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殷仲已微微有了醉意。他擺擺手揮退了一旁的女侍,目光懶懶的掃向坐在他下首的人。
容裟把玩着手裡的酒杯,目光卻玩味的穿過了大半個暖廳,若有所思的纏繞在他的身上。目光一碰,容裟便輕笑了起來:“侯爺今天似乎……心情不佳,難道是酒不合口味嗎?”
殷仲放下酒杯,漫不經心的笑了笑:“司馬大人請我來,不僅僅是品酒吧?”
“侯爺果然爽快。”容裟說着,伸手在旁邊的歌姬身上推了一把:“都下去,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進來!”
暖廳裡的女侍們低着頭迅速的退了出去。
容裟擡眼一笑,眼中的酒意不知何時已完全消散開來:“侯爺,其實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老話:不知侯爺何時能去樑國一敘?”
殷仲的手微微一抖,一滴酒濺在手背上,殷紅如血。
垂眸看着這一滴鮮紅的液體,殷仲忽然大笑了起來,就彷彿他說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一樣,越笑越大聲,直至笑不可遏:“司馬大人又在說笑了。殿下和本侯同爲一朝之臣,如果殿下有什麼差遣,本侯自會全力而爲。只是殿下身份特殊,本侯若是貿然前往睢陽,落到有心之人的眼裡,只怕會污了殿下的清譽吧。”
容裟卻沒有笑,異常明亮的雙眼之中甚至沒有一絲的波動。就連他的聲音也平靜的彷彿剛剛睡醒的孩子:“殿下和侯爺都是朝中的棟樑,多親近親近也是理所當然,又有什麼人敢在殿下身上搬弄是非?!”
殷仲笑道:“先皇在時,朝中上下人人都說殷某人野心勃勃。如今本侯賦閒在家,自然要韜光養晦,豈敢到處惹是非?”
容裟搖頭笑道:“侯爺的話,過了。殿下不過是一番美意,想請侯爺到睢陽一聚……”
殷仲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懶懶的打斷了他的話:“殿下的一番美意,本侯萬分惶恐。只是,要請殷某一介閒人,殿下何至於一而再再而三的動用江湖勢力?”
容裟面不改色的與他遙遙對視,施施然笑道:“想爲殿下分憂的人自然不止容某一人,各人有各人的方法罷了。有的人心急了些,冒犯了侯爺,殿下自然會有所責罰的。侯爺千萬不要因此誤會了殿下……”
殷仲靜靜聽着他的解釋,脣邊帶着極和煦的一抹淺笑。只是那笑意卻無法到達眼底。
容裟遙遙舉杯,依舊笑的雲淡風輕,毫無城府:“侯爺不妨再考慮考慮。侯爺若是一直不肯答應,那些跑腿的人只怕不會輕易的收手。侯爺雖然身手了得,但是身邊的朋友……,比如傅小爺……”他停頓了一下,別有用意的淺淺一笑:“下一次,保不準就會驚擾了侯爺寵愛的家眷……”
殷仲推開了面前的杯盞,懶懶的站起身來,“本侯量淺,今日不能奉陪了。司馬大人離開武南時,本侯一定好好做個東道,替司馬大人踐行。”
容裟眸色一暗,隨即爽朗笑道:“如此……在下先謝過侯爺了。”
殷仲點了點頭,纔剛舉步,就聽容裟在身後輕笑道:“在下與侯爺初次見面是在長安的擷芳樓,再次見面又是在武南的擷芳樓……,好巧。”
“是嗎?”殷仲挑眉笑道:“本侯已經忘記了。”
容裟跟在殷仲的身後,亦步亦趨的送他到了暖廳的門外,狀似無意的笑道:“在下可忘不了。尤其上次見面的時候,侯爺還帶着一位扮了男裝的女眷……”他垂眸一笑,有意無意的停住了話頭。
殷仲的腳步微微一頓,一顆心卻不由自主的沉了沉。
容裟轉天特意送了兩個小倌到他的榮安侯府,可見當時並沒有看出什麼倪端。那他又是如何得知那天他的懷中人是位女子呢?難道又是顧血衣?
他們的交情真的有那麼好?殷仲斜了他一眼,犀利的目光裡已經多了幾分不加掩飾的森冷。
容裟後退了半步,恭恭敬敬的拱手爲禮:“恭送侯爺。”
殷仲冷冷的打量他,而他,就一直保持着那樣謙恭的姿態,眉梢眼角皆是一派溫順平和,圓滑的不見絲毫破綻。
殷仲抿了抿脣角,淡淡的說:“最近武南似乎不太平,入夜之後司馬大人最好不要出門,免得給自己招惹麻煩。”看到容裟的肩頭微微一動,殷仲挑起了脣角,眼中流露出冷誚的淺笑,一閃既沒。
一直以來,他都認爲容裟不過是個縮在樑王身後慣會察言觀色的小角色而已。如今看來,自己還是小看了他。如果他可以刻意的讓別人輕視他,那麼他真正的深淺,又有誰知道?
殷仲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心情卻不受控制的低落下來。他讓馬車先回去,自己則帶了石釺沿着街道慢慢的往回走。
更鼓悠長的尾音迴盪在空蕩蕩的夜空裡,沒有月,也沒有星,夜晚沉寂的如同一潭死水。而這潭死水裡,偏偏又藏匿着那麼多讓人捉摸不透的危險。縱然想要置身事外,似乎也不能夠了……
殷仲長長一嘆。
這一段路並不長,他卻走了很久。久到他剛剛走進離園,就看到了東廂窗口的燭光熄滅。
殷仲收住了腳步,目光卻怔怔的落在窗口上。也許是因爲那一瞬間的的亮光在黑夜裡太過惹眼了,雖然燭光已經熄滅,那明亮的畫面卻還停留在他的腦海裡,固執的不肯散開。
腦海裡再度浮現出她那雙決絕的眼眸,殷仲的心頭竟掠起了一陣鈍痛。
在他的周圍,所有的東西都是堅硬的,冰冷的,需要他繃緊了每一根神經去全力應對。而她,卻用那雙魔幻般的手爲他打開了一個柔軟馥郁的出口,讓他在絲絲縈繞的桂花香裡,看到了被遺忘在記憶深處的那些久遠的溫情……
原來那記憶深處的模糊的溫暖,他從來也不曾真正的忘卻。只因爲再也無法得到,便不得不深深的埋藏起所有的渴望。漸漸的,便也開始覺得那樣柔軟的情緒,是他生活中所不需要的了。就象可口的菜餚旁邊用做裝飾的那一束香葉、象一杯熱茶裡被蓋子撥到一旁去的浮沫、象空氣裡浮動的灰塵……,完全是多餘的東西……
可他還是貪戀了。貪戀自心底裡被她勾起的那一絲模糊的的柔軟。那裡麪包含着一種他所不能瞭解的神秘的悸動,無聲的召喚着他。隨着他一點一點的靠近,心底裡那隱秘的喜悅也在一點一點的擴大。
然而他所期待的東西卻在眨眼之間就變成了一個光彩斑斕的水泡——只消現實裡一個輕輕的觸碰,便“砰”的一聲在他面前碎裂開來。
前一刻還依偎在他懷裡取暖的人,下一刻重又在自己的周圍築起了高高的堤壩……,這其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所不知道的事?
還是,他所期待的東西原本就脆弱的不堪一擊?
“脆弱”兩個字,讓他忽然就想起了小時候第一次得到的那個小麪人來。那個栩栩如生的武將,讓他珍愛得連吃飯的時候都要把它擺在碗筷的旁邊。那樣的珍愛,最終也還是毀了。因爲他捨不得讓它離開自己,所以睡覺的時候也將它留在了枕頭的旁邊。這麼多年,他始終都清楚的記得當他睜開眼,看到自己身下的一堆渣滓時,那種欲哭無淚的心痛。
殷仲疲乏的揉了揉自己的額角,無聲的問自己:如果能重新來過,他會怎麼做呢?
會把它放的遠一點吧,殷仲微微嘆氣。會把它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不會因爲太過於珍惜而被捏碎在自己的手心裡……
殷仲的心頭漫起一絲隱隱的疼痛。三天了,自從那一夜他在盛怒之下拂袖而去,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天。他實在是害怕再見到她那樣淒涼的笑容,那會讓他覺得五臟六腑都緊皺成了一團,讓他從心底裡感到無力——自己究竟做了什麼,讓她的臉上出現了那樣的絕望?
“如果蘇顏想要另外一樣賞賜,侯爺可不可以答應?”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給你。”
他只是想讓她高興,結果卻讓她加倍的不快樂。
殷仲的嘴裡瀰漫着苦澀的味道,腳步卻好象不受自己控制一樣,慢慢的朝着東廂走了過去。他聽見石釺的腳步追上來,又停住。最終,他什麼也沒有說。也許在石釺的眼裡,他還從來不曾這樣的失態過。
就算是愚蠢吧,他想,人總要蠢一次的。一想到狹路相逢的兩個人錯肩之後,也許終其一世都不會再見面……,這一刻想要見到她的願望,就變得前所未有的迫切。
門無聲的打開,又合攏。
殷仲彈出一縷指風封住了秀孃的穴道,沉睡中的秀娘眉頭微微蹙起,隨即沉入了更深沉的昏睡中。
殷仲伸手撥開了通往內堂的軟簾,屋角的燭臺上還亮着兩支白燭,朦朦朧朧的,搖曳着滿室的靜謐。還沒有看清楚牀帳裡沉睡的人,她的氣息卻已經悄無聲息的瀰漫了過來。那是泉水一般乾淨的味道,混雜着絲絲縷縷的藥氣和若有若無的桂花香,讓他焦躁的心立刻就沉靜了下來。
這是她的味道,有她在的地方,總是瀰漫着令他輕鬆的味道。不知不覺就已經成了習慣,一想到即將會失去,他便滿心的不自在。
可終究還是要失去了。
殷仲走過去撥開了牀帳。
她已經睡着了。微弱跳動的燭光朦朧了她的眉眼,即使湊得近了,也還是看不清楚她的臉。彷彿她是一團勉強聚在一起的煙氣,眨眼之間就會消散開來。
那麼的不真實。殷仲輕嘆,忍不住伸手撫上了她的眉,她的眉頭微微的蹙着,彷彿在睡夢中也一樣的不快樂。他忽然想到,他還從來不曾見到她開心的笑過——她大笑的時候又會是什麼樣子的呢?也許他永遠也沒有機會知道了。
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是看看她,在她走之前把她的樣子看得清楚一點。
殷仲的手指滑過了她的臉頰,輕輕撫上了她弧度美好的嘴脣。指尖傳來的觸感在他的心裡激起了一絲異樣的迷離。他情不自禁的俯下身,還沒有來得及碰觸到她,手掌下蘇顏的臉卻無意識的動了動。
殷仲停住了,有那麼一個瞬間他以爲她會醒,然而她還是沉沉的睡着。
殷仲凝望着她的睡容,緩緩靠近,將一個輕吻落在她的眉心。
蘇顏睜開眼,只看到他的一片衣角在帳幔之間緩緩垂落。然後,耳邊傳來了門扉輕微的開合。
滿室寂靜裡,蘇顏反而沒了睡意。手指怔怔的撫上了眉心,溫熱的觸感彷彿還停留在那裡。象燙上去了一個無形的烙印。
怎麼會這樣了呢?
蘇顏翻身,微微有些煩躁的閉上眼,思緒卻不受控制的紛亂起來。
三天前的那個夜晚,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幽深的眼瞳裡,若有所待的神色驟然間被“賣身契”三個字引燃了一把怒火。
他什麼也沒說便拂袖而去。一去便是三天,秀娘說他留在了傅府。
會不會是有意的避開她?蘇顏這樣想的時候,忍不住對自己苦笑。從何時開始,她把自己看得這麼重要了?她不過就是……
蘇顏再翻了個身,手指卻情不自禁的再度撫上了自己的眉心。
這算什麼呢?
這樣一個不沾染慾望的輕吻,在他的心裡,到底算什麼呢?
早飯的時候,石釺來了,將一個包袱鄭重其事的交到了她的手裡。
蘇顏詫異的打開來看,原來是一件厚暖的狐皮大氅。旁邊還有一包釵環首飾,在這一切之上,是小小一卷素絹。這東西她只見過一次,然而上面的每一個字卻都深深的烙印在她的腦海裡。
賣身契。
她的賣身契。他竟然就這麼給了她……
蘇顏的鼻子不禁一酸。
“侯爺已經吩咐備好了馬車,姑娘隨時可以上路。”石釺沉沉說道:“他趕去探望傅爺,就不送姑娘了。囑咐我和秀娘一路照顧姑娘。”
“他……還說了什麼?”蘇顏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侯爺說路上積雪恐怕沒有化開,姑娘不急於趕路的話,可以去桂園暫住。等天暖了,姑娘的腿腳也好了再趕路不遲。”石釺停頓了一下,又說:“桂園是殷家的一處別院,在喬家鎮。距離武南大概有六十里地。那裡很少有人去,很清靜。”
蘇顏搖了搖頭。既然已經說了要走,又何必再多欠這些人情?
蘇顏將賣身契投進了火盆裡,一直看着它燒成了灰燼。這是她期待已久的一刻——還沒有走進殷府的大門,她就已經在盼望着這一刻了。
她應該欣喜的,然而心裡卻無端的感到失落。
蘇顏從那一堆灰燼上移開了目光,淡淡的說:“既然已說了要走。那麼……這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