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細碎的腳步停在不遠處,甄嬛似有心靈感應一般回頭看了過去,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眼淚瞬間盈滿眼眶:“容兒……”
安陵容牽着安康的手,遠遠地站在杏花樹下,與她遙遙相望。
“盧大人,有勞了。”安陵容示意蒔蘿給盧守常遞上一包銀子,“帶兄弟們去喝點酒,吃點好的,本宮就說兩刻鐘的話。”
盧守常垂眸將銀子收下,對着安陵容點頭:“微臣會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等候,還請娘娘儘快。”
安陵容點點頭,領着安康走過去。
“莞娘娘!”安康小跑到甄嬛面前,將一束花捧到她面前,“這個送給你。”
甄嬛禁不住一笑:“謝謝安康。”
“安康,跟流朱和蒔蘿到那邊去玩兒吧。”安陵容上前來,輕輕拍了拍安康的髮髻,轉而看向芳若,“姑姑既是奉皇上之命,就還在一旁伺候吧。”
芳若也是爲難,但對甄嬛亦是心有不忍,便說道:“芬若沒來,奴婢跟着一道去照看公主吧,兩位娘娘有什麼話要說的就趕緊說吧,奴婢不會告訴皇上的。”說着,便也跟着出去了。
沒了外人,甄嬛這才一把拉住安陵容的手,止不住地哭起來:“容兒,是我不好,讓你們擔心了。”
“姐姐快別哭,懷孕之人最忌諱掉眼淚,這都五個月了,當心傷了身子。”安陵容也是情緒翻滾,但好歹是壓住了,扶着甄嬛讓她坐下,“時間不多,我只撿重要的和姐姐說,姐姐可千萬忍住了別激動。”
甄嬛擦了擦眼淚,知道如今誰都不容易,點頭道:“你說便是。”
“姐姐事發禁足的那一日,甄伯父也被皇上革職收監,爲着錢名世一案,皇上斥責甄伯父心懷異望,連着審訊了三個月,昨日纔剛下了決斷,甄家滿門流放。”安陵容按住驚慌地想要起身的甄嬛,繼續說道,“此事,我與眉姐姐已經竭盡全力,但也只能將流放之地從寧古塔爭取改成了巴蜀之地,且不必爲奴,只住在那裡即可。”
聞聽寧古塔三個字,甄嬛頓時頭皮發麻,那可是苦寒之地,若是去了那裡,即便不用日夜做苦力,定也會受盡苦楚,乍聽改成了巴蜀之地,頓時重重地鬆了一口氣,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皇上當真是狠心,我父母一把年紀,如何能受得住寧古塔的陰寒,幸好有你們。”她沒有問安陵容和沈眉莊到底是怎麼做到的,但她知道,這其中必定無比艱難。
“流放的路上,我和眉姐姐已經打點好了,定會護甄伯父他們周全,姐姐安心就是。”安陵容替甄嬛擦去眼淚,繼續說道,“如今宮裡已是皇后一人的天下,我和眉姐姐只能自保爲上,很多事情不能顧及到姐姐,姐姐如今過得可還好嗎?”
甄嬛忍住眼淚,點點頭:“我一切都好,如今我有孕在身,內務府的姜總管又是個知恩圖報的,飲食起居都沒有太虧待我,況且,我求了皇上讓皇后來照顧我,她投鼠忌器,不敢動我。”她用力握着安陵容的手,不住地說對,“如今我們勢單力薄,你和眉姐姐避開鋒芒、明哲保身是對的。”
“再過三個月就是殿選了,今年有不少新人要進宮。”安陵容又說起另一件要緊的事情,“前幾日,榮憲長公主的外孫女胡蘊蓉進宮拜見皇后,今日,隆科多的侄孫女佟佳知妍也進宮拜見皇后,若是不出意外,這兩個肯定是要中選的,如今皇后手裡已經有了貞嬪和祺貴人,若再來兩個,怕是我和眉姐姐處境更加艱難。”她頓了頓,問甄嬛道,“我和眉姐姐心有分歧,想問問姐姐的意思,這兩個,該阻攔哪個不讓她進宮爲好?”
甄嬛平復了一下心情,認真思考了一下:“若是在這兩人當中選,我會選佟佳知妍進宮。”
“姐姐與我想的一樣。”安陵容露出笑容,“皇后肯定不願意讓佟家的姑娘進宮,相比之下,胡蘊蓉的威脅就小很多。”
“是啊。”甄嬛點點頭,“榮憲長公主雖頗得先帝寵愛,但到底遠在蒙古,不比佟家,勢力就在眼皮子底下,宮裡的動靜第一時間就能知道,更何況,佟家也是出過皇后的,佟佳知妍進宮未必就沒有爭一爭後位的意思,皇后心裡肯定膈應。”
“到時候,我們便可坐山觀虎鬥,好歹能喘口氣。”安陵容落定了主意,又叮囑了甄嬛幾句,見芳若已經急得在路口頻頻探頭,只能起身辭別,“姐姐,我先回去了,你放心,我和眉姐姐一定會再想辦法救你出來的。”
甄嬛又止不住眼淚,卻只是搖頭:“別因爲我再去惹皇上不高興,你們只要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安陵容看着甄嬛眼下的烏青,便知她是整宿整宿地睡不好,不覺鼻尖一酸,急忙忍住了。
待到安陵容離開後,芳若趕忙走過來,耐不住心慌地說道:“小主,時辰不早了,也該回去了,是時候喝安胎藥了。”
“也好。”甄嬛也不想讓芳若爲難,扶着她的手起身往回走。
安陵容回到未央宮,見沈眉莊和周楠正等在承禧殿內,來不及喝一口水就說道:“莞姐姐說了,讓佟佳知妍進宮,我們到時候可以借力打力,坐看她和皇后打擂臺。”轉而看向周楠,“周太醫,勞煩你帶話給季大人,按照原先我們說好的,全力阻攔胡蘊蓉進宮。”
藉着周楠作爲宮裡宮外的傳話人,季河幫了安陵容不少忙,尤其是甄遠道一家流放巴蜀這件事,更是他一力爭取而來。
“好。”周楠拱手應下,轉身離開。
“既是你和嬛兒一致決定的,我也不好辯駁什麼了。”沈眉莊笑了笑,轉而問起甄嬛的狀態,“嬛兒她還好嗎?”
“瞧着氣色倒是不錯,就是精神有些差。”安陵容說道,“像是已經很久沒有睡過安穩覺了,眼下烏青烏青的。”
沈眉莊皺眉嘆氣:“皇上也真是的,嬛兒都五個月了也沒去看過她一眼,她能不傷心嗎?”不過她也知道說這些沒有用,只是嘆氣,“算了,只希望等到生產的那一天皇上能夠看在嬛兒生育皇嗣的份上,原諒她。”
宮外清涼臺,果郡王正看着嬤嬤們調教傅如吟,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悶酒。
孟靜嫺不知道他究竟是爲何事生氣,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給他斟酒,小心地試探着問道:“王爺,可是不滿意傅姑娘的表現?”
“不,她學得很好,幾乎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果郡王收回視線,打起精神來和孟靜嫺說話,“辛苦你了,難爲你從哪個角落裡把她找出來,以她的姿貌,中選入宮不是問題。”
“可惜苗可心死了,不然王爺便能在宮裡安插兩個人手。”說起這個,孟靜嫺就有些生氣,“就爲着惠嬪那麼一次抄檢後宮,王爺多年的部署竟全都白費了,實在是可惜。”
“沒事,要緊的幾個還在就行。”果郡王擺了擺手,沒有怪罪的意思。
見果郡王臉色好了一些,孟靜嫺也鬆了口氣,轉而說笑般談論起宮中最新的趣事:“聽聞莞貴人還在禁足,這都四個月了,皇上半點要放她出來的意思都沒有,看來是真的失寵了。先前還以爲她有多厲害……”
“好了,不要背後議論他人。”果郡王重重地放下酒杯,沉沉開口道。
孟靜嫺嚇了一跳,剛要解釋,卻見果郡王已經起身往外走去,來不及挽留,眼睜睜看着他腳步如飛地離開了清涼臺。她的心驟然不安地跳動起來,直覺告訴她,有什麼事似乎在脫離她的掌控,可她不想承認,用力地搖了搖頭。
不會的,王爺和莞貴人面都沒見過幾次,怎麼可能會對她有別樣的感情呢?
定是自己想多了。
孟靜嫺努力平復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地又坐了回去。
果郡王策馬離開,腦子裡不斷閃現的,是那晚在桐花臺時的場景,甄嬛美目流轉,朗朗說着:“夕顏,是夕陽下美好容顏的意思吧?王爺覺得如何?”又想起那日滿湖盛開的蓮花前,甄嬛笑靨如花,對着他行禮:“王爺費心了,本宮很是感謝。”
心,不可抑制地亂了。
“籲——”果郡王拉緊繮繩,喘着粗氣在湖邊停下飛馳,翻身下馬,滿臉懊悔地洗了把臉。
他知道自己不對勁,在第一次見過甄嬛之後就對她魂牽夢縈。
或許是那晚的月色太過撩人,又或許是甄嬛的話戳中了他的心,又或許是最後離開時的那一抹笑容觸動了他,果郡王從未動過的凡心第一次爲一個女子跳動了起來。
起初,他還不願承認,企圖逃避這個事實,但那日,甄嬛在翊坤宮小產,菊青慌忙來壽康宮求助,他得知後,竟然不顧宮中禮數,強闖翊坤宮將她抱回碎玉軒,那一路的驚慌和恐懼,果郡王從未有過,只想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然而,那個孩子依然沒有保住。
他不忍看着甄嬛黯然神傷,卻又沒有任何資格安慰她,那段時間,他的心燒得滾燙,想盡一切理由在宮裡留宿,整夜整夜地吹笛,只希望能夠慰藉她一二分。
後來得知甄嬛復寵,他又高興又失落。高興她能夠重新展露笑顏,失落她終究還是屬於另一個男人,屬於那個萬人之上的帝王。
也就是那個時候,他想奪位的慾望達到了頂峰。
扣押敦親王的那個晚上,他派了採藍入宮行刺,只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點,他就可以坐上那個位置了。
果郡王怔怔看着水裡的倒影,掛着水珠的臉透着無盡的狼狽,恍惚間,水面上的倒影變幻成了甄嬛的臉,她緩緩轉過身看過來,笑彎了眉眼,開口輕聲喚他“允禮”——猛然間,果郡王回過神來,起身連連後退,卻不小心絆着了腳,跌坐在地上。
“允禮,你是不是瘋了……”果郡王擡手捂住臉,呢喃着嘲諷自己。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純元與他合作決裂的那一晚,他質問她“爲什麼”的時候,她淡淡地笑着,說:“允禮,等到有一天,你也真心實意地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你就會明白,今日的我爲什麼可以放棄對權力的追逐,心甘情願地臣服於他了。允禮,我愛他,所以,我不想做任何傷害他的事。”
這一刻,果郡王終於明白了。
原來,他愛上了甄嬛。
這世上竟真的會有這樣一個人,她一出現,他就註定淪陷。
窗外,花落的聲音驚醒了坐在榻上小憩的甄嬛,她懵然睜開眼,卻是看見皇上站在她面前。
愣了一會兒,她緩緩起身行禮:“臣妾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
“嗯,起來吧。”皇上沒想到她會突然醒來,有些尷尬地擺了擺手,在另一邊的榻上坐下來,“朕路過,想着來看看你。近來可還好嗎?”
碎玉軒偏僻,怎麼可能是路過。甄嬛明知道皇上是特意來看她的,心裡卻沒有半分高興,只淡淡說道:“多謝皇上掛念,臣妾一切安好。”
感受到甄嬛的冷淡,皇上不由地抿了抿嘴角,又說道:“芳若說你近來吃得不好,睡得也不好,看你眼下一圈烏青,便知她說的不假。”
“皇上也是知道,凡事不可只聽一面之詞,還要多方求證纔對。”甄嬛得了一點寬慰,便止不住心裡的委屈,忍不住開口,“那臣妾的父親爲何皇上偏信一面之詞就判他有罪了呢?”
皇上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嬛嬛,朕難得來看你一次,你只想和朕說這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