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慾壑難填

出征中昌的安樂侯凱旋歸來了!

“中昌投降了, 南玄撤兵了!”

“再也不會打仗了!”

大司城內萬人空巷,布衣婦人抱着孩子,走卒販夫放下了挑擔, 都擠在官道兩旁翹首盼着安樂侯的軍隊經過。

“哎, 來了來了!”

車軲轆聲遠遠傳了過來, 人羣騷動了一陣, 一個個的扯着脖子擠搡着往前。

因爲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國家, 面對自己的百姓,軍中的將士們大多都把鋒利的刀戟包了起來,僅僅只有腰間的佩刀隨着邁起的腳步敲打在鎧甲上發出鏗鏘的聲音。

涌在道路兩旁的百姓們發出嘖嘖的驚歎聲。

“真是威武啊——”

對這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百姓而言, 是非黑白的評判都是乾淨清楚的。阻擋安定的,便是惡, 給予衣食的, 便是善。朝政的權謀陰私, 國家之間的利益腌臢,連充作他們這些平頭百姓茶餘飯後消食的談資都嫌過於枯燥無趣。他們在乎的不過是地裡收的穀子夠不夠一家人過活, 東邊的戰亂到底會不會燒過來。

而眼前這支軍隊平息了戰火,那就是他們老百姓的天神了。

“那邊有個好看哥哥!”一個婦人懷裡抱着的孩子突然奶聲奶氣地開口,伸出手指着面前經過的駟馬高車,“可是,好奇怪。”

這馬車車壁鎏金透亮, 車頂垂絛一直系向車轅, 紗幔隨着向前的大軍被風吹出各種舒展的姿態來。這座華麗的車駕點綴在嚴整肅穆的大軍正中, 給軍隊都帶來了幾分曼妙的韻味。

稍有見識的百姓一看便會知道這車內坐的大約就是那位帶領大軍打垮賊人的女侯爺了。

而那孩童嘴裡的好看哥哥正是百里珉, 今日他竟然換上了一襲紅衣, 平日清冷的面容也染上了大軍的喜氣,昂首縱馬騎行在馬車前。

尋常百姓根本不會認出他, 在他們眼裡,這個鮮衣怒馬的俊逸郎君看似與周圍披甲執銳的兵士們格格不入,但他通身從容閒適的氣度又讓人恍恍惚惚地覺得這些兵士們簇擁着他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孃親,你不是說這是我們的大元帥打了大勝仗回來嗎,可是這隊伍怎麼看起來像是前幾天虎子哥哥娶媳婦一個樣子,那個大哥哥就是新郎官嗎?可是他胸口怎麼沒有綁大紅花,莫不是弄丟了,孃親快去叫虎子哥哥借他……”孩童的話還沒有說話,就被他的孃親一把捂住了嘴。

婦人臉色煞白地對着周圍臉色同樣不好看的百姓擺着手,嘴裡不住地念着:“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相比人羣中氣氛緊張怪異的小插曲,車隊這邊倒是一團和氣。

百里珉的心情簡直不能比現在更好了,他再次對着兩旁歡呼的百姓面帶微笑地頜首,然後又轉過頭,看着身後車內的佳人。

他看着碧朧,薄脣對着人羣一努,眼神裡帶着戲謔的笑意,像是在打趣她。

你看,只有百姓在歡迎你,官家的人一個沒看到。可憐的碧朧,姓趙的居然這樣落你的臉。

碧朧端坐在軟墊上,嗔了他一眼,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一定是他們閉塞視聽,居然不知道我把他們怕得要死的賊寇打得屁滾尿流,這纔沒有派人來出城迎我。

她的素手輕柔地搭在車側的紗幔上,微蹙着秀眉細聲細氣地開口道:“那就,那就再繞一圈再回府吧。”

趙家的真是越來越小氣了,不就是看到她不僅平安歸來了,還帶回了中昌的降書,就不痛快到連迎接功臣的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真是夠慫的。

碧朧一邊腹誹着,心裡卻是痛快極了。

傍晚時分她的車駕才駛回了府邸,碧朧踩着踏腳凳下車的時候順便朝着自家大門對面撇了一眼,不出所料地看到湛王府大門緊閉,門兩旁連個看護都沒有。

她毫不在意地輕笑了一聲,轉過身朝着一旁的百里珉伸出手。碧朧擡頭看了一眼他受寵若驚的表情,一下子挽住他,兩人一齊開開心心地跨進了自家大門。

一直到用完了晚膳,都沒有發生任何不該發生的動靜。

碧朧坐在堂屋方桌旁,不住地往嘴裡塞着精緻的零嘴兒。

瑤紅坐在她身旁,神情古怪地開口道:“剛剛纔用過晚膳,小姐……”

碧朧拿起一塊梅花香餅塞進她的嘴裡,另一隻手捏着茶杯蓋,笑着說道:“這叫做人逢喜事胃口好,我的小管家婆,別總是那麼緊張,放鬆下來休息會吧。”

窗外吹進徐徐清風,讓人的心情愈發輕鬆了起來。

“聽說你剛一回來就趕着去侍弄你院子裡那些花花草草,平時在邊疆也總聽你念叨。眼看着現在深冬了,草木凋敝,不如你端一盆過來讓我看一看?”

瑤紅站起身笑着接話道:“小姐可能不明白花草的好處,除了能得到趣味之外還對身體大有裨益,奴婢也一直想養好一盆放小姐房裡,奴婢這就去拿一盆過來。”

看着瑤紅興致勃勃轉身出了屋子,碧朧轉過臉看向窗外,這個夜晚實在是過分安靜了些。

不一會兒瑤紅就捧着一盆造型別致的梅花回來了,碧朧饒有興味地伸手捏着花枝,和瑤紅說這話。

這種閒暇時還能侍弄花草的生活,其實還是蠻令人期待的。

這邊兩人說得笑作一團,門外院內終於傳來了嘈雜的響動。

瑤紅面色一變,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腰間,就要衝到碧朧面前。碧朧伸手阻住她,斜眼朝門外瞥了一下,笑意不減地說:“無妨,你先把這盆花放置妥當,不用管其他的。”

“是。”瑤紅躊躇着把盆景放在書案旁,又退至一旁。

“湛王,您不能進去!湛王……”門外傳來婢女驚惶的尖叫。

轟的一下房門就被踢開了,趙湛一身寒氣闖了進來,眯着眼看着立在屋正中的碧朧。

碧朧不緊不慢地側過身子,擡眼看向他。

“表哥這麼突然的過來,是來給我道喜的嗎?”一邊說着,一邊看了一眼瑤紅。後者收到她的眼色,對着二人福了福身,帶着門口瑟瑟不安的婢女走了出去,還順帶帶上了房門。

“表妹。”趙湛在嘴裡慢慢咀嚼着這兩個字,深深地望着她,“我實在是太小看你了。”

“表哥這是什麼意思,碧朧不明白。”

“別裝了,事到如今,你還演什麼。”趙湛緩緩地往前挪了幾步,擡起袖子下的佩劍。劍鞘抵在案几上那盆梅花上,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碧朧,猛地一反手把盆栽掀到地上,好好一盆清幽淡雅的梅花被摔得四分五裂。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莫非碧朧又做了什麼事情惹得表哥不開心了?”碧朧的聲音也冷了幾分,不悅地看着他。

“不,我非常滿意。”趙湛邪笑着挽起袖子,手暗暗地收緊,□□着手上的扳指,“表妹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望,這下表妹的爵位堅不可破,表哥正是來恭喜你的。”

“不過——”瞟了一眼又露出天真純淨笑意的碧朧,趙湛話鋒一轉,“表妹是否要兌現之前的承諾,有朝一日承襲爵位,便要佐於本王呢?”

“那是自然,碧朧自小便覺得,表哥就應當登到最高的地方去。”

“哦?”趙湛玩味地看着她,突然聲色轉厲,冷哼着說,“可是本王卻覺得你早就不是那時的想法了,你的所作所爲,完全不能讓本王放下心來。”

“表哥這是什麼話,碧朧不是你的妻子嗎,還談什麼放不放心的。”

“可是凡事還是掌握在自己手裡更爲妥當些。”趙湛一邊睥睨着她,一邊擡起腳步朝她慢慢走了過去,“不過畢竟你是本王血脈相連的表妹,本王總還是會善待於你的。”

“我如今也是堂堂的侯爺,表哥還是不要妄爲的好。”碧朧收起楚楚可憐的表情,低下頭冷冷地說着。

“你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天真,不過這些事情可由不得你。”趙湛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精巧的髮髻,一隻手暗暗地擡了起來。

乒——

電光火石之間趙湛只覺得有什麼物什飛速襲向了自己的面門,他下意識擡起佩劍格擋了一下。那物什擊在佩劍上居然震得他虎口發麻,差點就要抓持不住佩劍。與此同時他隱約感受到這物什帶來的勁風中好像摻雜着一股極淡的香味,不過他暫時只顧着穩住踉蹌的身形,好半天才站穩了身子。

他這才定睛看清了擊向他的不過是個普通的茶杯,他氣急擡頭,看到內室的簾子剛剛被掀開,一道丰神毓秀的身影立在那裡,面色清淡地看着他。

看到來人,趙湛的臉色青白變幻了一陣,他幾乎要咬碎了一口銀牙,陰陽怪氣地開口道:“這不是百里公子嗎?真是好久不見公子,湛真以爲公子已經離開西徽雲遊到別的地方去了。今日底下人說見到了公子,湛一時之間竟沒有相信。”

百里珉並不接話,只是一撩長袍疾步走到碧朧身邊,伸手執起佳人柔荑,關切地看着她。

“你們!”趙湛勉力維持的面色平靜一下子就崩碎了,他氣血翻涌地伸手指着兩人,咬牙切齒地怒喊道,“(奸⊙夫 o淫 ⊙婦)——!”

“琢之——”碧朧輕輕地依入他的懷裡,伸手撫上他的前胸,聽到趙湛這一聲怒吼,她不由得好氣又好笑地轉頭看着他,眼神閃了閃,怯怯地又開了口。

“表哥怎麼這麼說……表哥應當知道,自小表哥在碧朧心中可是佔了頂頂重要的位置的。”感受到握着自己的那隻手不悅地捏了自己一下,碧朧嗔笑着輕捶了一下他的胸口,又直直地看向趙湛說,“碧朧可是最希望表哥能給碧朧衷心祝福的,表哥這麼說碧朧可是要傷心了。”

趙湛盯了她許久,才又拿着腔調說道:“你們居然敢光明正大地在都城裡露臉,是不是膽肥得飄飄然了,都不知道輕重了,真是不知死活。”

“哦?”碧朧抽回自己的手,向前走了一步,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那表哥這個時辰孤身——哦不,本來不是孤身,不過現在是了。孤身闖到我這個手握重兵的侯爺府上來,表哥又怎麼評判自己的這種行爲呢?是不是也算是,不知死活呢?”

趙湛身形一頓,他側耳聽了聽庭院裡的聲音,他惶然發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庭院裡居然沒有了一絲聲音,完全歸於死寂。他大驚失色地拔足轉身,就要奪門離開。可是他剛邁出一步,就感覺心口一陣劇痛,一下子就栽倒在地上,眼前的景象也慢慢模糊了起來。

趙湛猛地搖晃着腦袋,卻膽裂魂飛地發現自己眼前一片漆黑,已經是什麼都看不到了。而胸口痛如剝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如同一條瀕臨窒息的魚,霎時間額頭上就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你們對我下——”

“湛王爺之所以這樣肆無忌憚,大約是因爲算準了這個時間,你和蘇家的私兵,已經從正陽門入了宮了吧。”

碧朧的聲音清婉,是極好聽的。可是傳到此刻的趙湛耳裡,卻如同女鬼叫魂一般讓他寒毛直豎。

“表……妹……”他嘴脣嚅囁了半響,才擠出兩個字。

“別叫我表妹,我不是你的表妹。”碧朧厭惡地緊皺雙眉,快速地打斷了他的話。

趙湛艱難地轉過頭來,空洞地雙眼茫然地望着她。

“你的表妹早就死了!”

“你還是下地獄去,給她賠罪吧……”

這是趙湛意識徹底模糊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