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達成了互相幫助的共識,慕行秋也沒能見着洗劍池,他等在一間建在池塘上的水榭裡,離洗劍池只隔着幾座小峰,這些山峰不比龐山的參天樹大多少,環繞一圈,將牙山鎮山之寶擋在裡面。
水榭四面的窗戶都是敞開的,夜風通透,能看見外面的天河之嵐,數十頭高大的麒麟在發光的嵐霧中走來走走,互相炫耀自己的長角,它們是洗劍池的第一層護衛。
“金角麒麟,精通水性,在陸地上跑得比駿馬至少快一倍,尤其神奇的是,它們能嗅到不懷好意者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緊張。”申忌夷介紹道,他在水榭裡作陪,努力讓氣氛隨和一些。
“慕鬆玄不會遇到危險吧?”慕行秋沒辦法再裝出鎮定自若的模樣,如果出了意外,他就是害死禿子的罪魁禍首。
禿子是來看麒麟的,被兩名道士施法,陷入昏迷被帶走,他對自己在洗劍池的經歷不會有一點記憶。
“我沒法給你絕對的保證。”申忌夷靠在窗櫺上,左手託着一小捧堅果,偶爾往外扔一粒,水底的小麒麟一躍而出,準確無誤地將食物吞下,“不過由牙山神工科首座親自監護,不該出的問題絕不會出。放心吧,你會看到完整無缺的慕鬆玄……哦,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
申忌夷笑了兩聲,“完整無缺”四個字用來形容禿子的確不合適,他將手中的堅果全都拋出去,兩頭年幼的麒麟一塊躍出水面。
慕行秋走到另一邊的窗前,望着來回巡視的麒麟,總是無法擺脫心中的不安。
申忌夷有點好奇地在後面打量着這名龐山道士,發現自己越來越拿不準慕行秋的性格,“聽說楊清音要跟你結凡緣。”
慕行秋倏然轉身,“我說過。我不會幫你討她的歡心。”
“我沒有請你幫我,只是隨便聊聊,洗法器需要一段時間,像慕鬆玄這種情況,可能還要更久一些。”
“楊清音的真實想法誰也不知道,她的做法常常只是一時的突發奇想,過幾天連自己可能也給忘了。”慕行秋含糊回道。
“呵呵,楊家能出這樣一個後代,真是出人意料。”
慕行秋疑惑地看着他,“你真想……入贅龐山楊家嗎?”
“入贅?”申忌夷像是沒聽說過這個詞。“道門家族沒有凡俗所謂的婚姻,楊清音如果願意,我會每隔幾年去龐山住幾天,讓她懷孕,生下楊家的後代,僅此而已。”
慕行秋很難控制臉上的厭惡情緒,這番話若是在野林鎮說出去,準保會被認爲是大逆不道或者瘋言瘋語,“你心甘情願?”
“這有什麼?楊清音在修行方面不算特別突出。但她個性獨特,很有可能生出偉大的天才後代,這也是楊家從那麼多子女當中將她選出來的主要原因。道門家族不是很多,延續五代的不過二三十家。超過十代的才五家,這帶來一個問題,生出的後代越來越相似,楊清音是個意外。這個意外會帶來奇妙的結果。”
申忌夷說起道門家族就像是經驗豐富的相馬人在談論如何培育出優良的馬駒,慕行秋能理解他的意思,情感上卻更加同情老孃。“你們也可以跟普通弟子,或者乾脆跟凡人結緣。”
“這些都試過了,很早以前就試過,凡人不記得這些事,道門家族卻將每一次結緣都記錄在案,效果很不理想,道統最永遠的幾大家族如今只互相通婚,像蘭奇章這樣的後起家族子弟,纔會從普通弟子當中選擇結緣對象。我聽說有個別道士會與沒有道根的凡人結假凡緣,但是極少產下後代。所以楊清音的存在難能可貴,她是道門之女,擁有楊家的優秀品質,與此同時個性獨特,能帶來一些改變。跟我產下儘可能多的後代,是她應盡的義務,早晚有一天,她會明白這個道理的。”
申忌夷說得非常直白,不再屬於閒聊,慕行秋己被扯進這樁道門家族的古怪婚姻裡,“你一點都不瞭解楊清音。”
“我對她的瞭解或許比你想象得要多。”申忌夷的微笑像是幾百歲的道士,似乎已經洞達一切人情世故,再沒有能讓他意外的事情,“她喜歡自稱老孃,喜歡惹事生非,曾經造過一柄與衆不同的法器,當場就被毀掉,她在致用所待過兩年,就是在那裡見到你,還有幾名普通弟子,她對一名叫關神躍的弟子似乎懷有特殊感情,但那不是凡緣,她還沒有經歷情劫,這一點非常明顯。”
“那是友情,關神躍是我們的好朋友。”
“原來如此,道士們之間也有友情,我會爲死者感到遺憾,但不會傷心,悲痛不利於修行,道士之心就像是……”
“道士之心如鏡如湖,映照七情六慾,卻不爲之所動。”
“沒錯,就是這個意思,咱們都是道士,所以楊清音會醒悟過來的,魔族終將擺脫束縛重回世間,在這之前養育出更多的修行天才,是道門家族責無旁貸的義務。普通人中間也可能出現天才,但是機會渺茫,無法預料。道門家族也可能出現不成器的後代,但出現天才的機率更大一些。左流英也是道門家族的後代,左姓到他這裡正好是第五代,很可惜,他拒絕結緣,不肯生育第六代,這是左家的不幸,也是整個道統的損失。”
或許是因爲存在的時間太久遠了,道門家族的一些想法與凡人差距頗大,來自野林鎮的慕行秋對此只能理解,卻很難接受,“你還是不瞭解楊清音,她要的是自由,而申家兩家一直在跟她講義務。”
“她還年輕。”申忌夷用這個簡單的理由解釋楊清音的一切古怪行爲。
兩人沉默了一會,慕行秋不想陷在道門家族的古怪思維裡,於是隨口問:“牙山將洗劍池看得這麼嚴,是因爲幾十年前的竊水事件嗎?”
“五十一年前。”申忌夷的語氣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一名膽大妄爲的散修道士以洗煉多件法器爲名,在洗劍池停留了三天三夜,走的時候偷偷帶走一瓶池水。”
“只是一瓶水,對洗劍池的影響不會很大吧?”
“洗劍池是牙山鎮山之寶,哪怕是一滴水也不能離開牙山,就好像龐山祖師塔,裡面的一粒灰塵都不允許別人帶走。”
道統對某些法器的珍視與癡迷,在普通人看來也有一點古怪,不過慕行秋對此的接受程度更高一些,就像他收在袖子裡的電掣神行鞭,一根毛也不會送出去。
“想必牙山已經追回這瓶池水了。”慕行秋還從來沒見過所謂的散修道士,只知道那是一羣沒機會修行正統道法的人,內丹不純,法力也很低,絕對逃不過任何一家道統的追捕。
申忌夷沉默片刻,給出一個令慕行秋意外的答案,“這個人帶着水瓶躲在棋山,牙山每年都會派道士去‘保護’他,過些日子咱們去棋山的時候,很可能會見到他。”
慕行秋吃了一驚,突然想到楊清音很可能會對這名散修感興趣,正想詢問此人姓名,以及爲什麼會在棋山,洗劍池的方向走來幾名道士,其中一人雙手捧着仍在昏睡中的禿子。
道士們經由一條小橋進入水榭,將頭顱還給慕行秋,一名乾瘦的中年道士說:“頭顱的情況很特別,魂魄殘缺不全,與一股微弱的魔種糾纏在一起,他竟然能保持本來的意志,真是一件奇蹟。將他煉成法器的人法力深厚,膽子很大,在煉製過程中竟然沒將他殺死,也是一件奇蹟。”
禿子是被龐山戒律科大執法師申準煉成法器的,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慕行秋也沒有透露,他只關心一件事,“印記洗掉了嗎?”
乾瘦道士嘆了口氣,“只能洗掉一部分,爲了安全起見,我們覺得過一兩年再洗剩下的一部分印記比較好。”
“那他的生命……”
“暫時沒有變化,他會越來越嗜睡,也不能說是睡,就是失去意識,所以一年之後,頂多三年,你還得帶他再來一趟。”
“謝謝,一年後我一定會帶他來的。”
“嗯。”乾瘦道士盯着龐山的道士看了一會,似乎有話要說,最後卻只是點下頭,說了一句“道火不熄”,率領其他道士一塊離開。
“神工科首座周千回。”申忌夷望着道士們的背影說。
人都走了才做介紹,有點不合禮數,慕行秋倒也沒有在意,牢牢記住這個名字,一年之後,他還要再找這位首座幫忙。
又有七名道士走來,圍繞在他們腰腿附近的天河之嵐亮度特別高,像是感受到了某種強大的力量。
申忌夷低聲說:“二更快要到了。”
慕行秋將禿子的頭顱放在一張桌子上,自己找了一塊空地站立,準備接受牙山禁秘科的檢查。
申忌夷告退,沒做任何介紹,七名道士進來之後直接將慕行秋圍住,無人開口。
七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唯一的共同點就是神情特別嚴肅,彷彿如臨大敵,每人手裡都拿着一件法器,鏡、鈴、印、燈、珠、幡皆有,其中一人甚至雙手握持一柄半人高的玉斧。
“咱們不是要鬥法吧?”
“你可以隨意施法,我們只觀察。”
牙山禁秘科觀察真幻的方式跟左流英一點都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