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河邊。
那一株株屹立不倒的胡楊,展示了生命的瑰麗畫卷。
封青巖站在一株胡楊下,靜靜眺望着遠方的雪山,酷熱的夏風掀起了衣裳。
不知何時,赫連山沉着一張臉走來,眼中隱隱冒着些怒火。
“師兄,你早就知道他們走了?”
赫連山帶着些怒意道。
這時封青巖收回目光,看着清澈見底的河水,看着水中暢遊的魚兒,微笑點點頭說:“九歌給我傳書了。”
“這是爲什麼?”
赫連山壓抑着聲音質問,眼中欲要噴出怒火般,“不是說好,一起收復西域,一起教化三十六國嗎?現在,一里之地還沒有收復,一國之民還沒有教化,他們爲何要走?爲何要匆匆離開西域?還是不辭而別!”
“書信上不是說,他們有俗事纏身嗎?”
封青巖輕聲道。
“俗事纏身?呵呵——”
赫連山忍不住冷笑兩聲,內心的怒火無法平靜下來,手舞足蹈道:“這分明就是藉口,而且是無比拙劣的藉口,當我赫連山是傻子嗎?倘若說,一人俗事纏身還可理解,但十人皆是俗事纏身?這簡直是把我赫連山當傻子來耍,呵呵。”
“仰之,冷靜。”
封青巖蹙了一下眉頭,道:“諸位師弟在書信上不是說了嗎?有的師弟要回去成婚,有的師弟要回去侍奉雙親,有的師弟要回去接管家業……”
“即使真如此,那他們爲何要不辭而別?”
赫連山冷笑質問,眼中冒出濃濃的怒火,接着卻帶着些痛苦道:“其實,他們不願再留在西域,我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周人在西域生存,並不容易,更不要說是收復西域,教化三十六國。這,不知道需要多少個年頭,他們忍住不了,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在意的是,他們爲何要不辭而別啊?”
“仰之,或許他們有他們的苦衷呢?”
封青巖沉默一下道。
“苦衷?有苦衷就可以不辭而別?”
赫連山依然憤怒,但眼中的痛苦之色卻更濃了,道:“他們一定還在怪我,正是因爲如此,他們纔會不辭而別,就連雲霄也走了。是啊,留在我赫連山身邊,誰知道明日是生是死?他們走了,我不怪他們,是我赫連山無法保護他們……”
此刻赫連山說着說着,淚水就嘩啦啦地落下了。
“仰之,爲了救孔雀河兩岸的三十萬百姓,不惜以身迎上萬裡沙塵暴,這便是仁義,你沒有錯。這是你的選擇,也是諸位師弟的選擇,莫要把諸位師弟想得如此不堪了。你心中有仁義,有追求,諸位師弟心中亦有仁義有追求,你可以爲三十萬百姓付出自己的生命,諸位師弟也不會眨一下眼……”
封青巖拍了拍赫連山的肩膀輕聲道。
他沒有想到,赫連山會如此自責,對於沙塵暴那件還是耿耿於懷,總認爲是自己害了諸位師弟。
“諸位師弟離開,並不是因爲怪你,他們從來沒有怪過你。你一直都是他們心中景仰的二師兄,他們一生皆以你爲榜樣,爲楷模,要不然豈會追隨你,跨越數萬裡來西域?還與你立下誓言,一起收復西域,教化三十六國?”
“哈哈——”
赫連山忍不住仰天大笑起來,吼道:“誓言?他們可曾還記得立下的誓言?他們走了,走了。”
“他們有說過沒有回來嗎?”
封青巖淡淡道。
赫連山猛然愣住,是啊,他們好像並沒有說過不回來,他們只是說,現在暫時有俗事纏身,需要回周天下……
“仰之,九歌不是說了,他們只是暫時需要回周天下一趟,待忙完俗事就會回西域。他們並沒有忘記曾經立下的誓言,只是暫時有事,需要離開一下。”封青巖微笑道,“這事,是你想多了,他們不辭而別,多少都會有些不好意思,就只好偷偷離開了。”
“是嗎?”
赫連山低聲問。
“自然是如此,他們會回來的。”
封青巖拍了拍赫連山肩膀,說:“可還記得前幾日,說過的話?當時我問你,倘若只剩下你一個人,你是否還會堅持收復西域,教化三十六國嗎?”
“我赫連山立下的誓言,即使是付出生命,亦在所不辭。”赫連山冷冷道,胸裡堵着一股氣,“即使他們不再回來,即使只剩下我赫連山一人,即使一輩子都回了不周天下,我赫連山都會去收復西域,教化三十六國,此生矢志不渝。不管是十年,還是百年,千年……”
“好的,我等你的好消息。”
封青巖微笑道。
此刻,赫連山心裡燃燒起一股濃濃的鬥志,你們不是怕艱辛,不敢留在西域嗎?
我赫連山一人亦可收復西域,教化三十六國!
當我回周天下時,你們如何面對我?
赫連山心裡堵着一口氣。
這時,他已經認定劉凌等人怕了西域惡劣的氣候,不敢再留在西域,於是心生退縮之意,所以纔會悄悄離開,不辭而別。
這是無顏告別!
哼!
我赫連山即使只有一人,亦會收復西域,教化三十六國,不管是用了多少年。
此生矢志不渝!
赫連山心裡再次立誓,不收復西域,不教化三十六國,誓不回周天下……
封青巖看到赫連山身上,生出濃濃鬥志不由一笑,道:“九歌,魚竿。”
“沒有。”
九歌在遠處攤手道。
“小宛國主,可是有魚竿?”
封青巖踏空而起,往小宛國的都城看去道。
片刻後,便有一名文公,匆匆送來了幾根魚竿,沉着臉道:“封聖,魚竿。”
“謝了。”
封青巖微笑接過道,就看向赫連山,“仰之,一起釣魚。”
赫連山根本就沒有心情,但是師兄都遞上魚竿了,就只好接過來到岸邊。
封青巖拿着魚竿坐着岸邊靜靜釣魚。
那文公一禮就離開。
封聖來到西域,三十六國主都不得不知道,主要是因爲封青巖拉着他們喝茶聊天漫步……
雖然有不服的國主,但是最後都服了。
封青巖乃是人間第一君子,古來今往第一虛聖,自然是以德服人。
一陣後,封青巖便道:“仰之,你準備如何做?”
“先開一家書院,培養一些學子。”
赫連山沉默片刻道。
封青巖點點頭,道:“書院的名字,就叫鳳鳴吧,如何?”
“鳳鳴?”赫連山皺了一下眉頭,道:“鳳鳴不是琴社的名字?拿來做書院的名字,這……”
“琴社是琴社,書院是書院,我覺得鳳鳴書院的名字不錯。”
封青巖道。
“既然師兄如此說,那書院的名字就叫鳳鳴。”
赫連山道。
時間漸漸過去了。
封青巖一條魚都沒有釣上來……
不知不覺,便太陽西下了,封青巖放下魚竿踏空而上,眺望着東邊的茫茫黃沙。
在夕陽的餘輝下,黃海殷紅如血。
封青巖嘆息一聲就走下來。
“師兄,我發現你這幾天總是在眺望東方,是想念書院了?”赫連山有些疑惑問。
封青巖微笑點點頭。
片刻後,他就回到石院裡,讓九歌找來一塊新的牌匾,當場揮墨寫下“鳳鳴書院”四個大字。
“仰之,你教化三十六國,師兄無法幫到你什麼,就只能送你一塊書院的牌匾。”
封青巖道。
“師兄,你已經幫助山很多了。”
赫連山連忙道。
師兄帶着他,拉着三十六國的國主喝茶聊天,就是告訴他們,誰敢動他赫連山,便是與封聖爲敵……
不過,赫連山還是接過牌匾,仔細觀察“鳳鳴書院”四個大字,卻猛然發現四個大字裡,似乎蘊藏着一道深紅色的影子。
看起來有些像是傳說中的鳳凰。
這讓他十分驚訝,心裡有些驚歎,書君不愧是書君。
字可生象。
字可生力。
“倘若遇上不可敵之人,這塊牌匾可以幫上忙。”
封青巖沉吟一下道,他已經在四個大字中融入了極致意志,擁有十分恐怖的殺傷力。
“謝過師兄。”
赫連山道。
“不用客氣。”
封青巖微笑道,就轉身九歌,“九歌,準備一下,明天就出發。”
“師兄要回周天下了?”
赫連山有些驚訝,多少有些不捨。
“不是要回周天下,是打算要前往苦陀天。”
封青巖沒有隱瞞。
“苦陀天?”
赫連山蹙着眉頭,仔細想了想,想不出哪裡叫苦陀天,就好奇問:“師兄,苦陀天在哪裡?”
“苦陀天在天壁山的另一邊,佛國之地。”
封青巖道。
“天壁山的另一邊?”赫連山恍然大悟,道:“原來天壁山的另一邊叫苦陀天……”
這讓他對苦陀天十分好奇起來,便與封青巖在院子裡,一邊喝酒一邊聊着苦陀天,聊着天下,聊着西域,聊着如何教化三十六國……
夜色一點點過去。
酒喝多了。
赫連山有些醉了。
主要還是劉凌等人不辭而別,太讓他傷心了。
他心裡還在自責,認爲是自己沒有保護着諸位師弟,纔會讓他們傷心離開……
封青巖坐在一旁靜靜聽着,臉上掛着淡淡的笑容。
當月上中天時。
赫連山終於醉了,也趴在石桌上睡了。
但是,卻有淚水流下……
封青巖回屋,拿着一張毛氈,輕輕蓋在他的身上。
“先生,都準備好了。”
九歌輕聲道。
“那走吧。”
封青巖看了看睡着的赫連山,就拿出幾枚字牌、字畫等一些物品放在石桌上。這些字牌字畫中,有上字牌,有大字牌,都是十分珍貴之物,可以助赫連山行走西域……
這些東西對於他來說,已經用處不大了。
還不如留給赫連山。
封青巖看了看夜空,魔夜已經降臨了,但對於來說沒什麼。
他走出石院。
掩上門。
走上牛車。
青莽拉着牛車,迅速往西北而去。
當走出上千餘里後,封青巖卻突然道:“青莽,回孔雀沙漠。”
“回孔雀沙漠?”
青莽有些疑惑,就放慢速度。
“嗯。”
封青巖道。
雖然青莽心裡十分疑惑,但還是調頭往孔雀沙漠駛去。
當牛車回到孔雀沙漠。
天色也漸漸亮了。
“繼續往前走。”
封青巖道。
一直來到孔雀沙漠的中心,封青巖才叫停下來。
這時封青巖走下牛車,環顧一週,就來到高處的一個沙丘上,道:“九歌。”
“先生。”
此時九歌從牛車裡,捧出一個尺餘大的黑陶器走來。
青莽看到有些茫然。
封青巖接過黑陶器,凝視一陣,沉默一陣,就打開蓋,道:“諸位師弟,你們的二師兄,會收復西域,教化三十六國,希望汝等能在此看着,也庇護着……”
他伸手入黑陶中,掏出一把灰,緩緩鬆開手。
灰隨風飄去。
青莽有些怔住了,這、這是什麼回事?
但是它不敢問。
此刻,封青巖一把把把黑陶裡的骨灰掏出,緩緩灑落在孔雀沙漠上,讓它隨之飄去。
在他灑骨灰時,沙漠上的風越來越大,把骨灰吹向西方。
似乎吹落在孔雀河兩岸。
不知何時,封青巖就灑完了骨灰,接着九歌從牛車裡,捧出劉凌等人的衣物、書籍等用品。
“九歌建冢。”
封青巖沉聲道。
“諾。”
九歌連忙道,立即使出山神之力,在沙漠中建出一座冢。雖然處處皆是黃沙,但是他已經把黃沙夯實得,猶如堅硬的岩石般。
封青巖把劉凌等十名師弟的衣物等東西下葬。
片刻後。
他橫渡孔雀沙漠,從萬里外的雪山中,開闢出一塊巨石,立在在劉凌等十位師弟的冢上。
他揮筆寫下:
“人王歷,二千三百五十一年,夏,孔雀沙漠突生萬里沙塵暴,即將淹沒孔雀河兩岸……”
“葬山書院弟子劉凌、魯碩、陳競、羅軼、禹晨、公孫典、上官珩、尉遲意、葉政、紀蘇、元頌,爲救小宛國三十萬百姓,毅然迎上萬裡沙塵暴……”
“……最終不敵,身隕……”
“……其義天地可鑑,日月可表……”
“丹可磨,而不可奪其色;蘭可燔,而不可滅其馨;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金可銷,而不可易其剛。雖身隕,其仁義永存……”
“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
“……布奠傾觴,哭望天涯;天地爲愁,草木悽悲……”
最後落款:封青巖立。
而在此時,九歌早已經準備好祭品。
但是,青莽卻是怔在那裡,劉凌先生死了?陳競先生死了?葬山書院的十位先生都死了?
這、這……
它駭然不已,不敢相信,內心猶如掀起千萬重浪般,這是怎麼回事?
他們不是回周天下了嗎?
但是君上卻寫着,劉凌等十位先生,乃是在抗擊萬里沙塵暴時身亡……
這、這?
青莽渾身顫抖起來。
當時,君上不是救將劉凌等十位先生,從萬里沙塵暴救出了嗎?九歌還爲他們療傷,說並沒有什麼大礙……
而且他們還活生生站着……
“君、君上,這、這是怎麼回事?劉、劉凌先生他們,不、不是……”
青莽聲音顫抖,結巴問道。
但是此刻,封青巖並沒有回答,只是默默注視着墓碑。
不知不覺,太陽就落山了。
那餘輝灑在黃沙上,真像那殷紅的血……
“諸位師弟放心,你們的二師兄,必定會收復西域,教化三十六國。”封青巖向墓敬酒道,“可惜,你們的大師兄,還是來遲了一步……”
說完後默默無語。
只是靜靜站着,任由風沙打在身上,掀了白袍,亂了長髮。
“以吾封青巖之名,敇曰:仁義之冢在此,方圓三十里內,馬不可奔騰,鳥不可飛舞,人不可橫空……”
此刻封青巖上身上,猛然迸發出如絲如縷的聖力,落在仁義之冢上,把方圓三十內化爲禁地。
從此方圓三十內裡,人無法踏空而行。
當他做完一切,就一步步往西北而去,九歌、青莽默默跟在其後……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那日。
萬里沙塵暴不僅絞碎了,劉凌等十名葬山書院學子的血肉之軀,還絞碎了他們的靈魂。即使是封青巖,亦無法保下他們的靈魂,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消散於黃沙中。
但是,在他們徹底消散時,只剩下碎片意識的他們,請求大師兄幫個忙。
不要讓二師兄知道他們死了。
倘若二師兄知道他們死了,必定悲痛欲絕,認爲乃是他的責任,認爲是他自己害死了他們……
這不是二師兄的錯。
這也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封青巖含淚答應下來,就瘋狂地收集他們的靈魂碎片,收集他們的血肉碎片,讓九歌迅速把血肉碎片重組起來,並把靈魂碎片融入血肉之中,這樣就可以支撐一兩日……
於是就有了,封青巖把劉凌等人,從沙塵暴中救出來的那一幕。
其實那時他們早已經死了。
但是,意識碎片還支撐着他們血肉之軀,讓他們看起來與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這,也是爲何回到孔雀河兩岸後,封青巖會拉着赫連山抵擋去魔夜,拉着他前往孔雀海,拉着他前往三十六國……
因爲他不能讓赫連出看出來,只能拉走他。
夜色下。
孔雀河兩岸依然燈火輝煌。
不知何時突然起了東風,赫連山孤零零站在院子裡,看着天空飄落的灰……
心中猛然一痛。
猶如心絞。
他在自責,封青巖何其不在自責?
倘若他能早一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