劇的前奏曲。
張大元預感到不妙,他來到養牛場,囑咐甄小軍趕緊加固欄杆。
晚上七點多時,天像裂開了無數道口子,暴雨朝大地傾瀉下來。我從窗戶上看到,屋檐間架起了“瀑布”,地面上迅速有了積水。這種猶如萬馬奔騰的氣勢,是我長這麼大都沒有見過的。
雨敲擊着瓦片,那咚咚聲讓人無法入睡。
父親留在了養牛場,今夜的暴雨,讓他有了不祥之感。他和甄小軍與奶牛場的工人們把欄杆和屋頂加固之後,還是放心不下,便留在了場裡。
雨越下越大,天空中不斷有炸雷的響聲,震得人耳朵發庥。我實在睡不着,我看着窗外那齒形的電光,突然看見好多人影在屋子外面晃動。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有人在叫姐姐的名字,繼而看見姐姐跟着那人迅速向連部跑去。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呢?直到第二天傍晚,父親回到家裡,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奶牛場的隔離欄杆是最先被洶涌而至的大水沖垮的。原本生根的樹木樁子驟然坍塌,就像一個人突然栽倒在地,可見這場大雨所帶來的洪水是多麼驚心動魄。
王程帶領部分知青最早趕到,他們冒着狂風大雨給隔離欄加固。當時沒有什麼現代化的工具,有的只是大錘和一雙雙手。
甄小軍和李浩各帶一批人,從東西兩個方向向中心合圍，王程排長和一幫人從中心開始,父親則加固搖搖欲墜的養牛棚,防止倒塌。
暴雨夾雜着狂風閃電,似乎要摧毀一切。剛剛加固的隔離欄在大水中再次倒塌,反覆幾次後才穩定住。
奶牛場中間圍起的部分並不大,但因爲依山而建,恰恰處於山坡的底部,洪水洶涌彙集到這裡,形成了一股合流。
在那個相信人定勝天的年代,人們對於自然有着當代人無法理解的抗爭之心。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人的力量,即使在危險面前。
被大水沖垮的隔離欄重新豎立了起來,奶牛慌張的叫聲也逐步平息了下來。但是誰也沒有料到的是,牛棚頂部卻又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聽起來有搖搖欲墜的感覺。
王程連忙趕到連部不遠的木材加工廠,帶着幾名知青扛來幾根樹幹,準備加固大棚。
也許是老天故意要折騰,大雨又一次鋪天蓋地,且比剛纔還要大,大棚已經開始向東傾斜,父親就帶人把奶牛向西驅趕。王程爬到大棚的頂部,幾個知青在下面扶着梯子。
大自然有時是善良的母親,有時是暴躁的殺手。
這是一場人類和大自然的對壘,大自然給了人類繁衍生存所必須的東西,也考驗着人類的意志力。
王程帶領知青連續架起了五根木樁,奶牛場的頂棚纔有了點兒支撐。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一陣狂風襲來,王程不小心從木樁的頂部摔了下來,當即不省人事。
大家一陣慌亂,幾名知青喊來了原子和李浩。原子把王程的外傷包紮好,叫幾個人把王程擡到了連部,在長椅上躺了下來。
王程慢慢清醒過來,他環顧四周,明白自己受傷了。他竭力想站起來,但都沒有成功。他不相信自己傷得很重,嘴裡一個勁說：“怎麼動不了啊?”
原子仔細爲王程擦去臉上和手上的血跡,李浩在一旁問原子:“怎麼辦?要不趕緊往縣醫院送。”原子沒有說話,她知道,這場大雨沖毀了道路,一時半兒會恐怕難以出去,現在她能做的,必須儘快弄清楚王排長身體到底傷在什麼地方。
一個小小的聽診器只能把王程排長微弱的心臟跳動呈現出來,別的無法查知。他的肚子出現了浮腫,連肩膀和臉頰都氣鼓鼓的了。
原子初步判斷,王程排長傷勢不輕,他的肋骨、脾胃都出現了問題,必須馬上送到縣醫院。
怎麼辦?大雨還在肆虐,農場周圍還是一片汪洋,電話線也斷了,知青們束手無策,張大元無奈地望着窗外,一時不知道怎麼辦。
人命關天,甄小軍被張大元叫到連部,商量着如何把王程排長送到醫院去。
現在唯一的希望是那艘衝鋒舟,張大元決定使用衝鋒舟。
於秀竹一直守在王程的身邊,從她的表情上看,似乎還算平靜,她的一舉一動很體貼:她像對待嬰兒一樣,爲王程喂水,爲他換下被雨水打溼的衣物。
甄小軍、李浩、原子和於秀竹冒險駕駛衝鋒舟送王排長去縣城。
人的一生中有很多事情需要當機立斷,無論後果如何,都必須做出一種選擇。張大元的這次選擇或許會造成可怕的後果,但他必須這樣做,一個戰友的生命,容不得他再權衡了。
甄小軍駕駛着衝鋒舟很快到了連部,大家已經做好一個簡易擔架,把王程排長擡了上去。或許是老天開眼,雨漸漸小了起來,衝鋒舟載着幾個人漸漸駛出了張大元的視線。作爲一個久經沙場的老戰士,張大元的內心沒有恐懼,有的卻是希望。
那些年的槍林彈雨,很多戰友都倒在他的身邊,血雨腥風中鍛煉出的堅強,使他有了堅韌不拔的意志力。
除了樹木和隱隱約約的房子可以作爲標誌物外,其他都看不清,昔日熟悉的道路只能憑着感覺摸索。那些被風雨折斷的樹木,從衝鋒舟旁邊穿過,稍不小心衝鋒舟就有可能被顛覆。
李浩掌舵,甄小軍用木棍不停地趕走順流而來的樹木等雜物,原子和於秀竹一人壓住王排長身上的雨衣,一人用傘擋住他的臉,原子還要不停地把水弄出衝鋒舟。
在大自然面前,人雖然顯得渺小,但在那個年代,人們骨子裡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
從上游流下來的雜物越來越多,以至於衝鋒舟時常要停下來清理,原本五六個小時可以到達縣城的,現在用了四個小時才走了一半的路程。
一根樹樁冷不防撞在了甄小軍的肚子上,只聽他“哎喲”大叫一聲就仰面倒在水裡。不一會兒,水面上就有了血跡。
原子掌舵,李浩趕緊跳到水裡,一把把甄小軍扶了起來。很明顯,他的肋骨中間有一道口子。大家一起就把他拉上衝鋒舟,原子趕緊用紗布幫他包紮。甄小軍說:“這點兒傷沒事。”
這讓大家提着的心放了下來。實際上,甄小軍的傷勢遠比大家想象的嚴重,但只有他自己清楚。衝鋒舟上三個男人中,王程排長不能動彈,他和李浩如果再倒下一個,後果不堪設想,所以不管怎麼樣,他必須堅持住。
李浩和甄小軍調換了位置,李浩開始清理水中的雜物。
“疼得厲害嗎?”原子問甄小軍。
“不要管我了,等到了醫院再說吧。”甄小軍知道,這會只能咬咬牙堅持下去。
看到甄小軍那張慘白的臉,李浩憑直覺判斷,甄小軍應該傷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