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還三本以爲那人同阿儺大鬧了一場,又被擒獲,自當驚動不少人,正堂那處應當燈火通明,誰知是漆黑一團,連守備的莊丁也不見一個。放眼望去,整座白帝城不見燈火,像巨獸幽深的大口。如此的寂靜更讓鐵還三心中忐忑,一時也在猶豫該進該退。方白帝的臥房就在正堂後不遠,鐵還三恐驚醒了他,繞道向東,掠過三處莊丁的值夜房,忽見遠處一座平房門口高懸兩盞白紙燈籠,照得門前一地慘白,夜色中分外刺目。
如此醒目地挑起燈籠來,無疑是個圈套,不過就算是漁鉤,其上也當有餌。就是這裡了。鐵還三想,扯起面巾來遮住臉龐,隱身在樹叢中,向那平房後面繞去。四周依舊是一片安靜,屋內莊丁打哈欠的聲音清晰可聞,另有一人呼吸輕細,微作呻吟,分明是受了傷,每過一會兒就會艱難地挪動身子,蹭得牀鋪吱呀一響。
正是最深的黑夜,露水凝在髮梢上,也覺沉重,滿目樹陰更顯濃郁,實在無從分辨人影。鐵還三等了一會兒,不見四周有什麼動靜,正要設法闖進那屋裡,忽聽樹枝裡沙沙的聲響更大了些。鐵還三陡然打起精神,仰起臉看去,指望找到段行洲,卻見林中猛躥出一隻巨鳥也似的人影來。
這人身材中等,腰間懸劍,看來消瘦,只是後背稍有些佝僂,從樹林中躍出時雙臂展成翅狀,身法凝練,顯得開闊而有氣度,他在空中一滯之間,忽又拔身而起,落在不遠處的樹梢之上,那樹梢搖動之際又爲之蓄力,令他再度展身,已從鐵還三藏身的陰影上掠過,直撲到房頂上。只見他落下時右腿一蜷一伸,在瓦上一頓足,房頂便在一片沉寂中倒塌,那人便倏地落入屋中去了。
屋內人一片驚呼,聽得哧哧兩聲金風,有人撲通摔倒在地,那人便一腳踹開門,從屋內躍出。鐵還三忙站起身來,只見那人臂下夾了一人,飄身進了樹林,向北而去。
難道真是刑部捕快來救人?
鐵還三一時有些混淆,沒有機會猶豫,便向下追去,想看個究竟。
那人身法甚快,幾個飄搖,便直逼白帝城北面吊橋,可惜臂下負重,畢竟比不得鐵還三輕身追來。鐵還三愈追愈近,已能看清那人面巾在腦後系的結,箍在他花白的頭髮上,看來年紀不小。眼看吊橋在望,這本是白帝城要衝之道,通常都有人把守,鐵還三以爲必有人阻截那老者,正在猶豫要不要冒被人識破身份的危險繼續追去,不料左右一看,竟沒有半個莊丁的影子。那老者大大方方出了城門,已經上了橋頭,深澗裡的夜風吹來,拂得吊橋悠悠擺動。
吊橋上絕無藏身之地,鐵還三不願被那老者發現行蹤,隱身在城門內,打算等那老者過了橋再尾隨下去。那老者卻突然轉過身來,手臂揮了一揮。
暗器的惡風掩蓋在夜風裡,等撲到鐵還三眉梢時,纔在他耳邊發出一聲尖嘯。鐵還三雙指一探,叮地夾到了一枚烏黑的三刃叉,在他指間散發着腥然的香氣。
原來是餵了劇毒的暗器鐵還三不由大怒。既然行蹤已經暴露,他再無顧忌,將三刃叉反擲出去,從城門中一躍而出。三刃叉去勢飆急,那老者如臨大敵,躍升而起,單足踏上吊橋鐵索,又躥升四五尺,躲了開去。鐵還三的軟劍前幾日被阿儺絞斷,現今並未攜帶兵刃,只得欺身而入,出指點他膝外足三裡大穴。那老者蜷起雙腿,凌空翻了個跟頭,落在鐵還三身後。鐵還三未等他身子落定,反身踢他小腹。那老者側身躲去,從腰中抽出劍來便刺鐵還三足背。
鐵還三橫身在空中一滾,折了折腰,避開劍鋒,落在鐵索之上,伸出右臂,向那老者眉心方向指了一指,竟帶出一道刺耳的風聲來。那老者一驚之下立起劍來橫在眉前,突覺劍身一震,嗡地在深澗中激出一陣迴響。那老者後退一步,棄了臂下所夾受傷之人,雙手持劍扎住步伐。鐵還三冷笑一聲,從鐵索上飄身而下,出指再取老者前胸。那老者一劍斜削鐵還三雙指,劍鋒森然戾氣刺人骨髓,原來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鐵還三倏然縮回手來,也退了一步。
那老者本是趁夜偷襲,不便戀戰,見鐵還三稍有退卻,轉身掠至吊橋鐵索扣在岸邊山崖的鐵環旁,兩劍斬下,將鐵環劈斷。
這吊橋本是四條鐵索做成,其中兩條鐵索鋪板給人行走。鐵環斷裂,吃不住鐵鏈的沉重,三指粗細的鐵環被拽得變形,那鐵索就將從鐵環的缺口處滑脫。
鐵還三恐這吊橋因此傾覆,閃身躍至用做欄杆的鐵索之上,那老者卻是一笑,趁此機會撈起那受傷的人,沿着橋面疾走。鐵還三一愣間,那老者已走過大半橋面,忽聽嘩啦一聲巨響,鐵索從鐵環中脫落,橋面就向對岸蕩去,那老者勾住橋面上的木板,趁勢披風蕩至對岸懸崖上,再一使力,便沿木板攀至岸上。
鐵還三豈容他逃脫,足踏鐵索飄身追去,忽覺背後有衣袂挾風之聲,一道掌風正向自己後背印來。鐵還三轉身出指迎着那人掌勢刺去。那人纖美的手掌倏地縮回白袖,啪地將袖子拍向鐵還三手指。
那白袖原如江上白帆鼓風而來,卻在這一拂間突變得柔若無骨,好像凝着過多的露水,在鐵還三眼中看來就似一江雪白的春水緩緩地涌了過來。
鐵還三伸開右掌,向那白袖抓去,那白袖忽地飄卷,纏在他的手腕之上,向裡一收。鐵還三整隻手掌就要被它活生生拔去一般,只得向前一衝,左掌斬那人小臂,那人也伸出右掌,想硬接一招。不料鐵還三卻忽地收回左掌,右手兩指在那人分神之際在他袖中往他脈門上彈去。那人應變甚快,手腕一轉,鬆開纏着鐵還三的袖子,收回手來。
鐵還三向後一掠,扯去臉上的面巾,道:莊主,請住手。
方白帝立於鐵索之上,雙目寒意忽現,厲色直如利劍脫鞘而出,盯着鐵還三道:你怎麼在這裡?
鐵還三見他起了疑心,便迎着他的目光道:剛纔有人從我們院子旁急奔而過,我們道是仇家尋到莊中,恐驚動了莊上人,故小主人命我跟了下去。不想他在莊上劫了一人而去,我不知底細,只得追了下來。
方白帝未置可否,微笑道:今日莊中擒住了奸細,我料有人來救,便設局等他的援兵。我們重兵把守前面城門,此處吊橋便成必經之路,我在城門上只等他們迴轉,便隨之追到他們老巢,若是當日火燒水壩的賊寇,也好調齊民團官兵圍剿。他說着,縱身從鐵還三身邊掠過,沿那老者所行方位
追去。
鐵還三卻知水色山莊此舉意在揪出隱藏在莊中的奸細,若自己出手救人,豈非自投羅網?他心中先將段行洲罵了一遍,緊隨方白帝,道:那是我礙了莊主大事。
不妨。方白帝笑道,如今追他也是一樣。
鐵還三見被擒之人已被救出,不管那人是否來自刑部,都不足以再生枝節,就想收手返回。卻見方白帝扭頭看着自己,眼波流轉,清澈透人肺腑。他既不願令方白帝生疑,又捨不得方白帝的目光,微微猶豫間,人卻不知不覺緊跟着方白帝而去。兩人聽前面衣衫拂動樹枝之聲,並肩索敵,一路奔向水色山莊圍牆。這裡地勢開闊,遠遠能看見那老者正將所救的受傷之人拋過圍牆。
方白帝與鐵還三都在樹影后伏下身,望着那老者躍出離去,方纔從林中出來。卻聽得圍牆那邊有人低語,不刻哧的一聲,是利刃刺入肌肉的聲音,方白帝與鐵還三都是一怔,忙掠至牆外,只見地上躺着一具屍首,正是那被俘的奸細。林中影子濃了又淡,那老者卻漸行漸遠。
方白帝道:大費周章救了出來,又殺死在此,難道是滅口麼?
鐵還三道:莊主可曾從這奸細口中問得什麼消息?
他自稱是朝廷捕快,我們也不便擅用私刑,因此他隻字未吐。
鐵還三道:這奸細受傷,兇手帶着他不便逃脫,剛纔得暇問明他尚未吐露消息,便在此處將其殺死,也好逃得更快些。
方白帝蹙眉道:難道有什麼要緊的陰謀還未得逞?若被那兇手逃脫,更是無從知道了。
鐵還三不料那兇手竟同自己一般的打算,更想知道水色山莊周圍還埋伏着什麼勢力,因此無需多言,跟着方白帝發足疾追。那老者身法雖快,卻仍不及方白帝與鐵還三,他知身後必有追兵,只管往深林中鑽。鐵還三見狀飄身攀住樹梢,借林中陰影疏密,觀他去向,方白帝則依言追去,如此翻過一座陡峰,依舊追得甚緊,不曾丟失那老者蹤影。
此時晨曦已拂在山頂,眼前清明,天空雖還是乳白色,卻定是難得的好天氣。向山坡望去,密林仍是幽藍的一片。
鐵還三道:此爲山陽,待日出之後看得更是清楚,那兇手若想逃脫,定會現在使些詭計。他用的暗器均淬劇毒,可要小心。
我省得。方白帝微微一笑道,你也小心。
二人向山坡疾掠,爲防那老者使詐,都不曾在地面行走,只是在樹枝間飄蕩,猶如年少時在青天白雲下盪鞦韆,嗅着溼潤的晨風,心生愉悅,竟忘了此時乃爲索敵,相顧都覺快活,隱隱盼着那老者再逃得久遠些纔好。
那老者不知方白帝與鐵還三距自己多遠,也不知他二人是否被自己甩脫,奔跑一陣,便會忽地站住身子向後打量,好在他二人輕身功夫都臻化境,又在樹枝上方,急閃身躲在樹杈之後,倒也堪堪不曾讓他看見。
轉眼奔下坡去,山坳處只見一處激流,周遭樵夫農戶在水流之上架起一座獨木橋,那老者閃身過橋,方白帝與鐵還三都怕他拆斷橋樑,迫自己涉水過河,都加快步伐跟得近了些。那老者卻頭也不回,躥入對面林中去了。
方白帝與鐵還三都覺有些棘手,若光天化日跟着過橋,只怕受他伏擊,又若在此躊躇,便怕他跑得遠了,追他不上。
方白帝道:已奔出這些路程,匪巢應就在前面,哪怕被他發現也不能失了他的行蹤。
鐵還三一笑:正是這個道理。
兩人計議已定,先後躍上獨木橋。哧的一聲,卻從對面閃出一道黑芒。這兩人早有準備,身形一晃,都閃至獨木橋下,單手勾住橋面,蕩身在激流之上。頭頂上卻聽奪、奪連聲,暗器擊打在橋上,來勢煞是兇狠。此時方白帝在前,向後探出手去,鐵還三知他用意,放脫了手抓住他的手腕,方白帝展臂一甩,鐵還三便自橋下飆起,射向林中的人影,向那老者面門連踢兩腳。
那老者早將利劍握於手中,見鐵還三逼近,挽起劍就刺。鐵還三意不在襲敵,剎住去勢,幾乎就在半空停了一停,忽地撈住樹梢,身形一轉已停在樹上。方白帝便趁此時躍身上岸,廣袖一拂,向老者手中長劍捲去。那老者劍法凌厲,不退反進,向前踏穩了一步,將長劍舉起,對準方白帝袖中的手臂,一條直線般刺入。方白帝知他長劍厲害,卻行險不避,錯開手臂,容他長劍從袖中刺入,更向前欺身。只見劍鋒就如陽光穿透白霧,從方白帝肩胛的衣袖中刺出,而方白帝的手掌也剎那間到了那老者面前,手指一探抓向他雙目。
那老者大驚,叫了一聲仰面摔去,手中長劍割破方白帝的衣袖,在地上滾了滾身,頓足在地,忽地向後再掠出一丈,面頰披血逃了下去。
鐵還三自樹端躍下,望着方白帝手中抓得的老者遮面黑巾。不過是一瞬間,兩人都瞧得清楚,原來這老者就是當日五龍崖觀瀑飲茶時所見的老道士。鐵還三道:原來是他!那日莊主行蹤,只怕也是他通知同黨,纔會在水壩處伏擊莊主。
他想連人帶壩一同燒燬,倒是一箭雙鵰之計。方白帝道,如今知道他的真身,恐怕他會棄了老巢,投奔同黨而去。
鐵還三隻覺奇怪,若這老道當日就爲劫殺方白帝,何不以所擅施毒之技在飲茶時便將方白帝毒斃呢?爲何反而多此一舉,大費周章在水壩處劫殺?他疑惑着,望着方白帝,忽皺了皺眉道:莊主的傷勢要不要緊?
傷勢?方白帝奇道,扭頭一看,原來雪白的衣袖上不過幾點殷紅,而鐵還三看來卻氣惱不過,方白帝望着他微笑道,不妨事,並非劍鋒所傷,只是他的劍着實鋒利,劍氣劃傷罷了。只怕現在連傷口都沒有了。鐵還三卻因自己的怒氣微微掙紅了眼睛,方白帝看着,笑意更是深了。
兩人又緊追了一陣,細看地勢,原來已經到了五龍崖地界。鐵還三道:這老道拼了命地逃回五龍崖,應是五龍崖有其援兵,我們孤軍深入,莊主可要謹慎從事。不如我前往查探,莊主請回莊上搬些援兵,我一路留下印記,莊主帶人索敵即可。
方白帝道:這是我莊中之事,豈會交給你來辦?你若顧忌我的安危,怎不知我也顧忌你的安危啊。
鐵還三不知他是對自己心存猜忌戒備,還是肺腑之言,看着他眉間的銳氣和脣邊的柔意,不由怔了怔,一時忘卻了彼此的身份利害,抓住方白帝的手,朗聲笑道:好,一同去就一同去。
方白帝垂下眼簾,讓他握着手,兩人自此便再也無語。自山腰穿過眼前山巒,沿山中激流行走,濃陰退去,眼前豁然開朗清流拍打碧石,沿山勢飛卷而下,十五株碧綠的茶樹圍着一座涼亭,正是五龍崖第一瀑。
流水淙淙之聲充盈耳際,令人忘俗,這裡親山近水,當是高人隱居之地,卻讓拿着道士身份作幌子的匪首霸佔,不免可惜。鐵還三環顧四周,那老道逃至這裡便一閃間不見了蹤影,左右更無別人,連前幾日爲他們奉茶的童子也未曾看見。第一瀑水流湍急,涉水過河多有不便,兩人向下望去,見水流注入下方的一座曠闊池塘,其盡頭便是水面足有六七丈寬的第二瀑,那裡整齊壘放了一溜青石,平日讓人踩着便可穿越池塘。
方白帝與鐵還三便沿水流下行,踏上青石。水聲中忽聽砰的一響,兩人絲毫沒有猶豫,展身直撲茶園中的涼亭。
涼亭中本有一張石桌,這時桌面突然被掀起,其中冒出一個雙環童子,手持雙發強弩,對準方白帝就射。方白帝白袖一捲,兩支弩箭石入大海般倏然不見。
那童子見一擊失手,也不戀戰,忙向石桌下躲去,方白帝不容他逃脫,甩手將接住的弩箭射向那童子肩胛。那童子被射個正着,弩箭透肩而過,他叫了一聲,仰面摔在石桌之旁。
方白帝與鐵還三掠至那童子面前,見他不過十五六歲,圓圓的一張臉上,稚氣未消,正瞪大眼睛,捂着傷口大叫:師父、救我。
方白帝見他肩處傷口汩汩向外冒出的,都是黑色的膿血,不由驚道:是喂毒的弩箭。那童子痛得滿地打滾,呼聲愈見淒厲,而周圍仍是一片死寂,沒有半分動靜。方白帝本無意要他性命,見此慘狀,不忍道:你身上可有解藥?
那童子忽地停止翻滾,大口喘氣時口中噴着黑色的血沫,望着方白帝,聲音細若遊絲:我師父纔有。他說完這句話,竟瞠目氣絕。
好厲害的毒。方白帝從脣間輕呼了一口氣。
兩人又走去看那石桌,原來桌面底下是一口淺井,其下黑黝黝似乎更有一條暗道,一股濃濁的風從下直撲人面龐。
方白帝道:我下去看看。他撩起衣襬,正向下觀望,突見暗道之中伸出一隻手來微微地揚了揚。方白帝道是暗器,忙向後仰身。卻不料眼前一道白煙,乘風直躥出來,揚得山亭中一片迷濛。他還未及倒退躲避,鐵還三已撲在他身上,帶着他掠出亭外,兩人無處着力,摔在水流之上,自五龍崖第一條湍急的瀑布翻滾而下,一直滑落到下面的水塘中才止住退勢。
不要睜開眼睛。鐵還三從水中將方白帝扶起,手掌撈起水來,擦拭他的面龐眼皮,急問,要不要緊?
方白帝輕輕吸了口氣,半晌才道:沒覺得什麼。鐵還三這才神色稍緩。方白帝又問:你呢?
鐵還三未及回答,突然眉峰一聳,轉身出指,迎着殺到腦後的鋒芒便是一夾。
叮。
雙指一劍相交之際,竟激出一聲咆哮,在一灣清池之上肆虐不已,最後愈見清越,龍吟般破空而去。鐵還三展開薄薄的嘴脣,望着對面的老道士,慢慢道:我平生最厭惡的,就是施毒之人。他細目之中的厲色猶如刀山陡立,在水色豔陽下輝映出一片雪亮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視。
那老道看清了他,怔了怔,劍勢凝滯,再未涌力向前刺去,只是水下突踢一腳,手中使力,奪取兵刃。
哼。鐵還三冷笑,運力於指端,錚然一聲將這柄利刃的劍尖折斷。
這下不但老道大驚失色,在水中連連倒退,連鐵還三身後的方白帝也是悚然。鐵還三將劍尖舉在眼前看了看,陽光反射在他的臉上,照得他面龐陰晴不定,更透出一股陰森的殺氣來。
那老道反身掠至青石之上,喝道:方白帝,你們中毒已深,等死吧。
鐵還三知他所言未必是聳人聽聞,方白帝現在行動如常,卻不知稍後會不會毒發,爲奪得解藥,更不能讓這老道逃脫。方白帝的動作卻比鐵還三更快,從水中躍起,衣袖揮舞,一串串水珠自袖下射出,籠罩了老道全身。那老道不敢應對,閃身往身後水簾躍了下去。
五龍崖的第三瀑與第四瀑水流狹窄連綿,他趁水勢直滑入第四瀑下的池塘,掙扎起身向旁邊的山亭掠去,仰頭看時,方白帝與鐵還三一黑一白兩條人影已然自山石間蕩來。
老道叩動山亭柱子,中間的石桌突然掀起,裡面一個童子啪、啪打出兩支弩箭之後一躍而出,其後又有一個童子緊隨,兩人兩隻雙發連弩對準方白帝與鐵還三一通亂射。方白帝知道弩箭上喂有劇毒,再不敢貿然空手接過,飄搖閃避之際,被阻了一阻。老道以爲他二人強矢之下必要尋找掩蔽之所,正放心大膽向後退卻,想躲回石桌下的秘道逃脫,眼光掃過之處只見鐵還三已閃到一名童子身後。那童子見鐵還三騰身躍過自己頭頂,大驚之下扭身舉起弩來,正對鐵還三胸膛,手指一扣就想發射弩箭,鐵還三卻不忙於躲閃,氣定神閒地伸出手指,將弩弓上的機簧一抓而碎,左手再探,便扼向那童子咽喉。那童子卻還佩着劍,一手掰住鐵還三手指,一手棄了弩,便往腰中抽出劍來。
老道吝惜童子性命,又見鐵還三正背對自己,咬牙甩手對準他的後肩,疾射一枚三刃叉。正在此時,鐵還三卻突然回頭,擡起手來,那手掌看來竟也是黑洞洞的,三刃叉似乎遇見了磁石,穩穩地落在了他的掌心。鐵還三抄起三刃叉,沒有半分猶豫,反手刺入那童子胸膛。那童子不知是被他扼斃還是被他刺死,劍才舉到一半,哼也未哼一聲便氣絕斃命。
那老道見偷襲不中,剛想急退,方白帝卻鉤住山亭飛檐,呼地落入亭中,展袖截住他的退路。老道眼光瞟處,見鐵還三又去對付另一個童子,一時未成夾擊之勢,便大膽迎着方白帝來勢挺劍,直刺方白帝廣袖。方白帝錯身躍上亭欄,讓開劍鋒,凌空折身一掌印向老道後腦。他蓄全力一擊,掌力本當排山倒海,但當掌風就將觸及老道發端時,忽覺胸口氣息微滯,隨即隱隱一股劇痛自胸臆散向四肢百骸,不由渾身一顫。那老道卻在此時扭轉身來,長劍豎於面門,劍鋒犀利,正候着他的手指。
方白帝忙抽回手來,白袖一拂借勢轉身。他不料此時劇毒發作,體中內息亂竄已讓他痛得嘴脣鐵青,望見鐵還三閃過另一童子的箭矢欺身在旁,他便停身在暗道井沿之上,勉力拍打雙袖,擋住老道去路,只消撐住片刻,容鐵還三騰出手來,也不難將其生擒。
那老道見方白帝面色煞青,額角滲出細汗,全身微微地顫抖,以致白袖如水波般顫抖,便知他毒發。他對方白帝恨意頗深,此時當然大快。他原本不過是盼從這兩人手下逃出性命,如今見方白帝內息紊亂,連站着都甚勉強,已不足慮,而後對手不過鐵還三一人,他不由噁心橫生,只想將方白帝刺死。
鐵還三此時已奪過另一名童子手中的弩箭,那童子見同伴死得甚慘,望見鐵還三滿面森然殺氣,嚇得魂飛魄散,口中求饒不住倒退。鐵還三見他慘白臉上涕淚迸流,不覺也是猶豫。那童子卻在他微微分神之際,揚手打出一包毒粉,乘風勢直擊鐵還三面門。一股白煙向鐵還三兜頭籠罩,鐵還三連忙屏息閉目,記得身後乃是池塘,躍身一腳踹中那童子胸膛,仰身向水中倒去。水花迸濺,鐵還三倏然無蹤。
三郎!方白帝驚呼,這一刻胸中更是痛了十分。
鐵還三距那童子實在太近,老道料他這次再無倖免之理,必定中毒,便放了大半的心,抖出長劍喝了一聲,長虹貫日般直取方白帝胸膛。方白帝卻駐身不動,雙掌豎立仿若合十,靜靜向劍身拍去。
這一招自始至終肅穆無聲,當劍身鉗在他手掌中時,連激流似乎也息止不動,讓老道覺得那劍竟仍在不住刺去一般,等他想到從方白帝手中奪回長劍之際,渾身內息卻跟着剛纔的劍勢急涌出去,身形亦止不住前撲。方白帝此時鉗住劍身飄身而起,衣袂裡裹着劍光向老道身後翻轉,就像這劍突地領悟到什麼,掉轉頭向主人面門斬回。
那老道駭然失色,棄了長劍滾倒在地,他着實不曾料到方白帝在劇毒發作之後,尚有餘力空手奪去他的兵刃,只道再無幸理,忽聽叮的一聲,睜目看去,那長劍從方白帝手中掉落,擊在山石之上,而方白帝全力一擊之後,終究力竭,撲進池塘中。
方白帝知自己中毒已深,擬聚最後元氣博他手中利劍,然而經絡間的毒素卻在他持劍躍出時如着了一把烈火似的猛躥,他再也無力支持,連握劍的力氣也無,這才失了劍跌落池塘,咬住嘴脣在亂流中忍着痛楚顫抖不已。
老道呼了聲:老天有眼!大笑中搶到失落的斷劍,自岸上一躍而下,持劍向方白帝胸膛刺去。
這柄利刃在明麗的陽光下,原當鋒芒一吐,而劍尖斷去,因此光華也有些暗淡,但照亮方白帝面龐時,仍讓老道欣喜若狂。只需兩寸,這十萬裡水色山莊的主人就可斃命,老道花白凌亂的鬍鬚間透出了一聲冷笑,而方白帝就在這時突然向旁邊挪動了兩尺。
嚓。利刃不知刺到了什麼,微微阻了阻,隨後釘入池塘鬆軟的地上。
滿目碧水忽而飄紅,緋色的水面下,鐵還三嘴角露出個冷颼颼的笑意。老道一怔,鐵還三的臉便突然變得更清晰更近了,那柄擦着他的肋骨透體而過將他釘在池底的利刃就如在體內迅速融化的冰凌,對他毫無阻礙,他仰身、展臂,一截短促的鋒芒就從道士頸上掠過。
老道鬆開劍柄捧住脖子,瞪眼望着鐵還三呼嚕嚕喘着粗氣。鐵還三悶吭一聲,伸手將刺透身體的利劍拔除,扔在水裡。
呵。方白帝在遠處笑了一聲,不知不覺地讓水流衝向十多丈高的瀑布懸崖。鐵還三撲身過來,只能堪堪抓到他的手指,便隨着方白帝的身子,卷在直下的飛流中,撞向第五瀑中橫空而出的青石上。
鐵還三奮力拉起方白帝,抄住他的腰肢,輕縱在青石之上,再猱身一縱,轉撲崖上青藤,抓住藤條,幾個起落,終於着地,而半個身子也幾乎沒有知覺了。
他將方白帝輕輕放於地上,晃動他的身子,急道:再支持片刻。他撕開衣襟,甩去上衣,露出胸膛上條條騰起的黑色刺青,方白帝抽了口冷氣,道:你要幹什麼?
鐵還三不由笑出了聲,道:我可助你祛毒,你且讀這篇心法,合我呼吸運氣之道,以免我的內力傷你經絡。
方白帝點了點頭,鐵還三已出指抵在他膻中,內力噴薄如日出雪山巔峰,瞬間一股洋洋灑灑的溫暖侵入方白帝體內。方白帝和他呼吸,運力驅於劇毒盤踞的要穴,此時的劇痛比之剛纔更是難以忍受,他正要呼出聲,鐵還三胸側的鮮血卻啪地噴在他的臉上。鐵還三忙伸手替他擦去,血痕在方白帝白皙的面龐上,染得如同一抹胭脂。方白帝拼命咬住嘴脣,硬生生將呻吟嚥下,從此心無旁騖。一柱香工夫,疼痛稍緩,各處經絡乃至骨髓都微微地發起熱來,而鐵還三的內息卻漸顯焦躁起來,一股腦兒地涌入,方白帝幾乎不及發散,不由睜目看着鐵還三。
一串血珠迎面滴落,鐵還三渾身披血,面色慘白如同屍首。方白帝不由微微一掙,鐵還三望着他的眼睛笑了笑,隨即昏厥撲倒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