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月上柳梢,點點星光嵌於夜空之中,清風徐徐,北靜王府巍峨靜立在夜色下,身裝戎裝的兵士把守在大門口,面色肅目,偶有過路行人經過,皆是連眼角餘光都不敢望往那瞟一眼。
品風小築是王府後廂房一處最爲僻靜的小樓,只因院中遍植翠竹,風過時娑娑有聲,綠意涌動,因此得名。淡淡月光下,東方玄坐於院中的石凳上,他換了一身便服,墨發只有一根玉笄束在腦後,玄色長袍更襯得他身姿挺拔,凌氣迫人。小樓裡亮着燈,似有人影在穿梭忙碌,東方玄看了那處一眼,抓起桌上的酒壺灌下一口。
“王爺今日似乎喝得太多了。”沈雲朝從小樓裡走出,瞧見他的動作,不由得搖搖頭。他身着一件月白色長衫,風姿清雅,與東方玄相比,一個仿若翠竹清泉,另一個卻似毒木烈火。
“她怎麼樣?”雖然已經刻意剋制,但東方玄眼中的擔憂依舊那般明顯。沈雲朝瞧在眼裡,微微嘆氣一聲,說道:“傷勢不輕,恐怕需要調理好一段時日才能康復。不過,並無性命之憂。”
東方玄鬆了口氣,低聲道:“那便好……”
“王爺爲她千里迢迢、日夜兼程趕回左京,身着戰袍穿進後宮,此事恐怕已經傳到陛下耳裡。王爺擅離戰場,又擅闖暴室,打傷宮人,此事王爺打算如何向陛下解釋?”沈雲朝是御醫看似和身爲武將的東方玄全無干系,但二人交情至深,惺惺相惜,卻是鄭國無人不知的事。
沈雲朝乃是鄭國一等貴族瑞賢王的外孫,從親疏關係上來看,他和東方玄勉強能算得上是表兄弟。沈雲朝幼年時身體孱弱,瑞賢王特爲他尋了一名名醫,待他身體日益康復,便就對醫術生產了濃厚興趣。瑞賢王心疼這個外孫,也捨不得讓他習武從軍,便遂了他的心願,加之沈雲朝天資聰穎,對醫理一點就通,短短數年時間便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那一年東方玄初穿戎裝,手執虎符即將遠赴燕國征戰,而沈雲朝亦已通過御醫院考覈,成爲史上最年輕的應試者。其實沈雲朝並不想成爲御醫,但即便熟讀天下醫術,若沒有實踐經驗,也只是紙上談兵,又怎能幫得上東方玄。那日,兩人站於城牆之上,夕陽如火,紅霞漫天,沈雲朝說道:“待有朝一日,我必隨王爺征戰沙場,生死與共。”
這些年東方玄南征北戰,戰功赫赫,手下追隨了一匹忠肝義膽的將士,紀律嚴明,威名遠播,令各諸國聞風色變,忌憚不已。但赫赫戰功之下,隨之而來的,卻是宣遠帝的猜忌和提防。雖然宣遠帝嚴令後宮議論朝堂之事,但她們陪伴在宣遠帝枕邊,少不得要聽到一些不該聽到的事,而女人多的地方,永遠都藏不住秘密。
沈雲朝知道,這次宣遠帝派東方玄出征隨國,不過忌憚他手握重兵,惟恐威脅到他的江山社稷,便想借隨國一戰分散東方玄的兵力。只因隨國兵強馬壯,國力強盛,此戰必是鷸蚌相爭,而這得利的漁翁,便是那將自己兒子送入險地的宣遠帝。
臨行前夕,沈雲朝便已表明。。心跡,希望這次能夠以軍醫的身份跟隨東方玄出征隨國。當年他之所以選擇當一名御醫,一個是爲了鍛鍊醫術,二也是因爲御醫院中收藏着民間難尋的醫書典籍,他花了這數年時間,將那字字句句銘記心中,便是爲了兌現當日的諾言。
然而東方玄卻在那時說出了另一件事。
“雲朝,你在後宮多年,最是瞭解這其中的黑暗和污穢,我離開左京的這段時日,我希望你能幫我照拂一個人。”
“莫不是你的心上人?”問這話時,沈雲朝帶了些許玩笑的意味。他深知東方玄的爲人,雷厲風行,不近女色,這些年有多少王公貴族上門攀親,都被他不留情面的打發了。紫玉皇后的侄女玉容郡主便是對東方玄情有獨衷,悄悄求了紫玉皇后作主,紫玉皇后拗不過她,便趁一日夜宴旁敲側擊提起,卻被東方玄三言兩語給回絕了。紫玉皇后損了顏面,自此更視東方玄爲眼中釘。
然而東方玄卻給了他一個毫不遲疑的答案:“不錯。”
沈雲朝訝異地問道:“是哪一宮娘娘的親眷?”
“蜀國女官,左崢嶸。”只是說出她的名字,已讓東方玄銳利如蒼鷹的眼神柔軟下來。這是沈雲朝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所以纔有了後來數次明幫暗助的事。
他不知道左崢嶸身陷暴室的消息是誰傳送給東方玄,他亦沒有想到,爲了這一個女子,東方玄會不顧軍情千里迢迢趕回來。二軍交戰,勝敗只在旦夕,東方玄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左崢嶸。
月華如水,靜靜映出東方玄嘴角那抹嘲弄的笑意:“他仍需要我爲他打江山。”所以,在利弊權衡之下,宣遠帝頂多也就責怪幾句,並不會拿他怎麼樣。
“但皇后娘娘豈肯輕易放過崢嶸姑娘?”沈雲朝想起崢嶸所受的刑罰,也不禁心頭一寒。
東方玄沉默了片刻,站起來走出小樓,決絕的聲音在夜風中清晰傳來。
“若是爲她,我寧棄天下。”
小樓裡瀰漫着濃濃的藥味,兩名侍女站在牀邊,一人手中端着湯藥,一人正在爲昏迷不醒的崢嶸喂藥。她們見到東方玄走進來,忙起身行禮:“王爺。”
東方玄看到崢嶸嘴角的一片污漬,那湯藥似乎盡數都滴到了牀鋪上,他皺起眉頭,冷聲問道:“怎麼回事?”
“回王爺,姑娘她……她一直昏迷不醒,湯藥也喝不進去。”喂藥的侍女戰戰兢兢回答。
“沒用的東西,滾!”東方玄不悅地喝了一聲。那兩名侍女將藥放到一旁桌上,躬着身匆忙退出屋子。東方玄走到牀沿坐下,伸手擦去崢嶸嘴角的水漬,將她的頭微微擡起,在她腦後加墊了一個枕頭,取了桌上的藥碗,細細吹涼,喂向崢嶸的嘴裡。
那褐色的湯汁沾到崢嶸的嘴脣,便沿着嘴角滴落。東方玄眉頭一皺,又嘗試了兩次,可依舊如此。在荔枝紅織金纏枝紋的錦被下,崢嶸面色蒼白,雙眸緊閉,呼吸微弱,便是在昏迷中也緊蹙眉頭,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得罪了。”東方玄將湯藥含進嘴裡,俯身吻住崢嶸的雙脣。他的舌頭撬開崢嶸緊閉的關門,把湯藥一點一點送進崢嶸嘴裡,直到感覺到她吞嚥下去,纔將她放開。如此反覆數次,花了近一柱香時間,纔將這小小一碗湯藥悉數喂進崢嶸肚子裡。
東方玄滿嘴滿舌都是那澀苦的滋味,他細細擦試着崢嶸的嘴角,那目光彷彿映在窗臺的月光一般溫柔。此時此刻,他不再是南征北戰的北靜王,他只是一個男人,一個守護着、照料着心愛女子的男人。
崢嶸輕輕叮嚶了一聲,似乎被夢魘所擾,東方玄握住她置在被外的手,柔聲安慰道:“別怕,有我在這裡,沒有人可以傷害你。”那溫暖的手掌彷彿帶了能令人安心的力量,崢嶸無意識抓住那隻手,漸漸安靜下來。
她的另一隻手纏了厚厚的布條,無力地放在牀沿,一道鮮紅的傷口從脖頸處露出,東方玄想見暴室裡她傷痕累累的模樣,怒火陡然染上眼底,倘若再晚來一步……這個念頭只是浮現在東方玄心頭,已叫他渾身如墜冰窖,寒意透骨。這樣的後果,他不敢想像,也無法想像。那時他倘若在暴室中在多留片刻,必定將她們屠殺殆盡,便是那高高在上的紫玉皇后,他也不會放過。
天下,皇位,權勢,東方玄從未在意過,在遇到崢嶸之前,他的生命裡只有不斷的征戰和屠殺。他走過屍山,淌過血河,爲鄭國南征北戰,版圖不斷擴張,成爲國力最爲強盛的國家,令各諸侯國俯首稱臣,年年上稅納貢。每個人眼裡所看見的,都是東方玄凱旋歸來後的榮光,卻不會有一個人在意,那榮光染了多少將士的鮮血,那勝利是用多少條性命換來的。戰場之上,生死只在傾刻,旁人只道東方玄戰無不勝,又豈會知道,他曾有多少次面臨絕境,又曾有多少次九死一生。
東方玄永遠不會忘記,他重傷垂危,倒在傾盆大雨之中,那頭戴帷帽、手執紙傘的絕美少女,伸出宛若晶玉的手,將他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那悲憫的眼神,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是他願傾盡一切來守護的光。
東方玄很清楚,他不過是宣遠帝手裡的一枚棋子,宣遠帝需要他來征戰沙場,拓展疆土,所以纔有了那表面上的寵愛與信任。但揭開那道虛僞的假面具後,卻是無孔不入的提防與戒備,沖淡甚至已經取代了父子之情。在帝王眼裡,基業永固和皇位傳承纔是最重要的,爲此,可殺子,可棄妻。
東方玄嘴角扯出一抹駭人的冷笑,他想要的東西,便是有刀山火海在阻擾,他也會寸土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