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2.9.28

桃子帶來的客人大概三十多歲,國字臉,毛髮茂盛,頭毛多而黑,一臉的絡腮鬍,絕對是相貌堂堂。比之朝子的老男友青山,不知道強到哪裡去了。

五月眨巴眨巴眼睛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什麼,摸出小本子翻了翻:“服部,毛髮多而密,高大魁梧,年紀三十五六,是一家日文雜誌社……讓我看看,是上海漫步、還是超級城市的主編……話說他怎麼啦?”

涼子伸手指指天花板,神秘兮兮地說:“服部老早是上面酒吧的常客,最近迷上桃子,酒吧不大去了。聽說對桃子是認真的,還對桃子說過‘看到你純潔透徹的眼睛,我一天的疲乏都煙消雲散了’之類的情話,搞不好兩個人真能結婚也說不定。”

五月恍然大悟:“哦哦。兩個人看外形倒也登對。”說完,不禁對那客人多看了一眼。

“登對個什麼?”涼子酸溜溜地冷笑,“桃子哪裡好看了?尖嘴猴腮,穿衣打扮絲毫沒有品位,初中都沒畢業,笨得要命,九九乘法口訣都背不出。和她一起出去買東西經常能看到她數手指頭算賬……沒到上海前是不良少女,跟着地痞流氓混的那種,她哪裡配得上服部啦。服部眼睛大概瞎了。”把兩個人都損了一遍,心裡這才舒服一點似的長長出了一口氣。

涼子因爲妒忌,說出的話酸氣沖天,可信度自然也就要大打折扣。

桃子其實可愛非常,臉小眼大,身材苗條,和悠長假期裡扮演小石川桃子的稻森泉相似如姐妹,恰好名字也都叫桃子。雖然在穿衣打扮的品味上此桃子比不過彼桃子,但總的來說,說是我見猶憐的甜美女孩總沒錯。

兩人站在走道上說話,有跑菜的人端着慢慢一托盤的壽喜鍋的材料過來,一路叫着:“當心當心!請讓一讓——”

五月趁機和涼子分開。轉過吧檯就是一排包房了,幾間包房裡就數江之島最熱鬧,一羣人在裡面鬧哄哄唱着日語版的《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歌聲高亢歡快,把流淌於店內的美空雲雀的《川流不息》蓋住,美空雲雀的哀愁也就被碾壓的不見了蹤影。

不知道唱這一首歌的緣由是什麼,但男女大合唱裡能聽得出久美子的聲音:“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如果感到幸福你就——”然後隨着歌詞一齊拍手跺腳,把包房裡的草蓆跺得咚咚響。

五月皺皺眉,轉身要走,誰知一腳踏到一個人的腳面上,嚇了一跳,連忙向人道歉,連聲問:“有沒有踩痛?”

被踩到腳的人穿着一雙輕便拖鞋,是包房裡的客人。不過他並不生氣,說:“五月醬,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定睛一看,原來是小櫻井。小櫻井和他爹老櫻井完全是兩個類型。老櫻井人見人憎,鬼見鬼愁,小櫻井卻是個靦腆清秀的大好青年,因爲他爹太色的緣故,連累得他在赤羽也不大受歡迎。他爹老櫻井在仙霞路附近有一家經營辦公傢俱的貿易公司,他則是老櫻井手下的二把手。雖是公司的二把手,但在一把手他爹面前卻膽小懦弱如幼兒,有時不知說錯哪句話,老櫻井就立馬拍桌子罵人,當着一堆人就能把他罵個狗血淋頭,暴怒時甚至會澆他一臉的茶水。最近老櫻井回日本度假,他這才活泛了一些,吃飯時偶爾和女孩子們說笑一句。

五月見是小櫻井,忙轉頭四下看看,見老櫻井不在,這才向他問好,又說:“託您的福,一切都好。”這句話是再標準不過的應對句式。因爲美代剛好從身邊經過身邊。

小櫻井也說:“我很好,五月醬好像瘦了點。”撓撓頭,又說,“對了,我上次聽說你愛看小說,我最近要搬家,家裡有很多口袋書,大都是些推理小說,不知道你需不需要,如果你要的話,我下次帶來給你……”

“真的嗎?太好了,謝謝櫻井桑,您真是太好了。”推理小說她是不大愛看,但還是捧着臉作眼冒星星狀。眼梢瞥見美代送完客人正在往回走,從口袋裡掏出那朵已經蔫巴得不能見人的玫瑰花,說,“我也有禮物送給你哦,玫瑰花,喜歡嗎?”

小櫻井把那朵花接過去,咧嘴笑了一笑,誠心誠意道:“真是送給我的嗎?啊,真讓人高興。話說,爲什麼要送我玫瑰?”

“因爲喜歡櫻井桑啊,所以今天就特意給櫻井桑準備了玫瑰,今天能看到櫻井桑,真好。”

“啊,是嗎,真是太令人高興了。”小櫻井喜滋滋地把花接過去,伸手又撓了撓頭,問,“我最近要學中文,可惜總找不到合適的中文老師,方便的話,五月醬能否把電話號碼留給我,有問題的時候,我想也許可以……”

美代經過身旁,向小櫻井點了點頭算是寒暄,又笑眯眯地給了她一個讚許的眼色。如她先前所料。

美代正和小櫻井說話,突然眼睛一亮,馬上撇下這邊的小櫻井,快步上前,向五月身後的方向說道:“您怎麼在這裡?”

五月的身後,是澤居晉帶笑的聲音:“嗯,去洗手間來着,回來時路上有人說話,因爲擋着路,就等他們把話說完。”

然後,五月就僵了一下,回過頭,澤居晉在她身後不到兩米的地方,臉上掛着頗有嘲諷意味的笑容,正漫不經心地看酒架上的存酒們。她不知道對旁邊的小櫻井說了句什麼,小櫻井點了點頭,揚了揚手裡拿着那朵她從別人那裡收到的花,說:“再次謝謝你特地送給我的花,我心裡真的是非常高興……那麼,就一言爲定了啊。”

五月垂頭,默默閃到一旁,把通道讓出來,澤居晉笑笑,由她身旁經過,回到他的包房裡去。他今天的包房還是松竹梅。

江之島的大合唱結束,美空雲雀的歌聲再度傳來,此刻正唱到:

這條細細長長的路

通向那遠方的故鄉

崎嶇不平的路

彎彎曲曲的路——

聲音低沉,曲調寥落寒愴,勾出五月心中無限的憂愁。

夜裡臨睡前,她在腦子裡盤點今天一天的得失收穫。背了單詞幾個,複習語法十數條,收到一枝玫瑰,另收穫小櫻井的好感與推理小說若干,得到所愛戴的美代桑的讚許眼神一個,最後被人小小地嘲了一下。總的來說,得大於失,這一天過得還算可以。除了借花獻佛被人撞破,略顯不太高明以外。

最後她爲今天做了一個總結:酒多傷身不說,更容易使人聽覺失靈,今後要珍視生命,遠離洋子。

第二天上午,一大早起來,去銀行辦卡,路邊店拍好照片,去學校報名繳費領教材。十點多辦好手續,再跑去七月那裡看她。七月正好關宿舍門準備去上班,看到五月,也不說話,徑直往外走。

五月默默跟在她身後,七月走路時還是捧着手機看,不時吃吃低聲笑。五月忍不住問她:“今天又發那種信息啦?”

“發了。”

“有收穫沒有?”

七月樂不可支,把手機遞給五月看。七月今天發出去的信息大意是活不下去了,好想死,有沒有人陪我一起死,云云。千篇一律的調調。但今天回信的人還沒來得及起外號,只有一串手機號碼,人家就回了一句話:暈,你大概精神不大正常吧?我要抓狂了。

五月怕自己也要抓狂,掃了一眼手機,趕緊又還給她。她在低頭編輯短信,回覆人家,大有不把人逼發狂決不罷休的架勢。

咖啡館纔開門沒多久,就涌進一堆老爺叔老阿姨,這些人進來,也不招呼店員,自己動手把兩條桌子拼在一起,然後招呼店員點咖啡,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攀談拉扯。五月挑了一個角落坐下,點了一杯香草拿鐵。店長也在,因爲認得她,就過來寒暄了幾句,五月問:“你們這裡什麼時候成了老人之家了?”

“是相親角。”店長無奈苦笑說,“我們店最近搞週年慶,凡是辦會員卡的客人,咖啡可以免費續杯,然後就吸引了這些客人過來,全是退休後無所事事的老年人……這些人咖啡可以一喝一天,不過他們本來也意不在咖啡,而是來軋朋友。現在咖啡館生意不僅沒有變好,反而有些常客不再來了,嫌吵。”

“活動要什麼時候結束?”

店長髮愁:“原定半年,實在吃不消,正在想辦法。”

五月看手機,才十一點多,時間還早,就坐着喝咖啡看七月工作。七月同事悄悄地和七月說:“你這個表姐不會愛上你了吧?你看她看你的眼神,媽呀,也太溫柔了吧。”

七月哼笑一聲,說:“切。你稀罕,你去認她當表姐,跟你說,她這人最喜歡照顧人。”

五月坐了半天,看看到中午了,又叫了一個三明治慢慢地吃。店內老頭老太的人數愈來愈多,數數人頭,至少有二十來個,女多男少,喉嚨一個比一個響,想聽不見都難。

一個六十多歲、梳着披肩大波浪髮型的老阿姨來晚了,只能加了個凳子坐在長條桌旁,才一落座,就大談起她的擇偶標準:“我希望男方養我,退休金不低於四千元,要有房子,子女不能來搶。”

一個老伯笑着湊上來說:“小阿妹,儂看我符合條件嗎?我主動向你求愛。”把一把助動車鑰匙拍到桌上,“喏,大奔。”

老阿姨打量他兩眼,矜持地抿口咖啡道:“我不要,我牙齒只只都是好的,你倒鑲了一口的金牙。還有,你身上味道太大了,齷蹉來兮的,不靈。”

“再給你看我的信用卡。”金牙老伯受挫,竟然毫不氣餒,從皮夾裡摸出卡片,一張張碼在桌上,“四大行-□□、信用卡、visa卡、銀-聯卡,還有咖啡館會員卡。”

擺完卡片,他又豎起拇指對着自己的臉:“愛上我,你走大運了。”

老阿姨丟給他一句:“十三點。”不再理會,翹着指頭,捏着喝空的咖啡杯找店員續杯去了,老伯則挪個座位繼續物色。

五月臨走前,招手叫七月出去說話。七月面無表情地揚了揚手:“鍾小姐再見。”

她同事推她:“人家等你說話呢。”

七月只好跟過去,五月交代道:“你店裡現在亂糟糟,你脾氣又不好,千萬不要和他們起爭執。客人和店員之間一旦發生衝突,你店長再好,他還是會選擇客人而不是店員。”

七月說:“喲,經驗之談嘛。”

五月回想起那段往事之前,急忙搖了搖頭,強行切斷自己的思路:“反正你小心一點爲是。”

七月撇嘴一笑:“我在諷刺你呢,都沒聽出來。”

五月強忍住氣:“外語有興趣學嗎?”

“……”

“問你話呢。”

“不想和你說話。”

“要去古北那邊找工作,和我在一起嗎?”

“不要。”

“你這裡離華師大很近,你下班以後,要是有時間,可以考慮去自考,或是進修一下,學個技能,考個什麼證書出來,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

“切,這還用你說,我只是暫時混混而已,將來怎麼樣,我自有打算。你以爲我是你?盤子碗端得歡天喜地,誓將服務員做到底。”七月面上嬉笑如舊,話語惡毒無比。

五月一言不發,轉身就走。才走開幾步,卻又轉身回來,哆嗦着手,從包裡取出給兩盒巧克力塞到七月手裡。

姐妹二人小時候都愛吃甜食,七月尤其愛吃巧克力,但七月那時候還在鍾家的時候,好像一直沒有什麼像樣的零食吃,所以現在每次她來找七月,總是會帶幾盒巧克力來。可能七月不再需要,但她卻是非帶不可,幾乎成了一種儀式,不帶不能安心。

七月倒楞了一下,隨即把巧克力又賽回到五月包裡,說:“不用,下次不要再買這種東西來了,你帶來的東西我是不會吃的,你每次走後,我都送給別人吃啦!”

回宿舍放下書,把晾乾的工作服從天井裡收回,熨燙平整,和同事們步行去上班。時間還早,慢騰騰地脫下私服,從包裡取出衣襟上印有“赤羽居酒屋”字樣的日式交領大襟工作服穿上,繫好圍裙,對着更衣室的鏡子照了一照,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說:“鍾五月,加油!”一語未落,忽覺眼角發酸,揉了一把,就勢捧住臉,沒出息地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小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