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甜黑的睡眠中，故鄉的海浪聲在紺陌耳邊迴響。
那樣熟悉……那樣熟悉。白色的沙灘裡埋藏着白色的海貝，蔚藍的海水中懸浮着蔚藍的天空。海里有浪，天上有云，海浪潔白無瑕，雲朵輕盈純澈。傳說，有些海貝里迴盪着人魚神秘的歌聲……在渤海……在渤海。
嘴裡盛着甘芬的液體，流進喉嚨，流進肺腑。
啊，好熟悉的味道，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聞過這種味道。他記得像是在他的眼睛尚未見到光明之時，一個微帶冰涼的額頭和他貼在一起……是誰的額頭，這股淡淡的幽柔體香又是誰的？記憶在來回重疊，他已不記得他在哪裡，亦不記得今年幾歲，眼睛是否還能見到光明。不記得也罷、不記得也罷，他願意在這片輕柔的幽香下永遠酣睡。
可是，不能酣睡。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揹負着相應的責任，有些人也許可以拋棄責任舒服地酣睡，可是紺陌不行，因爲他是紺陌。
紺陌努力睜開眼睛，朦朧的視線逐漸變得清晰，眼前是一女子蒼白的臉龐，嘴脣緊緊抿着，如同枯萎的花瓣，白中泛着淡淡的青色。他的嘴巴咬住女子纖細的手腕，一股溫熱的液體源源不斷滑進他的喉嚨。
耳邊傳來一聲歡呼，喜兒拍手笑道：“醒了、醒了！這小子醒了！”緊接着興奮的語氣又化爲焦灼，“呀！小姐、小姐！”小姐暈倒了，虛弱地靠在冰涼的巖壁上，紺陌連忙起身，腦袋還是暈的，喜兒將金瘡藥撒在小姐手腕流血處，柳上梢撕下里衣的一截白袖交予喜兒，喜兒慌忙與她纏上。
柳上梢看着紺陌的臉，蹙眉道：“還不快將嘴上的血跡擦了，活像個嗜血的妖怪。”
紺陌舉起胳膊在嘴上隨意一抹，擔憂道：“小姐如何？究竟出了何事？”
柳上梢道：“你方纔身中劇毒，眼看就要不行了，是小姐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將血喂與你喝……”柳上梢的眉頭越皺越緊，神情也越發凝重，“你喝了她的血後，原本泛青的面色居然立刻好轉，沒過多久便醒了過來。”說到這裡柳上梢停了下來，眼睛盯着紺陌手上的手臂，收於袖間的雪扇猛地一轉，只是頃刻便已點上了紺陌的要穴，然而柳上梢的功力並未恢復，紺陌左手手臂微微一擡，使了一招極爲簡單的小擒拿手，柳上梢的扇子便到了紺陌手裡，不僅柳上梢，就連紺陌也是一臉驚訝，兩人的面色逐漸變爲嚴肅凝重，眼睛不約而同地望向這位趙家小姐。
喜兒正關切地爲她擦汗，並沒有察覺到這邊的動靜，趙管家實在太累，紺陌無恙轉醒後，他那根繃緊的神經便即刻放鬆，竟靠在巖壁上昏睡過去。那位小姐即便面上失血也還是那樣美，甚至更美，幾根秀髮站在蒼白的臉上，眼睛闔在一起，整個人看起來是那樣的不真實，宛如陽光下的泡沫，美而脆弱，彷彿下一秒就要在人間消失。
她的腳上穿着一雙鵝黃色的帛履小鞋，鞋面上繡着只有開春時才找得到的暖色小花。她的血可解百毒，能令身軀上的傷口迅速癒合，只有人魚的血肉才具有這種功能，難道面前的美麗女子竟是人魚？可是她裙襬裡藏着的分明是兩條人腿，露出來的腳若是與人腳長得不一樣也不會穿得下這樣一雙鞋……當然，沒有人見過真正的人魚，關於人魚的一切都是傳聞，也許人魚本就生着和人類相同的兩條腿，本就長着和人類一模一樣的身軀，不過如果這小姐真的不是人魚，那麼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她吃過人魚肉。
柳上梢和紺陌想起在水潭裡遇見的那兩隻怪物，難道那兩隻奇醜無比的兇猛怪物真是人魚？如果是，那麼一切就說得通了。
在江湖上，有一小部分人裡流傳着趙獵戶府上藏有珍寶人魚的傳言，還有更小的一部分人則直接篤定了人魚就藏在趙獵戶府上，例如柳上梢、陳盛盛、何易，以及紺陌。孫清緣已死，她是否知道這件事情已經成了一個未知數，至於洪全，則是誤打誤撞闖入這片關係網的，如今看來，人魚之事的確屬實，至於小姐的血有這般神奇的作用，大抵是食用了人魚肉的緣故，再加上趙獵戶丰神朗朗的面貌，條理逐漸清晰，這樣的解釋也更加站得住腳。
兩人的眼裡都積着一潭深沉的湖泊，柳上梢的眉頭逐漸舒展，而紺陌的眉頭卻越皺越緊，腦海中浮現了怪物脖子上所掛的令牌，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劍柄，眼眸中帶着冰冷的寒峭，他忽然道：“我們來此已有多久了？”
柳上梢道：“約莫有了兩個時辰。”說罷自己也是一驚，兩個時辰趙獵戶居然還沒有回來，一個當父親的居然將唯一的一個寶貝女兒放在這冰冷危險的巢穴中放了兩個時辰，這隻能說明這個父親遇見了極大的麻煩，兩個時辰都甩不脫的麻煩。
正在這時，石門忽然傳來猛烈的撞擊聲，趙管家即刻被震醒，頭頂上的灰塵直往下撲，不光石門，石壁周圍也出現了這種響動，柳上梢恨道：“定是那畜生叫了幫手來！”
小姐低聲道：“是血，他們是被我的血引來的。”
那怪物的力量着實強大，撞擊不停，地面的晃動也越來越大，岩石開始鬆動，有大大小小的石塊叫囂着往衆人腦袋上砸。紺陌來到小姐身邊，用手臂擋住落往她頭頂的石塊，詢問道：“這巖穴裡可還有別的出路？”
小姐搖頭：“只有石牆。”
趙管家道：“能否破牆而出？”
紺陌道：“這些岩石都堅硬鋒利，並且我們也沒有它們那樣的怪力。”話音剛落，門口的一塊岩石被打了下來，一隻碧綠色的眼睛顯現出來，它衝裡面張望了一下，然後伸出手指去掰岩石的縫隙，周圍的怪物也似發現了這點，竟圍聚過去，合力拍打出現裂縫的岩石口。
趙管家嘆息道：“以紺少俠的功夫對付一隻怪物尚且費力，如今這門外恐怕聚了十來只……莫非這是天意？”
紺陌沉默不語。外頭怪物雖然殘暴勇猛，但依他的身法在怪物衝進來的那一瞬間還是有望逃脫，可是如果要帶上洞裡的人就不可能了。紺陌嘆口氣，要他棄義逃生是萬萬不可的，他寧願與衆人一起死在這洞內，也不願一個人獨自苟活。他的手依舊在爲小姐拂去沙石，這漫天的沙雨，這漫天的泥石，卻沒有一粒打中她的額頭，紺陌像傘一樣，牢牢地護住她。
不光門口，洞頂的岩石也逐漸鬆垮，這塊地基怕是要塌了。
趙管家忽然道：“小姐腕上的傷口太深，此刻恐怕要換藥了。”喜兒和柳上梢都忙着避開洞頂墜落的沙石，趙管家從自己身上撕下一塊布，搖晃着身體走到小姐身邊，拉住她手上的腕部，只見腕上的白布已經被鮮血染透，趙管家解下那方白巾，將自己的葛布覆在她傷口處，此時血已經漸漸止住了。趙管家看了一眼喜兒，而後對紺陌道：“老奴想求紺少俠一件事。”
紺陌道：“萬死不辭。”
趙管家道：“我們老爺就這麼一個女兒，我們聚賢莊也就這麼一位小姐，我想求紺少俠，無論生死，請一定要保護好小姐。”
紺陌正色道：“即便是死了，在下也一定會拼盡全力守護她。”
轉眼間，那怪物已經擠進半邊個身子，趙管家恭聲道：“多謝紺少俠。”隨後朗聲道，“也請柳兄弟多多幫襯我那喜兒。”不等柳上梢回答，他又道：“老夫有一個想法，與其在這裡等死，不如博上一搏。”
紺陌眼睛一亮：“如何搏？”
趙管家道：“現今它們專心致志地攻破牆上的缺口，我們卻可以趁機扭開石門，在它們反應的瞬息衝過去，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柳上梢大喝道：“好！”
事不宜遲，柳上梢和喜兒立即來到門邊，紺陌道一聲得罪了，便抱起小姐，順帶一腳將卡在岩石縫的怪物腦袋給踢了回去，那些怪物更是發了瘋似的團聚在縫隙周邊。幾個人對了下眼色，柳上梢擰動旋轉按鈕，石門向上推升——紺陌喝道：“就現在！”幾個人將身體縮在一起，一骨碌從還未完全升起的石門縫隙滾了出去，外面果然圍了十來頭怪物，有幾個眼尖的立即發現他們，嚎叫一聲尖爪撲面而來，腥風赫赫，更多的卻是依舊在用‘尾巴’拍打岩石縫隙，實乃生死關頭，在生死關頭，人的力量好像能夠陡漲數倍，害怕過了頭就會展現一身的勇氣，整個大腦都亢奮無比。
原本有些力竭的柳上梢竟一跳數丈，身法也比以前迅敏許多，他抓住怪物行動時露出的破綻，從它們舉手投足間溜走，走的時候不忘扣住喜兒的手腕。喜兒亦是個靈活聰穎的姑娘，她配合着柳上梢的步法，躲開了怪物一次又一次的攻擊，她不僅不覺害怕，反而覺得刺激有趣，若放在平時的競技場上，她恐怕要拍手叫好了。
紺陌抱住小姐，身法卻異常緩慢，他要麼停在怪物的腳邊，要麼停在半空反應遲緩地慢慢往下降，然而怪物利爪每次抓傷的，要麼是自己的腿部，要麼是同伴的肩膀。紺陌不愧是紺陌，好紺陌！他竟在怪物的利爪拍過來的一瞬間纔開始移動，如輕煙一般消失在利爪之下，在這樣危急的關頭裡，他的心跳居然一點也不慌張，他懷裡的女子也是，她雙臂環住他的脖子，眉宇只見不見一點害怕驚奇，在這野獸嚎叫的滔天怪聲裡，她只是心平氣和地躺在紺陌懷裡，彷彿已經將整個人的生死都交給了他。
後面忽然傳來一聲喊叫，那是由精純的內力發出，那是趙管家身體裡所有的內力凝結一起發出的最後吼叫！追捕紺陌他們的怪物停住腳步，反頭猛撲，趙管家的手上捏着一塊沾有鮮血的巾帕，巾帕已被染得通紅，他拿出尖銳的石塊割破了自己的動脈，血如泉涌，鋒利的牙齒咬碎他的肩骨。
血越來越多。潮溼的洞穴，水中有血、血中有淚。那是誰的血，那又是誰的淚？
趙管家的嘴角微微向上揚，他那張滿布皺紋的臉是那樣慈祥、那樣可愛，他的眼睛裡閃耀着滿足的光。
滿足的光。
這個世上又有幾個人在死去時，會是像趙管家那樣興奮、滿足？
他是一個老人，他是一個已經老去的人，可是他的眼睛不老，他的心靈不老，他爲這一代的年輕人爭取到了更大的生存機會，他的心總算又像年輕時那樣狠狠地、激動地跳了一把，他的血終於又像年輕時那樣沸騰起來！他興奮地想要吶喊，可是怪物咬碎了他的頭顱，眼前是撕也撕不碎的黑暗。
“爺爺！爺爺！”喜兒嘶聲大呼，腳步反轉，卻被柳上梢攔腰扯住，柳上梢呵斥道：“不能回頭！不能停！”
不能回頭，一旦回頭就會失去繼續往前衝的勇氣；不能停，一旦停止就會讓趙管家的一切犧牲付之東流。
喜兒咬住牙，腮旁滿是滾燙的淚水，飛奔的腳步越發的快了，他們已經能夠聽見怪物敲擊地面發出的鈍重聲，他們的鼻子也已聞到了由怪物身上散發的血腥味。
不能回頭。絕不回頭！
不能停。決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