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上書垂簾,
君臣舌戰鬧翻。
顧命罷職急紅眼,
行在一片混亂。
杜翰搖頭晃腦,在衆人面前說出他的看法:“恭親王來得突然,走得匆忙,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雖然表面上沒露出什麼痕跡,又安知他私下沒有活動?你我不可不防啊!”載垣道:“你說,他是自己要來的,還是有人叫他來的?”“自然是奉命而來!”“奉誰的命?”“西宮太后!”杜翰說得斬釘截鐵,使衆人無不驚駭。肅順問:“何以見得?”杜翰道:“中堂還記得嗎?前些天,安得海被逐回京,卑職對此頗感懷疑……”肅順猛省道:“你是說他們訂苦肉計,使小安子通風報信?”“正是這樣,”端華道:“你既然有這懷疑,何不早說?”杜翰道:“這是我最近纔想到的。”“馬後炮!”焦大麻子說:“杜大人之見,不無道理。不過,恭親王來了,也未與兩宮見着面哪!”杜翰冷笑道:“醇王福晉,隨便出入宮禁,什麼話捎不到?”肅順聽了,深感失策。但又不服氣地說:“算了,別胡猜亂疑了。我還是那句話,‘孫猴子再有本事,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叫他們隨便折騰去吧!”八大臣一向以肅順的意志而轉移。他的發言成了結束語,誰也不再說了。
幾天後,軍機處收到一封山東道監察御史董元醇的奏摺。八大臣對這個摺子的內容,十分關注。但他們無權先看,必須呈給兩宮太后。
西太后每天批閱往來的奏章。今天,她用罷早膳,便伏在大字桌上,認真地審閱着摺子。頭一封是曾國藩從安慶發來的,大意是說,曾國荃已經兵進採石磯,鎮江和瓜州已於七月三十日克復,斬首萬餘。金陵已陷入重圍等語。她提起筆來,批了“通報嘉獎”口個字。
她伸手拿起第二封奏摺,沒看了幾行,就被吸引住了。讀完後,拿着摺子來到東暖閣。
東太后正看着小皇帝、大公主玩耍,見西太后走來,就知道有事。忙叫雙喜把小皇帝、大公主領走,又起身讓座:“什麼事,把妹妹樂成這樣?”“姐姐,你看這道奏摺。”西太后把摺子遞過去。“誰的?”東太后問。“山東道監察御史董元醇的。”東太后看了幾眼,不太明白,笑着說:“妹妹,你講給我聽吧。”
西太后挨着東太后坐下,手指着摺子,邊念邊解釋:“他說了兩個問題。一是事貴從權,一是理直守經。總的意思,主張咱姐倆垂簾聽政。他說得有理,皇上年幼,必須由太后權理朝政。等皇上成人後,再撤簾歸政。”“就是嘛。”東太后不住地點頭說。不過,她又擔心地問:“好倒是好,肅順他們能答應嗎?”“當然不會。”西太后道:“不管他答應不答應,也得給咱照辦!權操自上,不操在他們手裡。決不能本末倒置,任聽他們的。”東太后說:“妹子,我可不是怕事,我看,這件事最好先別提。等回京後,見着六爺再說吧。”
西太后一向看不起東太后。但就這件事來說,她說得不算不對。這封奏摺,肯定會遭到八大臣的強烈反對。現在看來,八大臣佔着上風,自己沒有必勝的把握。回京後再議,形勢就不同了。所以,西太后點點頭,就把這個摺子“留中”了。留中就是把摺子先放在太后手裡,對摺子所提的問題,抱着不加可否的態度。
第二天,軍機處把摺子領下來,覈對數目,卻少了一件。載垣問少誰的,蘇拉說,“山東道監察御史董元醇的摺子留中了。”“胡來!”載垣道,“要都留中,還要我們顧命大臣幹什麼?去,就說我說的,把摺子要回來!”蘇拉轉身去了。
杜翰說:“諸位看出來沒有?這裡邊肯定有文章!”載垣道:“所以,我才非要不可。”
蘇拉回來了,稟報說,摺子被西太后留下了,說是她要看看。載垣哼了一聲:“叫她看吧,等她看完了再要!”
書要簡短。光這一天就催了五次,可把西太后氣壞了。她對東太后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咱們本想擱擱再說,可他們偏不答應。太后連個留摺子的權都沒有,他們這不是要造反嗎?”東太后一聽“造反”二字,嚇得頭皮發-,忙問道:“你打算怎麼辦?”“傳見他們,把話講清楚,叫他們照辦!”“他們要不聽呢?”東太后都要哭了。西太后冷笑一聲:“不聽不行!我也看出來了,你退一尺,他進一丈。”東太后雙手合十,不住地念佛:“妹妹,冤家宜解不宜結,切不能把事鬧大。”西太后說:“我的傻姐姐,要都像你這麼想,不就沒事了嗎?但是,他們不容咱們哪!照這樣下去,還有咱孤兒寡母的好嗎?”“可也是!”東太后找不出理由反駁她。
轉過天來,兩太后升座煙波致爽殿,傳八大臣進見,禮畢,載垣稟奏了各地的軍情,以及幾件不關緊要的事。西太后耐着性子聽完,拿起董元醇的摺子,說道:“這就是你們着急要的那封摺子。我和母后皇太后看過了,他說得很對,很好。你們拿下去看看,按他說的辦,快寫旨來奏。”說完,看了東太后一眼,馬上宣佈退殿。
八大臣怏怏退出大殿,心情不悅地回到軍機直廬,把董元醇的奏摺看了一遍。不看則可,這一看哪,可開了鍋啦!載垣氣得暴跳如雷:“滿嘴噴糞,胡說八道!”端華也罵道:“姓董的活膩味了,非整治整治他不可!”杜翰道:“毛病就出在鬼子六身上,姓董的無非是個槍手罷了。”載垣揮舞着拳頭說:“駁回去,一定要駁回去!”肅順那張大自臉也氣紅了,對焦佑瀛說:“老焦,你就費點兒事吧,非你的大筆不可了。”焦大麻子毫不怠慢,又把摺子看了兩遍,閉上眼睛略思片刻,手握大筆,以皇上的口氣把草槁擬就。
肅順說:“你念給諸位聽聽吧!”“是!”焦大麻子站到屋子中央,一字一板地念道:“……我朝聖聖相承,向無皇太后垂簾之體,朕以沖齡仰受皇考,大行皇帝付託之重,御極之初,何敢更易祖宗舊制?……該御史奏請皇太后暫時權理朝政,殊屬非是……”“好!寫得好!”載垣鼓掌道。肅順說:“開門見山,擊中了要害。”又對焦大麻子說:“事不宜遲,馬上繕具就交上去。”焦大麻子受寵若驚,立刻繕就,裝進黃匣,命人送到宮裡去了。
西太后正在牀上休息。見宮監把“廷寄”呈上,急忙打開觀看。剛看了一行,就從牀上跳起來。接着,一陣風似地走進東暖閣:“反了,反了!照這樣,死人也能氣活!”東太后嚇了一跳,忙問:“妹妹,出什麼事了?”“你看看吧!”她把“廷寄”交到東太后手裡。
東太后看罷,不由驚愣在那裡。西太后說:“咱們叫他們照辦,他們偏不照辦,還以皇上的口氣教訓咱們。我倒要問問他們,眼裡還有沒有太后,有沒有皇上?”東太后說:“咱們能鬥過他們嗎?”“難道就這麼忍了不成?哼,還有滿朝文武、元老貴臣呢!這次要便宜了他們,今後說不定還幹出什麼事來!”“他們還敢造反?”“也難說。我看,這就是變相的造反。”西太后吩咐一聲:“傳話升殿,把皇上請來,叫八大臣候旨。”“-!”
兩太后換了衣服,升座大殿。小皇帝也換了朝服,偎倚在東太后懷裡。大殿裡的氣氛,陰沉而又緊張。時過片刻,西太后對總管大監使了個眼色。總管太監領旨,站在殿外喊道,“奉兩宮皇太后的懿旨,顧命八大臣上殿哪!”
肅順他們已經來了多時,聽說西太后大發雷霆,也做好了思想準備。他們按着尊卑,在怡親王率領下,走進煙波致爽殿,給兩太后施了君臣大禮。以往,必賜平身,讓他們站着回話,今兒個卻一反常態,東、西兩太后誰也沒叫他們起來。西太后指着那封廷寄說:“這封廷寄是誰告訴你們這樣寫的?”載垣往上叩頭道:“回聖母皇太后的話,是臣等共同擬定的。”西太后道:“我問你,什麼叫上諭?”載垣道:“由皇帝出面所說的話,就是上諭。”西太后冷笑道:“那麼,我們姐倆說的話算什麼?”“當然,當然是上諭了。”西太后問道:“不遵上諭該當何罪?”“這……”載垣語塞。跪在他身後的杜翰,趕緊接茬兒說:“臣等沒有不遵上諭的地方。”“什麼?你還敢瞪眼不認賬?我問你,我叫你們怎樣寫來着?”肅順道:“凡此大政,奴臣幾個受大行皇帝的託付,自然會分別輕重緩急,非小臣所得妄議,董元醇是個小小的御史,一沒見解,二沒有作爲,無非是想沾名釣譽。”西太后氣得臉都青了:“你們八個大不像話了,打算一手遮天嗎?妄想!”肅順毫不讓步地說:“請太后把話說清楚,臣錯在何處?”“董元醇又錯在哪裡?”西太后反問道。“他亂言莠政!”肅順答道。“你也給我說清楚點兒!”“諭旨上寫得明白,請太后自己看好了!”“肅順,你們如此專橫跋扈,眼睛裡還有太后和皇上沒有?”肅順道:“臣等受先帝之命,贊襄一切政務,什麼都料理得了,原不需太后操心;可是,您偏偏要操心。又要看摺子,又要過問一切政務,這不是多此一舉嗎?”西太后忽地站起來,咬着牙問道,“你說什麼?”肅順也站起來,高聲答道:“顧命之臣,輔弼幼主。贊襄一切政務,不能聽命於太后。請太后看摺子,原本是多餘的事情!”
西太后聽罷,體如篩糠,指着小皇帝說:“你們看看,六七歲的孩子,什麼事都不懂。我們姐妹不替他做主,誰替他做主?”她又說:“你們可聽清楚,對董元醇的摺子,要重新擬旨,”一定按我說的那樣辦!”肅順道:“恕臣等不遵,請太后收回成命!”“你敢抗旨?”“臣不敢抗旨,可是,請太后也別違犯祖宗家法!”
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兩個人互不相讓,越吵越兇。小皇帝嚇壞了,往這邊看看,往那邊瞧瞧,看着看着,“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肅順大吃一驚,趕緊跪到原處,不敢言語了。
小皇帝是東太后的命根子。小皇帝一哭,可動了她的心肝五臟。她把孩子往懷裡一摟,拍着桌子說:“你們都給我走!出去,快出去!”八大臣無法,默默退出煙波致爽殿。
八個人回到軍機直廬,好像鬥敗的公雞,低着腦袋,誰也不言語了。過了片刻,載垣才說:“真晦氣,無聊至極!”端華道:“能幹就幹,不能幹就不幹。反正,不能讓她擺佈。”肅順把眼一瞪:“廢話!晦氣什麼?咱們這樣做就算對了!也叫西邊的知道知道,顧命大臣有權抗命。”他又說:“四哥,幹不幹這句話不能隨便說。咱們是顧命大臣,是受先帝之託。只有以正驅邪,盡臣子之責,纔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起先帝託孤之重。董元醇這封摺子,肯定是鬼子六主使他乾的。他們的用意很明顯,那就是取消顧命,變成垂簾聽政,由鬼子六出面掌權。所以,咱們絲毫也不能讓步。就是要鬥,就是要爭。”“對,中堂高見。”杜翰說,“要不把姓董的壓下去,往後更不好辦了,這就叫殺一儆百。”焦大麻子說:“咱下一步該怎麼辦?西邊的不是說叫咱們重新擬旨嗎?”“胡扯!”肅順道,“決不能改,就按咱們擬的諭旨辦。”焦大麻子說:“她要是不答應呢?”肅順愣了一下,往四外一看,突然見廊下有黑影晃動。他怕有人偷聽,說道:“等明兒個再說吧!”
當天晚上,肅順偷偷地把載垣、端華、杜翰請到府裡,關上門,加了崗,秘密商量起了對策。端華說:“不能讓兩個太后並尊。咱們有事向東太后說,別理西邊的!”杜翰搖了搖頭:“談何容易!人家是皇上的親孃,是堂堂的聖母皇太后,怎能甩得出去?”載垣道:“六叔,我們聽你的,你看怎麼辦好?”
載垣和肅順、端華都有親屬關係。按輩數,載垣小着一輩,所以管肅順叫六叔,管端華叫四叔。肅順道:“我把你們請來,就是商量對付西邊的辦法。看樣子,這個女人很棘手,決不能等閒視之。不給她點厲害,她是決不會低頭的。”“嗯,說得對。”端華說,“那你想怎麼辦呢?”肅順道:“從明天起,就給她‘擱車’”,看她有什麼辦法號令全國!”
“擱車”是句行話。從字面上解釋,大車下了閘,就走不了啦。說明白了,也就是罷工的意思。軍機處是全國最高的指揮機關,每天要處理上百件事。軍機處要擱了車,上命不能下達,下邊也不瞭解上命。古往今來,像這種事情極爲罕見。肅順這麼一說,把三個人都驚呆了。載垣道:“這可犯‘大逆’的罪呀!不但個人掉腦袋,連九族都得搭上。”肅順冷笑道:“不是魚死,就是網破。要依他們兩宮垂簾,還有咱的好嗎?”端華說:“也對,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只要咱們說了算,哪來的大逆罪、小逆罪!”“是啊,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肅順道,“西邊的又毒又辣。咱們要落到她手,還有個好嗎?要不想落到她手,就必須有權、有勢、有職。擱車是比較有效的一招,倘若這一招再不靈……”肅順不往下說了。三人都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了,不過誰也沒有往下問。載垣道:“破釜沉舟,幹吧,我沒得說了。”杜翰道:“我也贊成,就這麼定了。”肅順道:“從明天開始,咱就擱車,看西邊的有何反應,她要做了讓步,咱就收兵,她要是堅持己見,那可就休怪我肅六無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