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才萱兒說魔宮乃是座浮宮, 隨風而動,而今日的風雖然大,但好在有具體的風向, 我逆風而行一會兒工夫, 便瞧見不遠處人影憧憧, 只是, 那勢頭看起來卻似乎有些不大對。
我隨手撈過來幾片雲朵隱藏起自己的身形, 既而緩慢地向前方移動過去。此時我雖與他們相隔的尚有一段距離,但正處於對立局面的仙魔兩族兵力懸殊之大,卻已是顯而易見, 我暗暗祈禱,但願那隻立着五六個人的一邊最好別是我的衆位仙友們。
漸漸的, 我離他們愈來愈近, 當我瞧清兵力稀疏一邊的頭目乃是饅頭君時, 不禁心中一喜,可我這喜感還未能在心頭暖個熱乎, 便又突然轉成了悲,不因旁的,只因饅頭君身側的幾個小妖手中擒着的那人正是香凝。
我顧不得許多,也沒留心他們都在交談些什麼,僅是逐漸的加快了身下雲朵的流動速度, 然後, 小心翼翼地來到了饅頭君的身後, 旋即拔劍出鞘朝他脖子便架了上去。所幸我的身手還算快, 這一套動作使得滴水不漏, 也確然就給我得了手。
“你……”饅頭君訝然。
“怎麼?”我一手持劍貼在他的喉邊,一手絆住他的肩頭, 悠哉道,“饅頭君琴心劍膽讓本仙着實佩服,然則今番各位仙友衆多,饅頭君是不是反而就顯得有些自負了呢?”
“呵!”他冷笑一聲,一邊微微擡了一下下巴示意我看向對面,一邊道,“仙子恐怕是還未瞧清狀況吧,今次要論自負,原本絕不該是我!”
我順着他的目光朝對面看去,殊不知,這一眼看得我差點沒栽下雲頭去。那方纔我在遠處看來黑壓壓的一片人羣,那方纔我以爲是衆位仙友的得勢一方,眼下仔細一看,除了當今的天君我的師兄落離之外,哪裡卻還有半個是我的仙友?!
原來、原來將他圍作一團的密密麻麻的人,竟……竟都是魔界的妖怪們!
娘誒,他居然是一個人來的!
“九九。”一旁的香凝喚道。
我對她頷了頷首,又將劍刃貼近饅頭君的脖子一分,故作輕鬆道:“看來今日把你饅頭君當做人質的這一決定,確是我從九九這一生最英明的決定了!快,下令放了他們,爾後叫這些個妖魔鬼怪們通通給本仙退避三舍!”
周圍的妖魔們見我挾持了他們的君上,一個個皆被嚇得臉都綠了,如此看來,他們倒是都懷揣着一顆護主的心,這就好辦了。
“仙子真真是個進境飛快的人,沒成想仙子不過來到魔界半個多月,竟就將這各種脅迫人的手段都學會了。”饅頭君慢慢把臉龐側向我,可他面上戴着的面具掩藏了他所有的喜怒哀樂,叫人心中很是沒底。
我忍無可忍道:“本仙同你耗了半月有餘,再不想也不願同你耗下去了,莫要說那許多無用的話,趕快下令!”
饅頭君似是有些無奈的嗤笑一聲,又對衆妖魔擺了擺手,方令道:“你們都退下去吧,退的遠一些。”
“可是君上,您還被她挾着,我們若是退下了,您豈不是更危險。”幾個妖魔異口同聲。
我清了清嗓子,擡高嗓音道:“你們以爲本仙就同你們一樣喜好出爾反爾麼?你們最好趕快消失,那本仙立刻就放了你們的君上,不然,本仙可不能保證自己的手不會發抖。”
聞言,妖魔們俱是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抉擇,饅頭君微嘆一口氣,再次下令道:“我尚有自保之能,你們都下去罷。”說着,他看了一眼落離,又道,“況且,我深信仙子是不會真的忍心傷我的。”
“什麼?”我不解地問,“你憑什麼覺得我不會傷你?”
饅頭君此回卻並未吱聲,只擡手將右側的衣領扯下一點。見狀,我踮起腳尖看去,誰成想,他故意要露給我看的,居然是那一晚我失去意識時,不小心咬了他一口留下的牙印!他他他……他這是什麼意思?!
我怒火中燒擡腳便衝着他的腳面踩去,忿然罵道:“混蛋!”
他低頭看我一眼,嘿然笑出了聲,半晌,轉臉問衆妖魔道:“你們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怎的還不散去?”
妖魔們商議了一會兒彷彿得出了什麼結論,委派了一位出頭與我交涉道:“仙子,要我們退下是斷然行不通的,畢竟我們一走,留下你們三位人多勢衆,屆時,若使得君上有個什麼好歹,我們魔界也就完了!”
“你此話何意?”我問道。
那小妖裝作一副知書達理的形容,抱拳朝我拜了一拜:“既然我們雙方相持不下,那不如各退一步如何?”我點點頭,以示同意,那小妖繼續道,“我們可以放了天妃,也可以退下,但僅限於退到我們君上的身後,然後,仙子你放了君上的同時可以在身後佈下結界,這樣你們既可放心離去,我們也可保證君上的安危。”
我想了想,覺得他說的尚且有些道理,是以便高聲告訴落離道:“天君,小仙近來仙力不濟,設結界的事還要勞煩天君了。”
看得出落離的臉色很是不好,不過,此事落在誰的身上估計也難有好氣,終究香凝都是他明媒正娶的天妃,即使他是因別的緣由才娶了她過門,可是他們之間仍維繫着一份扯不開責任,而我,想也只是沾了這份責任的光罷。
衆妖魔紛紛退到饅頭君的身後,我依舊一絲不敢鬆懈地架着他的脖子,耳邊忽聞饅頭君的聲音低問道:“你就這麼厭惡我嗎?”
我沒回他,只轉頭向落離遞了個眼色,旋即便疾速退身,眼前登時就多出了一道極天蟠地的結界。我輕籲一口氣收劍回鞘,反身欲離開之時,一頭青絲卻在突然間傾瀉而下。回首看去,竟是方纔不注意時被饅頭君握了一縷發在手,這麼一拉一扯,將我晨間隨意挽着的髮髻也弄散了。
“談不上厭惡。”我伸手拽了拽他手中握着的發,卻未拽出,只得重新拔劍出鞘,語重心長道,“魔君,本仙不知道你是真是假,不過是假最好,可如果是真的,那就當真太不應該了!你我雲泥殊路,那一晚我能對你說的也都已說盡,若你還執迷不悟,本仙也是無奈,更加幫不了你。就此別過罷,希望你好自爲之!”
言畢,我揮劍斬斷那一截青絲,踏雲而去,要說對魔君的感覺也是有的,一詞以蔽之的話,便只得“荒唐”二字。
“九九。”香凝迎上來緊拉過我的手,“我們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我應了一聲往她身後看去,然不知爲何,瞧見那一抹久違的紫色身影時,我居然會頓覺心頭一暖,甚至還有絲絲的安慰之感。我趕忙揉了揉額角,想是此次在魔界呆的時日真的太久了,見着個相熟之人都能叫我激動成這般模樣,真是,可惡的饅頭君!
行至落離面前,我做樣微微福了福身,道:“小仙參見天君,天君此去北荒之地能順利折返,小仙真真是既欽佩又感動。”
良久,落離卻不答話,僅癡傻了一般出神地看着我,也不知是在發着什麼呆。我擡手在他面前晃晃,他方眨了眨眼,清醒道:“不必,我既身爲天君就該遵守祖上的遺訓,挽瀾扶傾都要去做,何況是救人於水火這等小事。”
“小事?!哦,呵呵。”我勉強笑道。
香凝看看我又看看落離,急道:“這處離魔宮如此之近,天君,九九,爲防生變我們還是先回天宮再說吧!”
我同落離別扭地相視一眼,一併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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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我攬着腓腓正躺在藥君府內的藥牀上閉目養神,門口忽傳來了一陣“砰砰砰”的敲門聲,接着,就聞一道煞是好聽的女聲輕問:“九九,是我,我能進來嗎?”
“香凝?”我將左手從腓腓的頭下抽出,起身整理了一番裙衫,方回道:“天妃娘娘請進。”
香凝幽幽地推門而入,款步行至藥牀之前坐下,又瞧了一眼腓腓,問:“這小東西偷偷跟在天君身後誤入了北荒之地,這次想是傷的不輕吧?”
我伸手捋了捋腓腓身上的皮毛,點點頭:“是啊娘娘,我們從魔宮回來都已三天了也未見它睜過眼,不過,天君和藥君都說無甚大礙,興許再往這藥牀上躺上幾天便能好了。”
“嗯,定然可以好的!”香凝微笑着肯定,默了一會兒,又問,“九九,那一日我迫不得已打了你一掌,現下可是好全了麼?”
“好全了,都好全了。”我咯咯一笑,拍了拍身下的藥牀道,“娘娘不必替小仙憂心更不必自責,小仙在此躺了三天已算是徹底無事了,況且,倘或不是娘娘的那一掌,你我指不定還要再被困在魔宮多久呢!哦對了,等我今日出去,一定要對天君說讓他在天宮之內多安置一些天兵,以防其他的仙友們再出什麼差錯。”
香凝倏地緊擰黛眉,連面色也跟着暗了下來,好半天,她方纔自言自語也似地輕聲嗟諮道:“哎,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啊?”
她的話讓我頓時摸不着了頭腦,待要去追問,她卻又突然岔開了話題:“九九,我來此是想跟你說,天君從北荒之地取回來的萬古玄冰已磨鍊成針,天君現在就等在房門外,這便請他進來與你針入體內何如?”
這麼快?!我思忖了片刻,遲疑道:“我現在已經沒事了還用針嗎?那麼金貴的物事,還是留給更需要它的人比較好些。”
香凝面龐上的愁容更甚:“九九,那可是天君……”說到一半,她好像忽覺自己說錯了什麼一般,生生將“天君”之後要說的話囫圇個給吞了回去,聽得我好生難受!頓了一頓,她再開口時,竟是換了另一番說辭:“九九,你現在看着雖是沒事了,可是你的病卻並沒有得到根治,說不準哪一天就又會犯了,故而你還是乖乖地聽了天君的話罷。”
“這……”
香凝啊香凝,也就虧得你不知我真身是誰!你若得知,還會這麼勸我嗎?你若得知,居然還不明白我猶猶豫豫爲的卻是什麼嗎?我受了這冰針也就是承了落離的情,這樣大的人情,我實實無福消受,更消受不起!你此時或許會認爲我太過矯情,可倘使你知曉了我的身份,我想你是不會怪我的,因爲你該知道,知道我偶有的卻不該有的心軟,事後常常連我自己都會覺得慚愧!而此事關乎顥玉非比尋常,豈是能容許我有半分事前心軟或事後慚愧的?!
我抹了抹手心的汗,道:“小仙明白了,可小仙想問一下,那冰針入體後可會有甚不適嗎?”
“這個不用擔心的九九。”香凝微微揚了下脣角,“適才我也有些疑慮,可天君說是不會太難耐的,只不過那終究是萬古玄冰,針入體內後可能會有三五日的不適應,待冰針與靈體兩相融合後,也就完全不會了。”
“三五日啊?!”我故作驚訝道,“那還是勞煩天妃娘娘與天君說一下,此事暫且推遲幾日罷。”
香凝聞說,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追問:“爲什麼?”
“因爲……”我在腦海中編排着各種理由,最後只得再次將子傾搬出來,“因爲,小仙近兩日要回家探望一趟以消擔憂,當初天君把小仙帶出家門時,借用封天印之力冰封了整個遠清苑,小仙此番出門都已快兩月,也是時候該回去看看了,所以,才望此事能暫時拖延幾日,待小仙從家中回來再施針也不晚,對吧娘娘?”
“原是這樣啊。”香凝看着我的眼神有些閃爍,良久方低沉道,“既是如此,那我出去同天君知會一聲。”說罷,她即起身復又踏着蓮步走了出去。
事實上,我說要回遠清苑是假,但我說要外出卻是真真的,因我這三天來又把從柳殿之內得來的那本書斟酌了好多遍,私以爲,此書上寫的字句如可當真的話,那無非就成了我當下最可行的方法,畢竟,以我自身的仙力去傷笥婧確是極難的,這一點,饅頭君說的絲毫也不錯!
然而,落離是笥婧的親生兒子,那可就與我完全不同了,虎毒尚不食子,她就是再狠心,也斷然不會坑害自己的兒子吧!故如若我能找到燭龍,然後照搬書卷上的話去做,如此,想要了結了笥婧,豈不就是指日可待嘛!
雖說這樣做是有些不人道,可幸在落離尚且還欠着我大半條人命不是嗎?我此番不過是想利用他當一回我的兵器,和他們母子二人當年的行徑比起來,這又算得了什麼?!此事一過,我也可勉強算作是他將欠我的債還完了,他若能想得開,我仍舊可以喚他一聲師兄,喚鳳妍一聲……嫂嫂。
想要知道書中所述是真是假其實並不難,僅需找到燭龍便能印證一切,而書中寫有: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測只。天白皓皓,寒凝凝只。又有:視爲晝,眠爲夜,吹爲冬,呼爲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爲風。因此,只要能找到具備有綜上所訴之地,燭龍便也就近在眼前了,而六合八荒之中,說到天白皓皓,寒凝凝只,時而爲長晝,時而爲長夜的地方,我若沒記錯的話,那也就只得一個,即是北海玄州與西海聚窟洲之間的那段山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