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見利而不見害,
魚見食而不見鉤。
煞費苦心空努力,
終究殞命丟了頭。
醇郡王奕-領人衝上春熙樓,催海達叫門。海達暗中想道:肅中堂啊,卑職對不起你。他硬着頭皮,大聲叫道:“中堂!中堂!”肅順沒好氣兒地問:“誰?”“我,海達。”“混帳的東西!有什麼事,明天辦不了,偏在這時候叫門?”“回中堂的話,有件急事,您快開門吧!”“不管什麼急事,等明天再說。”醇王等不及了。高聲喝斥道:“肅順,快開門吧,本王接你來了。”說着,往後招手。陸榮廷飛起一腳,把門踢開。衆侍衛“呼啦”一聲,闖進房中。
肅順還在被窩裡趴着呢!他見勢不妙,剛要伸手掏槍,被陸榮廷一腳踩住,從被窩裡拽了出來。肅順破口罵道:“媽的,你們要造反嗎?”四個捕快不容分說,把肅順五花大綁,摁跪在樓板上。
醇王道:“肅順聽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肅順悖逆,擅職越權。種種不軌,何止一端。着開除顧命之職,逮捕問罪。欽此。”肅順吼叫道:“胡說!我是贊襄政務大臣,我不擬旨,哪裡來的聖旨?”醇王冷笑道:“你算個什麼東西,還敢這麼放肆!來呀,把他的臭嘴封上。”陸榮廷從懷裡取出一塊慄木,約有鴨蛋大小,把肅順的嘴撬開,塞在裡邊。
醇王往牀上看了看,說道:“把這兩名堂客也帶走!”侍衛們答應一聲,連捏帶扭,把肅順的兩個愛妾弄得“嗷嗷”直叫,醇王領着衆人,又把屋子搜查了一遍,這才下樓。
這時,天已大亮,醇王命人把肅順塞到一輛騾車上,四處用東西擋好。又撥給陸榮廷御林兵五十名,讓他押着肅順先走。陸榮廷向醇王討了迴文,押着車輛,一直回到刑部衙門,向趙光交了差。趙光按恭親王的指示,又把肅順押到宗人府。
宗人府是管理皇室宗族事務的機構,遠在明朝的時候,就有這個機構。清沿明制,仍在原地設立了這個衙門。長官有宗令、左右宗正、左右宗人,全由宗室王公擔任。次有府丞,由漢人擔任,處理日常事務。原來的宗令,是由怡親王載垣兼任。現在載垣犯了罪,暫由府丞周能掌管。趙光向周能辦了接交手續,就找恭親王稟報去了。
再說周能。他命人把騾車趕到院裡,先在周圍佈置了人,又往車內觀看:但見肅順五花大綁,面色鐵青,嘴角流血,顯得十分狼狽。他叫人把捆繩解開,又從他嘴裡掏出慄木,然後笑着說:“請中堂下車。”肅順往四處看了看,問道:“這是什麼地方?”“回中堂,這就是宗人府哇!”肅順又問:“除我之外,還有誰在這裡?”“怡、鄭兩位王爺都在。”肅順哀求他說,“能不能允許我們住在一起?”“當然可以,您隨我來吧!”
肅順在衆人的簇擁下,來到一座院落。但見這座院落:坐西朝東,一溜十幾間房子,高高的窗子,厚厚的木門,帶鏽的大鎖,潮溼陰暗的院子,雜草叢生,牆皮脫落,給人以恐怖的感覺。府丞周能站到一處門外,拱手道:“中堂請吧!”肅順無奈,只好進了屋。他凝神一看:空蕩蕩的屋子,黑紫色的房檁,到處是蛛網,腳下是潮溼的方磚地,靠牆根長了一層綠苔,載垣和端華正坐在地鋪上。再仔細觀瞅:兩個人瘦多了,髮辮散亂,眼窩深陷。看到此處,肅順的心更縮緊了。
載垣見着肅順,又驚又喜,踉踉蹌蹌從地上爬起來,叫了聲:“六叔!”肅順暴跳如雷地怒吼道:“什麼叔也完了!當初要聽我的話,哪會有今天!壞事就壞到你們身上!”
載垣萬沒想到,在這種環境下,還捱了他一頓埋怨。心裡說:哼!要說倒黴,我載垣比你們誰都倒黴。我是世襲的鐵帽子王爺,只要大清的江山存在,我兒子、孫子,重孫子都是怡親王。結果,都毀了!都怪我受了你肅六的蠱惑,才落到這步田地。我還沒跟你算賬呢,你倒對我發開瘋了。他越想越氣,手指着肅順說:“你不是人,純粹是白臉曹操!你……”端華一看不好,趕緊過來解圍:“老六,你太不對了。現在是什麼時候,還盡說上句兒?”肅順還想吵吵,回頭一看:門外都是人,連府丞周能也沒遠走。他強壓怒火,一屁股坐到草堆上,不言語了。
府丞在門外笑着說:“中堂大人,你就在這兒委屈幾天吧!缺什麼東西,只管吩咐,卑職一定盡力。不過,這兒可是宗人府,請您按規矩辦事。倘若中堂不給我留面子,那可就不方便了。”
肅順瞪了他一眼,沒有吱聲。府丞命人把大木門鎖上,這才帶人走去。
這陣兒,屋子裡死一般寂靜。三個人誰也不理誰,各想各的心事。過了好長時間,肅順突然衝着磚地擊了一拳:“想置我們於死地,沒門兒!”怡、鄭倆王嚇了一哆嗦,湊過來問道:“你說該怎麼辦?”“當然有辦法。”怡、鄭倆王的眼裡,露出了求生的光亮:“決說呀,快說!”肅順很機警地往窗戶那兒看了看,見四外無人,便悄聲說道:“我在密雲就聽說,十月初九,小皇帝在太和殿舉行登基大典;十月初十,又是西邊的壽誕之日。兩件大喜事加在一起,一定要大赦天下!”載垣說:“大赦也赦不到咱們頭上。他們說咱犯了大逆不道之罪,這不在赦條之內!”肅順道:“我也沒說求他赦咱們。不過,大喜的日子是不能殺人的,起碼能多拖幾天。咱就利用這段時間,打點咱們的官司。”端華說:“滿朝文武之中,誰還能替咱們說話?”“用不着他們,他們說話也不管用。”肅順掐着手指頭說:“曾、曾、駱、左、官、嚴、彭、李、勞。”
兩個人一聽,清楚了。他指的是:兩江總督、節制大江軍務的曾國藩,九帥曾國荃,川督駱秉章,安徽巡撫左宗棠,湖廣總督官文,河南巡撫嚴樹霖,代理福建巡撫彭玉麟,江蘇巡撫李鴻章,兩廣總督勞崇光。這些人爲封疆大吏,手握着兵權。是叱吒風雲的人物。
肅順得意地說:“以上九位,哪個不是我肅六提拔起來的?只要他們聽見咱的消息,準能上書力保。”“嗯,有理,有理。”端華說:“他們說話是大有分量了,嚇死西邊的也不敢不聽。不過,萬水千山,怎能聯絡上呢?”“是啊!”載垣也焦急地說,“西邊的能把我們留到那個時候嗎?”肅順說:“所以,我說拖的目的就在於此,能多拖一天就拖一天。關鍵在於誰能把信送出去?”
“來人了!”端華小聲地驚叫了一聲。三個人趕緊散開,誰也不敢看誰。接着,牢門開了。外邊走進一人,手裡託着盤子,還提着一把銅水壺,笑着說:“二位王爺、中堂大人,開飯了。”說着,把盤子和水壺放在地上。
肅順一看,是三碗肉滷麪。還有花生米、醬黃瓜、海米等幾樣小菜。這要在平日,他是不屑一顧的,現在則不然,他們感到食慾大開,香得不得了。三個人端起碗來,真好像風捲殘雲,幾口就吃光了。這個人又取過三隻杯子,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茶水。然後,撤去盤碗,說道:“三位休息吧!”說罷,把門關上,揚長而去。
肅順問:“他是誰?”載垣道:“他叫小滿城,原是咱旗下的司員。現在派到這兒,是專門伺候咱們吃喝的。”肅順道:“此人可靠不?”載垣的心一動,明白了肅順的用意:“你想叫他送信?”“對!”肅順道,“現在就缺這麼個人。倘若小滿城能給咱們通風報信,可就有希望了。”載垣道:“過去我對他不錯,誰知他敢不敢?”端華道:“張嘴三分利,問一問唄!”
三個人打定主意,決定由肅順執筆,給九個封疆大吏寫信。眼下,困難的是沒有紙筆。正在這時候,小滿城又送水來了。載垣道:“滿城,求你件事行嗎?”滿城道:“請王爺吩咐。”“你能不能給我準備一套文房四寶,多拿點信紙和封套?”小滿城道:“王爺,宗人府是不準通信的。誰要是違背了,就得掉腦袋呀!”三個人一聽,頓時就傻了。肅順急中生智,又說道:“滿城,寫信不行,捎個口信兒總可以吧?”“不知中堂給誰捎信兒?”肅順試探着說:“求你到我的府裡送個信兒,叫家裡給我送幾套衣服行嗎?”小滿城道:“依小人看,您甭捎信兒了。”“爲什麼?”肅順焦急地說。小滿城往外看了幾眼,壓低聲音說:“中堂還不知道?您的府被抄了!”“啊?”肅順聞聽,真好似五雷轟頂,“什麼時候抄的?”小滿城說:“今兒早上。”“你是聽說,還是眼見?”“中堂,是小人親眼看見的。您兒子和你的兩位夫人,都被抓走了。”“唉喲!”肅順兩眼一翻,背過氣去了。
小滿城深感失言,拎着壺就跑了。端華抱起肅順,一邊搖晃,一邊呼喚:“老六,老六,醒醒。”載垣忙端起一杯水,給肅順灌下去,過了半天,才甦醒過來。他看看載垣,又看看端華,頓足捶胸地說:“完了,完了,咱們算徹底完了!”
肅順爲什麼這樣絕望?原來,他府裡有隻保險箱,裡邊保存着肅順的往來信件。其中,有幾件是要命的。如:他和兵部侍郎陳半恩,策劃殺掉懿貴妃,還有幹掉恭親王。白紙黑字,想推脫也推不下去。尤其嚴重的是,有人想擁戴肅順做皇帝。並且,還寫了不少頌揚他的詩文。肅順捨不得毀掉,都鎖在保險櫃裡。這些東西要落到西太后手裡,後果是什麼,那就不言而喻了。
小滿城沒有說謊,肅順的家果然被抄了。不但沒收了他的全部財產,還抄走了他最擔心的密信。恭親王把這些東西上呈兩宮太后,西太后得意地說:“好一個‘忠臣’!鬧了半天,是個早想謀權篡位的逆賊,這回,我看他還有什麼說的!”東太后也吃驚他說:“從前,我總是袒護他;真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野心。”西太后指着恭親王說:“你現在就召集軍機、內閣、六部、九卿,議他們的罪。議好後,速報我知。力爭在九月初九以前,把他們都給我打發了!”“遵旨。”
九月初五,恭親王把在京的四品以上的滿漢官員,都召在內閣大堂。他首先宣讀了聖旨和兩宮太后的懿旨。接着,又列舉了顧命大臣的罪狀。最後,便要求大家議罪。
在這種場合,人們都是見風使舵,隨風扯旗。幾位大學士先表了個態,都主張嚴辦。衆人馬上隨聲附和:“嚴辦,嚴辦!”
最後擬定的是:肅順凌遲,載垣、端華斬立決,杜翰永遠監禁,匡源、焦佑瀛、穆蔭刺配伊犁,景壽革職爲民。
議罷,恭親王進宮,將結果奏了一遍。西太后道:“很好,很好,這就算便宜他們了。”東太后一聽,不住地搖頭:“不好,不好,我看太過分了吧!大行皇帝屍骨未寒,小皇帝還沒正式視朝,就這樣處置人,顯着咱們太狠了。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同意。”西太后不悅地說:“依你之見,難道都把他們放了?”東太后一聽,實在是吃不消了。她柳眉倒豎,兩腮緋紅,說道:“話不能這麼說。咱們乃是一朝的人王帝主,對任何事都要寬仁忍讓。再說,新君登基也要圖個吉利。幹嗎殺呀剮呀的,叫人聽着肉麻!”恭親王趕緊說:“兩位太后說得都有道理。按他們的所作所爲,真是十惡不赦。尤其是肅順,剮了也不算重。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本朝向以孝治天下,以德服人。對他們的寬免,也是給天下人看的。因此,臣同意母后皇太后的意思。”
西太后聽了,大大不悅,真想訓斥恭親王幾句。可她是個十分乖滑的女人,決不願引起東太后和恭親王的反感,更不願因爲這點事情,迫使東太后和恭親王站在一處。她想到這裡,笑着說:“可不是嗎,還是我姐姐說得對。經六爺這麼一說,可比我高多了。我看也不必再找外人,咱仨就商量着怎麼減刑吧!”恭親王拱手道:“太后聖明。”東太后也說:“這就對了!”西太后問她:“姐姐,你看怎樣往下減合適?”這一句話,把東太后問住了。想了半天,這才說道:“你跟六爺商量吧,反正越輕越好。”
西太后和恭親王再三琢磨,最後決定:肅順斬立決;載垣、端華賜令自盡;杜翰、焦佑瀛、匡源削職爲民,穆蔭發配充軍,景壽開除公職,保留額駙及其封號,東太后雖不滿意,但又找不到說詞,只好點頭同意了。恭親王馬上叫軍機章京朱學勤,動筆起草。
次日,便將聖諭發出。
聖旨頒下後,兩宮又傳懿旨,着肅親王華豐、刑部滿族尚書綿森,前往宗人府,逼令載垣、端華自盡,又派惠親王綿喻、刑部漢族尚書趙光、刑部右侍郎載齡,監斬肅順。
肅親王華豐和刑部尚書綿森,捧旨來到宗人府,向府丞周能交代了一番。周能領人來到後院,把監禁載垣、端華的牢門打開,說道:“二位王爺,請出來一趟。”載垣和端華不由一愣。載垣問:“到……到……到哪裡去?”周能道:“有點小事,覈對一下。”兩人無奈,顫顫抖抖走出牢房。
肅順呢?從前天就被押到另一處去了。
且說怡、鄭兩王,被周能領到宗人府的跨院。這所院子,十分寬大。載垣一看肅親王和綿森都在這裡,周圍還有不少筆貼士和番役,就預感不妙。正在這個時候,就見肅親王往前大跨一步,高舉聖旨念道:“載垣、端華接旨!”兩人不敢怠慢,趕緊整理衣服,跪在地上,高呼道:“臣接旨!萬歲,萬歲,萬萬歲。”
等肅親王唸到“賜令自盡”的時候,兩個人全癱瘓了,趴到地上放聲痛哭。載垣道:“冤枉啊!顧命大臣乃是大行皇帝親口加封的,滿朝公卿都聽得清楚,看得明白。怎能說是我們編造的呢?聖諭上多是不實之詞,我不能服哇。我要你們重審,重審!”“大膽!”肅親王喝斥道,“到了現在,你還敢抗旨嗎?此事已定,不能更改,趕快謝恩吧!”端華跳起來說:“什麼?這麼害我們,還要我們謝恩?”肅親王怕他們再說出難聽的話來,便衝兩邊使了個眼色。衆番役往上一闖,把他倆分別架到屋裡去了。
怡、鄭兩王罵不絕聲,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時間不長,就先後斃命了。肅親王進屋看了看吊死的載垣,又看了看被悶死的端華,驗明正身,回宮交差去了。
再說惠親王綿喻、刑部尚書趙光和右侍郎載齡。他們奉旨來到宗人府,做好了一切準備。知道肅順棘手,便想出一條穩軍之計。
載齡領着人們來到肅順被押的跨院,叫周能把牢門打開。載齡一哈腰,走進房中。此時,肅順正靠着牆打盹兒。聽見響動,趕緊把眼睜開。載齡緊走幾步,說道:“六叔可好。”
原來,他和肅順是當家子,比肅順小一輩,管他叫六叔。肅順拉着載齡問:“你怎麼來了,這是要幹什麼?”載齡溫順地說:“六叔,您別擔心,您的官司有頭了。”“是嗎?”載齡道:“我朝以孝治天下。對任何人,都要加恩的。現在,恭親王正領着人議事,派我接您來了。”“好好好!”肅順大喜道,“只要允許我講話就行。沒定罪就抄家捕人,哪有這個理兒?陷害顧命大臣就是抗旨,就是大逆不道!”載齡道:“對,那您就跟我走吧!”說罷,轉身就走。
肅順興沖沖來到前院,擡頭一看:但見滿院都是軍兵,一個個弓上弦,刀出鞘,雄赳赳,氣昂昂,軍兵旁邊,還停着一輛老牛車。肅順做過刑部尚書,對這套程序是明白的:上車就是菜市口,上菜市口就是掉腦袋,或者凌遲處死。
“肅順接旨!”刑部尚書大吼上聲,把肅順嚇了一跳。番役們往上一闖,將他五花大捆起來。到了現在,肅順把什麼都豁出去了,不住地跳腳大罵。
惠親王連聖旨都沒法念了。最後一賭氣,也不念了。吩咐一聲:“架上車去!”衆人像擡豬一般把他架到車上。老闆兒一晃鞭子,直奔了菜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