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臨,牙山變了一副模樣。
正在羣峰之間行走的客人們,突然發現腰身以下漫溢着濃重的白色嵐霧,裡面閃爍着點點微光,與天上繁星一一對應,遊走其間,彷彿置身於奇異的湖泊之中,嵐霧凝聚不散,甚至可以用雙手掬起,放在哪裡它就停在哪裡,像是一羣被困在網中的螢火蟲。
牙山的道士們面帶微笑,之前故意對此隻字不提,等到客人都對這些嵐霧產生興趣,他們才以此景再尋常不過的語氣說:“天河之嵐,籠罩方圓三百里,正好是牙山道統的範圍,據說此霧靈氣充沛,十分有助於修行,我們倒沒有察覺。”
楊清音向秦凌霜和小青桃眨眨眼,大聲說:“肯定有助於修行啊,這麼濃的霧,非得時時使用天目纔看清道路,每天晚上出來溜達一圈,牙山道士的眼力肯定特別強大。”
陪行的女道士們神色尷尬,再也不提這裡的嵐霧了。
禿子的頭顱在這裡卻是如魚得水,張着嘴跑來跑去,吞吃霧裡的靈氣,直到再也吃不下了,跳回楊清音的肩膀上,着力稱讚這裡的環境比龐山好。
沒一會,他就被楊清音扔到了秦凌霜肩上。
牙山房間的門窗都很寬大,總是敞開着,慕行秋也看到了外面的天河之嵐,奇怪的是,那些嵐霧像是害羞的客人,只停留屋外,不肯逾界半步。
“幫助都是相互的。”慕行秋重複這句話,也露出微笑,“不知道我能向道友提供什麼幫助?”
“幫助不急於一時,你心裡記着這件事就好。”申忌夷客氣地說。
“着急的不是牙山,是我,我願意付出金魄、銀魄,也願意提供幫助,但我不想拖到以後。更不想在修行的時候還想着自己欠着別人一個大大的人情。”
申忌夷仰頭大笑數聲,又來了一句“不愧是龐山道士”,然後說:“你的確可以幫我一個忙,甚至幫牙山一個忙,爲了以示感激,牙山洗劍池隨便你用,而且會有人向你提供最可靠的意見。”
“我可以幫牙山一個忙,但是很遺憾,我不能幫你。”
申忌夷微微一怔,雖然只大了四五歲。但他一直以爲自己比面前這位龐山小道士成熟老練得多,餐霞境界和都教身份,光憑這兩點,就足以令年紀比他大得多的道士汗顏,可慕行秋,吸氣四重的道士,居然在以平等的語氣與他談判。
“念心科傳承中斷多年,果然不會隨便選擇弟子。”申忌夷明白,自己在殺妖演練期間對慕行秋形成的印象並不完整。“你能幫牙山什麼?或者還能幫我什麼?”
慕行秋猶豫一會纔開口,雖然條件最好由對方先提出來,但他不想浪費時間,“牙山對真幻感興趣。你……”
“我對楊清音感興趣,可你寧願交出真幻,也不想幫我爭取楊清音的好感?”
“真幻是我的,楊清音是朋友。我不能拿朋友送人情。還有一點,就算我願意,也沒有辦法交出真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牙山禁秘科一次機會,讓他們檢測,能看到什麼,是他們的事。”
申忌夷又是一陣大笑,聲音遠遠傳出,震得外面的天河之嵐微微顫動。
“洗劍池是牙山鎮山之寶,如同龐山的祖師塔,你只肯幫這麼一點小忙,卻要換取隨意使用洗劍池的權力嗎?”
慕行秋笑了一下,突然想起幾年前西介國公主說過的話:你該慶幸自己還有被利用的價值,希望你能好好使用這些價值,而不是抱着它們自怨自艾。
兩人只見過那一面,可他對公主印象深刻,對這番話尤其不會忘記,她說得沒錯,他的確應該感到慶幸,否則的話,他就得在放棄禿子和出賣朋友之間做選擇。
林颯叮囑他提防外人,這更證明真幻是有利用價值的。
“我看見那幾名牙山禁秘科弟子了。”他說,一點也沒因爲對方的大笑而露出惱意。
申忌夷收斂大笑,改以興致盎然的微笑,這是他的習慣表情,進可攻退可守,不管接下來變成什麼表情都不會特別突兀,剛纔的那次進攻被對手輕易避開,他決定還是採取謹慎一些的戰術,“跟蘭奇章道友交談的那三個人?”
“嗯。”
“他們怎麼了?”
“他們的修行境界顯然很高,我猜應該是星落。三名星落道士跟一名吞煙道士熱情交談,這可有點不合常理,就算牙山再熱情待客也不至於如此。可能是我太自大,我覺得他們三個真正想找的人是我。”
一切都有跡可循,熱情的牙山道士一見面就對念心科表露出好奇,想引逗念心科唯一弟子開口暢談,慕行秋猜測,只要自己滔滔不絕,那三名星落道士就會趁勢加入交談,他們一直在等待,直到慕行秋表現得太冷淡,才邀請蘭奇章前去參觀牙山禁秘科。
申忌夷的微笑向困惑與驚奇的方向稍做變化,“你能認出星落境界?”
“牙山道士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過來的,他們三個對你可不太熱情,所以我想,必然是修行境界上差別過大的原因吧。”
申忌夷又一次大笑,這回的笑聲裡沒有譏諷,純粹是佩服,“好吧,但我做不了主,宗師不在,就是幾位首座掌管事務,我得去問問他們。你是一個聰明人,希望不至於對牙山產生壞印象。”
“牙山好客,令我們一行人賓至如歸,感激還來不及,怎麼會有壞印象?”
申忌夷向外面走去,突然止步說:“你錯了,是一名星落,兩名吞煙。九大道統的禁秘科道士無不恃才傲物,跟境界關係不大。”
申忌夷離去了,慕行秋坐在舒適的椅子上,回想自己剛纔的表現,他抓住了牙山的真正意圖,這一點是好的,但也有缺憾,他表現得過於急躁,幾乎是主動透露了一切,如果是公主,肯定會做得更好,不露痕跡。
或許就是這一點急躁令牙山並不急於“互相幫助”,當天晚上申忌夷沒再出現,夥伴們陸續回來,稱讚牙山的美景,討論兩大道統的異同之處,然後各回房間休息。
接下來兩天,龐山客人受到的待遇都沒有變,除了幾外緊要所在,他們幾乎逛遍了整個牙山道統,發現這裡不僅山峰衆多,池塘也不少,裡面的水也各有特點,或清澈見底,或流光異彩,或水汽蒸騰,有一潭水是黑色的,居說裡面住着一條龍,幾百年纔出來一次,龐山的客人是趕不上了。
作爲優待,八名客人可以一枚銀魄的優惠價格洗一件法器,據說這還是申忌夷全力爭取的結果。
大家各洗了一件,李越池留下的明鏡終於能用了,這讓沈昊非常高興,雖然有牙山道士委婉地告訴他這面鏡子的品級很差,他仍然決定留下自用。
慕行秋洗的是百寶囊,這樣他的許多東西都能放在裡面了。
芳芳當初得到的是一盞油燈,被辛幼陶帶走,下落不明,楊清音覺得不能白白浪費打折的機會,所以送給芳芳一枚老舊銅印。
楊清音帶來數十件老舊法器,裝在一隻乾坤袋裡,全拿去洗了一遍,總共花了十枚金魄加六枚銀魄,第一件的價格是一枚銀魄,剩下的都是三枚銀魄。她立下誓言,一定要在棋山將這筆花費都賺回來,不過看牙山道士的神情,這個願望似乎不太容易達成。
客人們都沒見着洗劍池是什麼模樣,法器交給牙山道士,由他們洗完之後再物歸原主,據說從前的規矩不是這樣的,直到幾十年前發生了一次竊水事件,牙山才禁止任何外人接近洗劍池。
慕行秋沒將禿子送去洗印記,在龐山他得到過提醒,禿子既是法器也是活物,貿然洗去印記可能帶來不可預估的致命影響。
他在等申忌夷的回話,只有對洗劍池瞭若指掌的牙山高等道士,甚至得是首座級別,或許才能找到辦法安全地洗去印記,而這是金魄買不到的待遇。
申忌夷每天都會來陪伴客人,但他從來不提第一晚的交談,好像那件事已經過去,牙山對一名龐山道士提出的交易絲毫不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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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行秋耐心等待,決心不再犯急躁的錯誤。
楊清音等不下去了,牙山再好客也是修行之地,除了獨特的山水與建築,沒什麼好玩的東西,她現在只想着一件事:快點去棋山賣法器。
牙山道士像商人,可真正的集市不在這裡,而是棋山。
幾名女道士想盡辦法安撫挽留楊清音,慕行秋看在眼裡,心裡更踏實了。
做客牙山的第三天下午,慕行秋又是一個人獨自留在房間裡,申忌夷來訪。
“請見諒,幾名首座得出一致意見可不容易,而且你也知道,高等道士總是不緊不慢,幾天對他們來說只是一瞬間。牙山願意幫你洗去慕鬆玄的印記,並保證其安全,作爲回報,你要在真幻出現的時候接受一次檢查。”
“很巧,今晚二更就是真幻出現的時候。”慕行秋明知牙山早已調查清楚,等的就是這天才給回話,卻沒有表露出來。
“天一黑我會過來帶你和慕鬆玄去洗劍池,然後再做真幻檢查。”申忌夷微笑道,既然交易達成,牙山願意大度一些,先行提供幫助,“道法無邊,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我得事先提醒你,牙山會全力保慕鬆玄的安全,但不能保證一點意外也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