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計議已定,與方白帝夜宴之後,便早早回到房中,鐵還三換了黑色的短小衣裳,留段行洲在屋中應變,便自院子後牆一掠而出,向柯黛住處悄悄潛行。
柯黛所住的院子鐵還三也曾路過,只是從未進去。他往日留意,知道柯黛後院的院牆連着一片竹林,他見開闊處無人走動,便俯身疾行至竹林裡,傾聽牆內並無人聲,展臂攀住牆頭,露出眼睛來向內觀望。這後院並無水色山莊的人把守,一塊空地晾曬着鮮紅的辣椒,前面兩間小屋,正向夜色裡飄送着白色的炊煙。
柯黛不慣中原飲食,從來都是在自己院中開設小竈,此時既然有人下廚,可見柯黛和那客人今晚定是在此處晚宴。鐵還三找對了地方,心中一喜,忽見一個着彩裙的使女提燈走來,在那廚房外雙手比劃着,似乎在催促。那廚房裡有人咿咿呀呀,不成語聲地抱怨,聽來都像啞巴。
有人在遠處遙遙擊掌,煞是清脆,那使女着了急,從腰間解下一條包着鋼尖的皮鞭,啪啪抽地。廚房內一干人呀呀大叫,一會兒便有六個僕婦捧出菜餚來,隨那使女低眉順眼地向前院送去。這些僕婦看面貌都不似中原人,非聾即啞,又不識中原文字,若柯黛院中有些機密事,這些傭人倒省去了不少麻煩。
這一陣慌亂正是時候,鐵還三藉機躍在半空,足尖輕點牆頭,掠至廚房頂上,直起身來,向前院打量。白日裡開得恰到好處的鮮花在燈下早懨懨地打不起精神,襯着一院的慵懶,此時的微風都帶着靡靡之音,悠然在飛檐前盤旋,風鈴細細地響着,好像着意地和唱。
忽自院門處搖曳來一盞暗淡的燈籠,只見一條高挑人影,扶着一個女子的肩頭緩步走來,那女子身材窈窕,正是柯黛無疑,而那人帷帽壓得甚低,看不清容貌。鐵還三見那些僕婦們低着頭捧着菜餚魚貫而入室內,料現在席上安置菜餚之際,必然嘈雜,正是欺身而入的好時機,忙蕩身前往柯黛屋子,輕輕落在房頂,正要尋地方藏身以便將那人面貌窺視清楚,底下房門一開,僕婦丫頭均退了出來,更有一個滾雷般的腳步聲自遠處緊隨柯黛而來。
阿儺?鐵還三立即伏下身子,貼於瓦片之上,不敢有絲毫動彈。就在此時,房門一開一合,柯黛與那人便進了屋。
阿儺走到天井中,四處觀望,甚是戒備。鐵還三心中叫苦不迭,現在已無退路,好在夜色已深,黑衣融在黑黝黝的山景中,還算方便躲藏,只得等阿儺離去,又盼他千萬不要心血來潮躍到房頂上。
忽聽得叮叮咚咚清澈的斟酒聲,原來柯黛的席面就在鐵還三身下,屋內聲音聽得很是清楚。鐵還三拿出最慢最輕柔的動作,小心翼翼地將耳朵更向瓦片湊了湊。
只聽柯黛柔聲道:你還想我麼?
席上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接口道:這是我的家,就算不想你,也須想着你的好菜好酒。
鐵還三仔細回想,覺得從未聽過這把聲音,卻偏偏聽來耳熟。疑惑間,柯黛又道:你既想着這是你正經的家室,何必急着走呢,在這裡住上一年半載又有何妨,誰有膽量來管你呢?
那人嘆了口氣道:對我猜忌的,何止我哥哥一人?還是太平些吧。終有一日我們無須分別。
鐵還三便在想他口中所說的哥哥,會不會指方白帝,而他與柯黛說話口氣親密,竟已說及離別相思,柯黛身爲方白帝姬妾,豈不是明目張膽地在做不才之事?
柯黛又道:若非那姓段的,我料你也不會往山莊中來。這兩個人好不容易留住了,你打算什麼時候見?
那人道:卻也不忙。
不忙?柯黛嗔道,你不知道爲了把這兩人留住,我們日日陪他們山中水裡地逛,一點正事都辦不得,你還要我們等多久?
那人笑道:見了他們,我就回去啦。拖上幾日,你我相處,不是更好麼?
我倒是情願這樣快活。柯黛撲哧一笑,只可憐咱們那位莊主爺還要與他們周旋。
那人問:你與那兩人相處多日,以你之見,如此的殷勤可值得?
柯黛沉默了一瞬,想來正在思索,然後道:難說得緊。
哦?那人訝然,你們眼光如炬,至今也沒有弄清他們來歷麼?
鐵還三心中冷笑,若讓他們知道自己的來歷,只怕不消半日,便和段行洲身首異處,哪裡就那麼容易讓他們看出端倪?
果聽柯黛道:先前向你稟告,那僕人是香雄國王廷衛士後人,身上紋有香雄文字,確是經文不錯,這兩日細細問來,他對香雄及周邊小國風土人情極爲熟悉,應是香雄後人無疑。
嗯,我放了些心。
柯黛又道:那主人就不好說了。若他也是香雄人,又有王廷衛士尾隨,當是香雄王族後裔,但據我手中的香雄王室家譜來看,卻沒有與其相貌年紀彷彿的年輕男子。若他不是香雄人,這兩人又如何湊到一起去的呢?
那人道:或許出遊時隨便找了個主僕的名份。那段姓少年武功如何?
柯黛道:早先對你說過,他在上元節時,以一粒冰珠擊打王遲手背,若他恰如濁仙公公般,能憑空結水成冰,也當是絕頂的高手。你尋找剋制濁仙公公的法子,恐只有他曉得一二。
鐵還三當即想到暑樓中隨同皇帝出現的大宦官,正如他所知,這大宦官武功極高,對皇帝死心塌地,房中的神秘人若苦思剋制那大宦官的法子,豈非就爲了對皇帝不利?原來這水色山莊謀劃的,竟是弒君的勾當。更要命的是,周用當日以冰珠擊中王遲手背,才引得方白帝現身。原來朝廷對水色山莊的圖謀也並非一無所知,甚至驚動皇帝親自過問。這一朝一莊勾心鬥角、權謀機變、逐鹿問鼎,自己與段行洲兩個小人物身不由己捲入其中,若有半點不小心,只怕稀裡糊塗就將性命斷送在這裡。他知前途險惡,卻無所畏懼,只是心中不平,不由默默地冷笑。
只聽柯黛又道:只是他初入山莊,我們見他腳步虛浮,眸子暗淡,舉止中也沒有架勢,都道他即便不是全然不懂武功,也不過是三腳貓的功夫,未必比地痞流氓強些。而那三兒武功之高,卻屬罕見,我們起先着實疑心其中有詐。不過
不過什麼?那人陡然打起了精神,語聲有些迫切。
莊主帶他去觀瀑飲茶,他稱攀不上懸崖,只肯躲在下面。待莊主登上崖頂,他卻已然在上面好一會兒了。莊主的輕身功夫比我更是強了一個層次,十幾丈的懸崖對他來說不過是頃刻間的事,那這個段行洲的輕身功夫豈不是駭人聽聞了?
若非阿儺在下面守着,鐵還三定也要點頭稱是了,這件事他也至今未曾想通,真想跳將下去,與柯黛好好探討探討。
柯黛又道:回程時又出了兩件事,讓莊主更是疑惑。那日亂箭如蝗,莊主和那三兒左躲右閃,搶身出去殺退匪寇。而那段行洲卻大大方方立在船頭,不曾有絲毫躲閃,卻猶如神佛在身周庇佑,敵箭蕭蕭而下,釘得他腳前甲板上密密麻麻,卻不曾有一支射中他的袍角的,豈非怪異?
鐵還三那時正衝上岸去退敵,沒有看見柯黛所說的景象,此時聽到之後,也是微微疑惑,身子不覺間一顫,拂動身下瓦片,阿儺便抽了口氣,轉動禿頭,左看右看。鐵還三忙竭力息止呼吸,不敢稍動一下。
此時柯黛在房中喊道:阿儺進來。
鐵還三剛纔倉促之下俯倒在房頂上,扭着身子,這一會兒便覺後背要抽筋,柯黛的呼喚幾乎救了鐵還三的性命,阿儺嘿了一聲,哐當推開門進屋,鐵還三便趁此時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
柯黛道:阿儺,你打一拳看看。
一股澎湃的戾氣隨她話音沖天而出,鐵還三隔着房頂也能覺得這一拳內息奔涌,迅疾堪比狂潮撲岸。
底下那人啊了一聲,旋即撫掌道:好功夫!
阿儺便又哐當推開了門,站回院中。
柯黛道:你看這一拳天下有幾個人躲得開?
我沒有你們那麼好的眼力,沒有看清楚他出拳,就覺火辣辣的一陣惡風,料想天下能躲開這一拳的,的確屈指可數。
那段行洲便躲了開去。柯黛嘆了口氣。
她這麼一說,鐵還三便猛地想起當日阿儺就站在段行洲面前,一拳擊向段行洲面門,段行洲就那般稀鬆平常地蹲身躲了開去,運氣已是好到了極點。
柯黛道:這還不算,其時有匪寇十幾人,持刃圍追,他只在兩招間便輕鬆化解,將對手悉數擊落水中,以莊主眼力,竟未看見他是如何出手的。
鐵還三暗笑,那時段行洲已嚇得呆若木雞,動彈不得,就算神仙也瞧不出他是如何出手的。這些匪寇自然不會無故退卻,究竟是誰在暗中助段行洲退敵,鐵還三至今也是百思不解。
柯黛又道:他們主僕言語中提及路上遭遇了仇家,那段行洲受傷不輕。我們本來也不信,趁他們不在,搜查他們的行李,確實翻着了治傷的丸藥,段行洲日日都有服用。那三兒的武功可與莊主、阿儺並稱當世的一流高手;若我們所見都是段行洲療傷之際,不經意顯露的武功,那麼就只怕是我們聞所未聞的境界了。
那人道:好。如我所願,真是一流的高手。難得他更知韜晦,不肯輕易顯露,更佳。
原來那人想以段行洲的絕世武功爲自己所用,才用盡手段將段行洲留在水色山莊鐵還三想到段行洲運氣極佳,裝神弄鬼便唬住了方白帝等人,真是啼笑皆非。水色山莊不遺餘力網羅高手破解濁仙太監的武功,意圖行刺皇帝,然則現今天下太平,邊境平安,皇室正統血脈的後裔頗多,即便當今皇帝早夭,也不致社稷崩動。外敵並無便宜可佔,何以行此險招?
鐵還三沉思之際,柯黛又接着問道:刑部動向如何,可曾查到什麼消息?
鐵還三聞言,凜然一驚。
那人道:我多方打探,卻沒有聽說刑部派人往青池的消息。也沒有聽說有與他們兩個容貌彷彿的捕快。
如今刑部多了五六十個捕快,大赦開始之後都在外面辦差,有沒有奉密令繞道青池的呢?
那人道:有兩個在青池地域梭巡,我已安排人緊盯在後面。
鐵還三知道這是賀佳觀與周用之計,派一兩個人過來淆亂視聽,不失爲上策。
那人又道:不過
我不要聽不過。柯黛嘆息,你嘴裡不過二字之後,總沒有好事。
那人笑道:不聽可不行,我在你耳邊說。
柯黛咯咯笑起來,接着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衣衫聲響,兩人似乎是動情糾纏在一處。鐵還三聽了,心中暗罵柯黛,盼着那人千萬不要在柯黛耳邊說那不過二字之後的要緊話。
好在那人尚能自持,半晌之後便想起說正經事,道:我派人在各州各府查探,卻在寒州查到一個捕快,也叫段行洲,年末被舉薦進京,刑部中卻沒有這麼個人,頗爲蹊蹺。
鐵還三更是失色,先不說段行洲的身份被人懷疑,也不說那人的勢力竟能通達刑部,就說在各州各府安插坐探,將段行洲的身份查了出來,便不知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此人手眼通天,自己和段行洲只會裝神弄鬼一番,豈是人家的對手。
柯黛奇道:若是朝廷的捕快潛入山莊,隨便改個不相關的名字就罷了,何必用原名呢?
這個緣故鐵還三卻知道得清楚,一時只能在房頂上無聲苦笑。
那人道:就是這麼說啊。我亦覺得沒有頭緒。好在有見過那叫段行洲的小捕快的人路過青池地界,他與段行洲有莫大的仇恨,決不會幫他隱瞞,屆時就叫他認人便是。
鐵還三心中道了一聲糟糕,心急如焚卻苦於不能跳下房頂,只能聽房中兩人呢呢喃喃說了會兒閒話,之後便是雲雨之聲不絕於耳,更是讓他心煩意亂。鐵還三便盼着阿儺也早點睏倦,自己便能脫身,給段行洲報信。不料阿儺卻越站越精神,腦門上都似乎放出光來,沒有半分懈怠。
露水見涼,身上微寒,鐵還三嘆了一聲倒黴,只能盯着阿儺的禿頭,傾聽夜聲。過了小半個時辰,阿儺打了個哈欠,坐在樹底下打盹。原本是鐵還三離開的好機會,他試着挪動雙腿,卻發現腿腳早已麻木,沒有半分知覺,這樣稍動一動,定會驚醒阿儺。鐵還三暗運內息摩動腿上經脈,覺得腿上漸漸有些刺痛發熱,正是快大功告成之際,他心中一喜,就要翻身下房,阿儺卻驀地騰身而起,轉着腦袋四處亂看,背上的筋肉都緊繃起來。
真是命中的煞星鐵還三嘆息他見阿儺不住向東南角張望,不由也打起精神,細辨來聲。原來林中樹葉拂動之聲漸密,枝丫逆風輕搖,必是樹間有人伏入。鐵還三不料除自己外,還有其他人潛伏而來,只盼那人引了阿儺過去,自己便能脫身。
果然阿儺展開雙臂,突從院牆之上一掠而出,好似一塊隕石砸入樹林,那人藏身的樹木隨之轟然倒下,來人輕身功夫也甚了得,樹梢間人影一飄,便向夜空中竄逃。豈料阿儺着實身高臂長,未曾躍起阻攔,不過展臂一撈,便握住了那人的小腿,掄起來衝地上砸去。那人大駭之際已無力掙脫,只得以雙臂護住要害,砰地被砸了個結實。其中一聲脆響,似乎是臂骨斷裂之聲,鐵還三隔着這麼遠也聽得毛骨悚然。
柯黛在房中也聽得真切,抱怨道:這呆子,怎麼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來?
阿儺見來人被摔得幾乎昏死,只在地上扭動忍痛,當下咧開嘴笑着,鬆了那人的小腿,就去捉他臂膀,突然眼前一花,那人擡手就是一拳,正衝阿儺鼻子打來。阿儺仰身閃避間,那人滾了個身,跳將起來就跑。阿儺大怒,咒罵了一句,撲身急追。
鐵還三見狀大喜,正要趁機脫身,院門外的小徑上卻燈火閃動,有三四個人掌着燈籠疾步向院子走近。
那彩裙啞巴使女跑了進來,急敲柯黛的房門。柯黛也不起身,厭煩道:什麼事?
那使女咿咿呀呀地在外比劃,不時向後觀望,不會兒便見蘇漪領着丫頭,大步跨了進來,在外叫道:二姐姐,你這邊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她不見柯黛答應,又見那使女神色慌亂,轉了轉眼珠,又呼道,二姐姐,你身子還好?說着推開那使女,踢開柯黛的房門,直闖進去。
房中柯黛聞聲驀地坐起身來,鐵還三隻聽咔嗒一聲機簧響,不知屋中什麼變故,而蘇漪的腳步已進了柯黛臥房。鐵還三知現在房中定是混亂不堪,忍不住想往那屋中窺視一眼,無奈不遠處巨大的身形起落,眼看阿儺就將轉來,只得棄了這個念頭,脫困而出。他尋了兩條無人的小路,輾轉回到自己房中,見段行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就算是誠心等他回來也難免意志不堅之過,他一腳將段行洲踹醒,道:將口水擦乾淨再說話。
段行洲忙抹了抹嘴角,喜道:你回來了!如何?可有什麼要緊消息?
鐵還三一邊換了衣服,一邊將所見所聞講給他聽。還未說到要緊地方,門外卻有王遲叩門,叫道:段先生,莊中有人鬧事,不知段先生平安否?
段行洲使了個眼色,鐵還三便整理了衣服,前去開門,王遲作揖打千地進來,口中問安,他身後跟着個護院模樣的中年漢子。
這人兩條粗黑的眉毛,絡腮鬍子,看來一臉匪氣,他肩寬體闊,步伐穩健,雖非身負上乘武功,卻也應練了二三十年的外家功夫。他舉止中稍有些拘謹,卻絕非謙卑恭順,不像其他白帝城的僕傭那般小心翼翼地低眉順眼,他反倒昂起頭來,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先掃了掃鐵還三,然後便駐留在段行洲身上,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打量,生怕遺漏一點臉皮上的黑痣和胎記,最後慢慢走上前來,提起燈籠在兩邊敷衍着照了照。
段行洲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不由望着王遲。
王遲笑道:莊主怕有賊寇闖來騷擾先生,故讓護院人等來查看。
哦。段行洲點頭,辛苦了。
這些都是粗人,不懂規矩,段先生請勿見怪。如此看了一遍,知那賊人沒有驚擾先生,這便回稟莊主,好叫莊主安心。王遲說着招呼那中年男子,掩門退了出去。
段行洲還在思量那中年漢子爲何盯着自己看,越想越覺不妥,忽地抽了口冷氣,頭上都冒出熱汗,一時頭痛如裂,捂着腦袋呻吟了一聲。
鐵還三忙問:怎麼了?
小三啊。段行洲拽着他的衣角,以極低的聲音道,剛纔隨王遲前來的漢子就是張笑哥。
你在寒州抓捕的船霸張笑哥?鐵還三渾身一顫,今夜那神秘客人言道有認得你的人前來相認,不料這麼快就殺上來了。
他發配在邊遠之地,定是蒙朝廷大赦返鄉路過。段行洲跺着腳,我怎麼就沒認出他來呢。這可如何是好?
鐵還三嘆道:如今說什麼也晚了,誰讓你記性差,總是記不得給你取的假名,不然哪裡有這些煩惱?
段行洲急道:誰讓你們總給我取些稀奇古怪的名字,任誰都是記不住的。事已至此,埋怨我也無用。
鐵還三怕他叫嚷,捂住他的嘴,道:低聲!我們跟着他們,且聽他們說什麼。若他認出了你,便先殺了他再說。他二人悄悄走出屋來,盯準王遲與張笑哥的燈籠亮光,一路追去,隔着老遠,就聽張笑哥哈哈大笑,兩條胳膊搖搖晃晃,和當年爲霸一方時別無二致。
段行洲身子一掙,對鐵還三道:我去讓他閉嘴。
鐵還三拉住他蹲下,藏身樹後,道:現在去於事無補,少安毋躁。
只聽王遲低聲問:果然不是?
不是、不是。張笑哥笑道,我都說了百八十遍不是了。
不是?段行洲聽了也訝然,我當年抓捕他之際,何等威風凜凜,他怎麼會不記得?
鐵還三笑道:不過是拿花盆砸在他腦袋上,算什麼威風凜凜?
卻聽張笑哥道:那小子對我嚴刑逼供,百般凌辱,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
段行洲低聲罵道:你罪惡滔天,證據確鑿,何須我嚴刑逼供?
張笑哥道:剛纔那位小爺淡靜從容,自有一股神仙氣度,不是凡間人物
段行洲聽得已微微笑起來,不料張笑哥又道:那個段行洲卻是個黑臉皮的賊恁小子,額頭長瘡,屁股流膿,只會爲虎作倀,整日裡咋咋呼呼,品性最是下等,豈能與那位小爺相提並論?
段行洲拔身而起,低聲怒道:你個誹謗官差的,我宰了你!
鐵還三嚇了一跳,忙拉住勸道:就算是說了你兩句壞話,也罪不至死啊。
好!段行洲道,待這個差事辦妥,我回寒州找他算賬,讓他再流配千里。
鐵還三道:那叫公報私仇,也是我們刑部點名的捕快所不屑的。
好!段行洲挺胸說了這麼一聲,便已氣餒,蹲下接着生悶氣。
聽王遲對張笑哥道:張大俠此次援手,莊主甚是感激,命我等備下快船和盤纏,務必送張大俠安全迴轉寒州。
多謝啦。張笑哥大咧咧笑道,水色山莊指日便可統領離別水域,今後我在寒江重起爐竈,兩家還要多多往來。
那是一定的。
張笑哥又道:莊上事務繁忙,又抓到了奸細,我就不打擾了。原來那人依舊被阿儺擒住,鐵還三不禁替那人嘆了口氣。
王遲道:那奸細自稱是刑部捕快,今夜還要多費周折,我也不客氣奉陪了。
這時有人遠遠走來,領着張笑哥住宿,王遲更是急匆匆走了。
段行洲與鐵還三見周遭再無旁人,都脫口而出:刑部捕快?
鐵還三怕他大呼小叫,連忙將他拉回房中,將今夜所見細細說給他聽,道:柯黛房中那人既是柯黛的情人,與水色山莊有頗多關係,且在朝內朝外布有不少耳目,定是個極要緊的人物。若能查明他的身份,便可知方白帝圖謀。他又將神秘客人尋覓破解濁仙太監武功的事說與段行洲聽。
段行洲拍着大腿,變色道:原來意在弒君!這夥反寇人人得而誅之!他義憤填膺,喘了半晌,道,如此我倒有了個計較。
哦?鐵還三已習慣他突然拋出宏論,只是微笑地聽着。
既然那蘇漪闖入屋去,見着了柯黛的情人,我們這便詢問蘇漪那人相貌,畫影圖形交給刑部,那人既然是朝廷中的要緊人物,刑部必定認得,先捉了起來,以免他日後興風作浪,危害聖上安危。
鐵還三搖頭道:不必。
爲什麼?段行洲大奇。
鐵還三道:我聽那人與柯黛言語間似乎作下安排,不日就要見我們,何必急於一時。見他之前,你當想想如何裝成絕世高手要緊,別被人三言兩語戳穿,前功盡棄。再說蘇漪闖入柯黛房中,未必就見到了那人的相貌,咱們去問了她亦無用,反而徒令人生疑。蘇漪若見到了那人相貌,方白帝、柯黛等人必定急於滅口,還未等你見到蘇漪,她就沒命了,又何必多此一舉?
段行洲大驚道:怎可眼睜睜地看她去死?我這就知會她逃走。
鐵還三閃身擋在他身前:你這一去就壞了大事!究竟是皇帝的命要緊還是蘇漪的命要緊,還用我告訴你麼?
段行洲被他問得瞠目結舌,指着鐵還三的鼻子,半晌說不出話來。
鐵還三見他急得滿頭大汗,不由笑着遞了盞茶給他。段行洲喝了口水,定了定神,才道:那麼被水色山莊擒住的刑部捕快又當如何呢?我們同僚受難,豈能不加援手,見死不救?若是刑部派下來與我們會合,傳遞消息的,若任由他死了,豈非誤了大事?
這句話猛然觸動了鐵還三的心事若來人當真是刑部前來聯絡的官差,必定知道自己與段行洲的身份,水色山莊重刑之下,難免吐露實情,屆時他二人不啻俎上魚肉,豈能脫身?
段行洲見他不語,又道:你不去,我可一個人去了。
鐵還三此時已打定了主意,對段行洲笑道:你倒有些同袍的義氣。也罷,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走一趟。
段行洲不知鐵還三已起意殺人滅口,只不過知他迂腐,不願實說,想到鐵還三當真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前去救人,只覺得終有一天能蓋過鐵還三一頭,頓時神氣活現,拍着鐵還三的肩膀道:這就對了。人不講義氣,與禽獸何異?
鐵還三在心裡破口大罵,面上卻心甘情願地又換了黑色的夜行衣服,蕩身撲向水色山莊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