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仲匆匆穿過了傅府的庭院,遠遠看到羅皓擠在一羣看熱鬧的閒人當中探頭探腦的向庭院裡張望,他的心不由得一沉,驟然間涌起強烈的怒意。
石釺也看到了羅皓,他偷偷瞥了一眼殷仲僵直的後背,一顆心不由自主的揪緊了。
羅皓臉上的笑容還沒有消散,一轉眼卻迎上了殷仲的視線。殷仲的眼裡暗潮涌動,明顯的怒意中又混雜着沉沉的冰冷,讓他情不自禁的一怔,下意識的望向了石釺。石釺無奈,小心翼翼的衝着殷仲使了個眼色。
羅皓懵懂的看着他,滿眼都是問號。
石釺示意他望向自己身後的馬車。羅皓回了一下頭,轉過了身疑惑的看看殷仲,又看看石釺。石釺正在暗自咬牙,就聽殷仲頭也不回的哼了一聲。石釺不敢再跟羅皓眉來眼去,老老實實的垂了頭。就聽殷仲低低的呵斥羅皓:“帶你出來是看猴戲的嗎?!”
羅皓一驚,頓時想到他進去之前囑咐自己的話,連忙看向街道對面的馬車。馬車深色的簾子靜靜的垂着,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異樣。不等他轉過頭,滿面怒容的殷仲已經急匆匆的從他身旁掠了過去,大步流星的走向了馬車。
簾子一掀開,殷仲最先看到的竟然是一隻手。纖秀蒼白的手,指節修長。從他的角度,甚至看得到拇指上那一片淺色的指甲和指掌間的一層薄繭。殷仲幾乎以爲她也是正巧要伸手來掀簾子了。
然而她的動作是凝固的。殷仲驚怒的目光順着這隻手警覺的上移,落在了她的下頜上。在下頜的正中,異常惹眼的沾染着一片鮮紅。殷仲小心翼翼的用手指碰了碰,粘膩的,舉起了輕嗅,帶着濃郁的香氣,象是……胭脂。
這又算什麼呢?暗示?還是警告?
殷仲從沉吟中擡起頭,微帶歉意的解開了蘇顏被封住的穴道。在她的身體栽倒的前一刻抱住了她,輕聲問道:“有沒有受傷?”
蘇顏搖了搖頭,遲疑的扶住了他的肩膀。四目交投的瞬間,心中宛如巨石落地,輕鬆裡又情不自禁的混雜了幾分欣喜、幾分模糊的委屈。而他,似乎看出了她的滿腹心事,湊到了她的耳邊,用輕的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低低的說:“等下再說。”
蘇顏垂下頭,臉上卻微微的熱了起來。
殷仲轉過身,臉上輕淺的笑容還尚未完全消退,掃向羅皓的眼光裡已經浮起了一片森寒之意。羅皓跟在他的背後,自然也看到了馬車中蘇顏的情形,訕訕的後退兩步,垂首說道:“屬下失職。願受將軍責罰。”
殷仲瞥了他一眼,卻沒有出聲。抱起蘇顏徑直進了傅府。
石釺匆匆趕了上來,壓低聲音說:“將軍,馬車裡有迷蘿香的味道。”
蘇顏悄悄擡頭,看到殷仲的眉頭緊緊皺着。她遲疑的擡起手,將那個小瓶子舉到了他的面前。
殷仲的手臂一緊,下意識的問道:“什麼?”
蘇顏困惑的搖了搖頭:“那個人說,這是一個人情。”那帶着面具的人最初說要賣給殷仲一個人情,到了後來又說蘇顏欠了他一個人情——這個人情到底是賣給誰的,蘇顏自己也鬧不明白了。
“人情?”殷仲象是猛然間想到了什麼匪夷所思的事,連聲音裡也帶起了一絲難以掩飾的顫音:“石釺,你快拿去給齊飛鶴……”
石釺從她手裡取走了瓶子,快步離開了。
蘇顏聽出了他聲音裡那一絲不同尋常的緊張,遲疑的問道:“侯爺似乎已經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了?”
殷仲低下頭瞟了她一眼,脣角微微向上挑起了一個輕淺的弧度:“既然已經猜到了他的身份。那個所謂的人情就很好猜了……”他看了看蘇顏滿臉的困惑,笑微微的搖了搖頭:“不過,一個人跟你作對,同時又要跟你做朋友,這背後的動機……就很令人費解了。”
他的話,蘇顏一句也沒有聽懂。卻又不敢再問,滿腹疑問都悄悄嚥了回去。
默默的走出了兩步,殷仲悄聲問道:“他有沒有……”話說了一半又收住了口。蘇顏卻直覺的猜到了他要問的是什麼,慌亂的搖了搖頭,臉上卻有些熱辣辣的。
殷仲看到她脣邊的淺笑,也終於放下心來:“嚇到你了?他都說了什麼?”
“他認出那天擷芳樓的人是我,”蘇顏抿脣一笑,又說:“還說,只有容裟那個蠢貨纔回認爲侯爺是喜歡……”後面的話,到底是說不出口了。她悄悄擡頭打量他的表情,卻不了殷仲也正低了頭看她,黑湛湛的眼瞳裡瀰漫着異乎尋常的光彩,波光流轉當中又透着幾分危險的專注,就那麼一眨不眨的凝視着她。
蘇顏的胸口砰的一跳,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
殷仲清冽的眼眸中漸漸的沾染了一絲迷濛的柔和,慢慢俯下身來。蘇顏下意識的將手抵在了他的胸膛上,徒勞的想要阻止他進一步的靠近。然而這樣一個動作,卻只是讓他的脣邊浮起了愈加柔軟的笑。極輕微的一個停頓之後,溫熱的氣息便又繚繞了過來。
蘇顏抵在他胸口的手不禁微微顫抖。這一刻奇妙的眩惑讓她有種無從借力的虛弱。耳畔似乎有隱隱的喧囂一聲高過一聲,卻完全無從分辨這潮水般的喧囂究竟從何而來。恍然間覺得自己落了水,被神秘的引力牽引着,身不由己的深深陷落……
“將軍!”
驀然間,石釺充滿欣喜的聲音遠遠傳來。殷仲的身形微微一頓,眼底頓時掠起一絲悻悻之色。低頭去看懷中人,蘇顏卻已低垂了頭,無意識的啃咬着自己的嘴脣。她的膚色原本血色極淡的,此時此刻,那形狀美好的嘴脣卻被啃咬的泛着嬌豔的紅。在他的面前,她似乎還不曾有過這樣生動的表情。
殷仲艱難的挺直了後背,勉強拼湊起幾分不耐煩的神氣用以掩飾心頭的一點異樣。
石釺衝出迴廊,在他們面前硬生生的收住了腳步,目光直愣愣的在兩個人身上來回掃視,似乎連他也感覺到了什麼不同。
殷仲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到底怎樣?!”
石釺忙說道:“齊先生說是解藥——傅爺有救了!”
殷仲雖然已經猜到是解藥,心裡多少還是存在疑慮的。此刻聽他親口說出這樣的話,不禁大喜。然而伴隨着欣喜,沉在心底的疑問也浮出水面:血衣門擷芳樓的行刺,幕後主使究竟是容裟?還是容裟的背後的樑王劉武?
顧血衣行刺在先,乞和於後,明明受了容裟指使,卻又彷彿並不是一條心……
眉頭不過一鬆,隨即又緊緊的皺在了一起。
冬天日短,剛過了申時,天色已經慢慢的暗了下來。陣陣寒意從車廂的縫隙裡鑽了進來,假寐中的蘇顏情不自禁的往裡縮了縮。
察覺了她的瑟縮,殷仲的手臂環得更緊了些。她的睫毛微微顫動,雖然沒有睜眼,臉頰上卻微微泛起了一層可疑的緋色。似乎對於自己強硬的將她擁在懷裡頗感不自在。
殷仲想笑,卻又竭力忍住,悄悄伸出手去觸碰她的睫毛。他的指尖從那一彎細密的睫毛上輕輕掠過,從相觸的地方隱隱的傳來一陣酥麻。
蘇顏的臉更紅,卻也無法再假作不知了。她直起腰,用力拉開了兩個人的距離,向着忍不住笑出聲的男人恨恨的瞪了過去。她的虛張聲勢顯然並沒有嚇到面前這個笑容恣意的男人,反而被他一把拉回了自己身邊。
殷仲低笑着說:“你別躲,我只是……我忽然發現手臂環在你肩膀上……很舒服……”
蘇顏掙扎不開,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殷仲卻又笑了起來:“你平時乖乖巧巧的樣子,該不會都是裝的吧?”
蘇顏瞪着他,心裡的詫異卻遠遠的多過了羞惱。她一直以爲象他這樣的人是生來就不會笑的……。就這麼一分神,殷仲已將她摟回了自己懷裡。蘇顏掙扎了一下沒有掙脫,於是也安靜了下來,小心翼翼的把頭靠上了他的胸口。
無論他存着怎樣的想法,無論在他眼裡,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存在,這一刻的溫暖總是真實的。
蘇顏無聲的嘆息。她從來不知道,貪戀一個溫暖的懷抱竟然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
殷仲的手撫過了她的長髮,亦是輕輕一嘆:“你身上的味道總是讓我不知不覺想起自己小時候的事……那些記憶裡很美好的事……”他似乎沉入了某種回憶當中,連聲音都變得溫柔了起來:“也許……是因爲我母親生前也最喜歡在衣服上薰桂花香吧……”
蘇顏的心微微沉了沉,無聲的漫起了一絲淺淺的失望。而殷仲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一言不發的只是輕撫着她的長髮。
仍然是親暱依偎的姿勢,蘇顏卻再一次感到冬天的夜,寒意如此難耐。
蘇顏閉着眼,默默的蜷縮在他的懷裡。即使簾子挑開,殷府門外的燈籠將昏黃的燭光灑落在她的身上,她還是沒有睜眼。
夜太冷,連他的懷抱亦無法遮擋。她需要一場昏睡來徹底忽略這難耐的、入骨的寒冷。
殷仲的腳步忽然停住了。隨即,蘇顏聽到了一個比夜風更加讓她感到寒冷的聲音,緩緩的說:“仲兒,我特意帶了些補湯來。已經囑咐給了秀娘,你可別忘了喝。”
殷仲低低的應了。
蘇顏眼開一線,漫天的黑暗中只有隨侍手中的燈籠還亮着微弱的光。頭頂是離園外老槐樹粗大的枯枝。夜色裡影影綽綽的,彷彿在那黯淡的夜空裡織就了一張奇怪的網。
太夫人走近了兩步,用一種隱忍的語氣低聲說:“仲兒,你雖然繳了軍職,到底還是官身。自律還是要的……”
殷仲沒有出聲,沉默的如同黑暗中的雕像。
“我雖然不是你的生母,但你母親生前也囑託我照看你。該說的話,我不得不說。你要體諒我的苦心。”太夫人微微一嘆:“仲兒,你出來進去的,就這麼抱着一個下人……,傳揚出去,成何體統?”
殷仲沉沉應道:“她有腿疾,又睡着了……”
“腿疾?”太夫人冷哼了一聲:“畢竟不是正經人家的女孩子,什麼樣的狐媚手段都使得出來……。你縱然年輕,到底也要顧念榮安侯府的名聲……”
蘇顏咬着牙一動不動,卻從心底裡猛然竄起一陣劇烈的灼痛。
太夫人放緩了語氣,輕聲說道:“仲兒,我已經派人去接你的兩位夫人了,再有三五天只怕就到了……”
殷仲淡淡說道:“夫人只管保養好自己的身體。仲兒的事,您就不要費心了。”
太夫人微微嘆息:“該說的,我都說了。你自己想想吧。”
腳步聲漸漸遠去。
殷仲默立片刻,慢慢擡腳走回了離園。
簾子一打起來,暖風立刻撲面而來,蘇顏忍不住微微一抖。
殷仲抿着脣角無聲的一笑,將她放在了膝榻上,伸手拍了拍她的臉:“還裝?該醒了。”
蘇顏勉強一笑,睜開的雙眼卻有意無意的避開了他的視線。
殷仲的眼瞳愈見幽深,脣邊卻挑起一抹奇異的淺笑。轉頭望着身後的秀娘做了個手勢,秀娘低頭一諾,轉進了後堂。不多時就捧出了兩個錦盒來。
殷仲接過錦盒,並排放在了她的面前,輕笑着說:“打開看看。”他的樣子微微帶着一點急切,就象一個急於跟夥伴炫耀新玩具的孩子。
蘇顏遲疑的拉開合扣,只覺得眼前一亮。滿滿一匣珍珠,每一顆都如龍眼般大小,燭光搖曳中散發着柔潤的光澤。
蘇顏一驚,下意識的望向了殷仲。殷仲脣邊的笑容越來越深,卻沒有出聲,只是用眼神示意她打開第二個盒子。
蘇顏的手指落在合扣上卻沒有打開,似乎已經失去了拉開來看的興致。
“怎麼?”殷仲詫異的挑眉:“不喜歡?”
蘇顏低垂着眼,細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落下了一彎淺淺的陰影。也許心裡的失落太過於強烈,連她的指尖也微微的顫抖起來。
“你不喜歡?”殷仲的手伸了過來,還沒有碰到她的臉頰就被她閃開了。殷仲看看自己的手,心頭掠過一絲奇異的失落。
“你拿瞭解藥,救了傅宣,”殷仲收回了手,徒勞的解釋:“我自然要賞你……”
蘇顏的指尖還在微微的抖,薄薄的嘴脣上卻已經褪去了血色。如果只是這樣,那個瓶子到底是誰的解藥呢?
殷仲看在她無意識的咬緊了自己的嘴脣,心頭無端的一痛。
蘇顏卻已“啪”的一聲合上了錦盒,再度擡起頭時,臉色異樣的蒼白,而一雙眼睛卻燦若星辰,透着一絲令他驚訝的決絕。她凝視着他,用低沉的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問道:“如果蘇顏想要另外一樣賞賜,侯爺可不可以答應?”
殷仲的心裡忽然掠起一絲異樣的紛亂,明明在他掌控之中的事,眨眼之間就變得面目全非,而他卻還不知道這一切之所以會發生的原因……
他坐直了身體,鄭重其事的回答:“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給你。”
蘇顏忽然笑了。
而殷仲卻猝然一驚。在他的面前,她從未這樣笑過。似乎是開心的笑容,卻又透着淒涼。清水般的容貌也因爲這樣一個淒厲的笑容而呈現出詭異的豔麗。
凝視着他,蘇顏一字一頓的說:“我只要我的——賣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