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大廈將傾

咚——

渾厚的晨鐘聲繚繞在整個王宮上空, 一直傳到百級白玉臺階之上的大殿裡。

殿內人頭攢動,隨着鐘聲餘音的散去,卻只剩下衣料摩擦的窸窣聲。

國君新喪。

懸樑四周的縞素卻沒掛幾天就被換下來重新掛上了正紅色的雲紋錦緞, 不過這樣也沒有帶來幾絲喜慶的氣息, 反倒在這黑壓壓的一片垂曼下羣臣的神色愈發艱澀晦暗。寶頂上盤踞着一條巨大的金龍, 它張開的利爪正對着殿中筆直的立柱。金龍眼部的凹槽處嵌着兩顆流光溢彩的明珠, 目光如電直直鎖着殿門正東方向上升的白玉階梯。

蜿蜒在臺階上的隊仗已經在殿門口露出頭來, 爲首的盛裝少女的彩畫木屐正踏在最後一級玉階上。

“跪——!”

傳令官掐着嗓子唱到。

趙瑩穿着寬大的朝服跪坐在寬大的龍椅前,神色淡漠地看着朝着她方向徑直走來的熟悉的人。

“拜——!”

跪在兩側的官員隨着這唱腔機械地伸出雙手交疊在鋪在眼前的衣袍前擺上,麻木地叩了下去。

今日碧朧的一頭烏髮全部挽了上去, 僅以一個紫金小花冠束髻,顯得柔美俏皮又不失英氣。她逶迤拖地的裙尾掃過殿前的丹陛, 隨着她一同跨進了這金碧輝煌的大殿。

她在大殿內隨意地掃了一眼, 最後把目光定在了唯一的一個熟人的臉上, 看着那張明顯清減了不少的臉,她不緊不慢地開口道:“王后娘娘如今身子實在是金貴, 就不必拘泥這些虛禮了,還是坐下吧。”

趙瑩矜持地朝着她微微頜首,便跪坐在原地,面色沉靜如水地看着下首傳令官哆哆嗦嗦地開始念長得幾乎搭到地面的詔書。她的目光緩緩移到百官隊列的最前頭,那裡卻只有一個空位置。

呵呵——

趙瑩在心裡冷笑了一聲。

她低垂着頭, 原本不會有人能看到在她的哀愁羸弱之下究竟是什麼表情, 她卻突然感受到頭頂上傳來一陣極強的威壓。她心中一顫, 幽幽地擡起頭。她才輕輕地瞥了一眼寶頂, 就募地瞪大雙眸, 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條巨龍居然好似調轉過頭,張開血盆大口朝着她吞吐着。

趙瑩強壓住胸腔內的驚怖, 死死咬住下脣,身體還是不受控制地朝着一邊軟倒了過去。她伸出手扶住身旁龍椅的一側握手,握手上雕刻的真金龍紋冰得她一個激靈,再睜眼看向寶頂,那條巨龍依舊寂靜的盤踞在那裡,只是用龍尾朝着她。

除卻喋喋不休的傳令官,其餘的羣臣均是俯首不言,趙瑩驚魂未定地看着他們,恍惚間竟看到了羣臣最前居然又站了個人,正在慷慨激昂地對着羣臣指點着。

“諸位同僚,如今陛下蒙難,西徽奸賊咄咄逼人,諸位以爲當如何是好?”

圍在他四周的臣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是吶吶不開口。

站在最前的那個矍鑠老人一雙厲目掃視着羣臣,終於有一個蓄鬚的中年臣子站了出來,開口道:“微臣以爲,如今陛下仙逝,臣等便當以大司馬馬首是瞻。陛下在時,最爲體恤民情,眼下西徽賊子來勢洶洶,百姓苦不堪言,望大司馬繼承陛下遺志,當,當議和爲上。”

被稱作大司馬的矍鑠老人虎目圓瞪,走上前一腳揣在說話人的前胸上,氣得鬍鬚都被吹了起來,顫抖着手指指着他的鼻子高喊道:“豎子!國難當頭,爾等卻只會議和議和!陛下要你們何用!若是拱手把陛下的江山,先祖的江山給了外姓人,那陛下要我們這些臣子何用!我等不如立馬殉了陛下,也好過百年之後無顏再去見陛下!”

“大司馬!”那官員伏在地上,伸手抓住他的褲管,強忍着痛意哆嗦道,“如今西徽賊子大軍壓境,我軍屢屢挫敗,根本再無人可以相抗!”

“我等是陛下的臣子,絕無任何資格投降於外姓的軍隊!老臣寧願頑抗到死,保全我中昌的皇室體面,也不願意朝着陛下之外的人屈膝,苟延殘喘!”

他的話鏗鏘有力,一時間大殿上無人做聲,保和和主戰兩派陷入了僵持。

趙瑩蹙眉看着這一幕,她冷冷地看着一個穿着孝服的美婦人匆匆撩開簾幕,從後室奔了出來。

“大司馬!”這哀婉的一聲彷彿包含了無盡話語之外的意思,秀美的身形生生頓在了他們身後幾步的位置,泫然若泣地看着他們。

“王后娘娘!”這老人神色複雜地看着來人,目中精光一閃,恭敬地行了一禮,“您身子不方便,還是回宮休息,外面的事有臣等處理,不敢讓皇后娘娘勞神費心。”

“大司馬,本宮纔是最應當殉了陛下去的……”這話一出口,大殿內一片抽氣聲,美婦人快速掃了一眼面前老人僵硬的臉色,又垂下頭按着眼角抽噎着,“蒼天垂憐,賜予本宮龍裔,本宮只願拼盡全力誕下小皇子,守護小皇子,守護陛下的江山……大司馬現在卻說,卻……您赤膽忠心,可是本宮萬萬不能答應您。”

自然不能答應他。

趙瑩斜倚在龍椅旁,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在纏繞在椅子側邊的金龍上,發出冰冷的脆響。

她嘴角掬着輕蔑的笑意,睥睨着下邊那大司馬氣得太陽穴都凸了出來的樣子。

大司馬幾乎咬碎了一口鋼牙,面上卻還是一臉關切,他緩了口氣,又徐徐試探道:“娘娘節哀!惹得娘娘傷心,是老臣的不是。那老臣敢問娘娘,娘娘又怎麼看眼下這局勢?”

“這……”美婦人滿臉難色,她輕咬着下脣,眼神有意無意掃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那個蓄鬚臣子,“這朝堂之事,本宮只是一個婦人,怎好胡亂開口……”

“王后,大司馬!”蓄鬚臣子眼神一閃,一挽袖子又站了出來,“其實,微臣有一策……”

他擡起頭要接着說,就被大司馬吃人的臉色嚇得幾乎動彈不得,他又艱難地轉過脖子看了眼那弱不禁風的王后,定了定神接着開口道:“微臣以爲,大司馬顧慮的不過是一旦投降於西徽,我中昌皇室將分奔離析。從前陛下膝下無子……臣等自然應當以身殉國,絕無二話,可是如今王后懷有龍裔,我大中昌後繼有人!大司馬何必還要以卵擊石,自毀長城呢!如今戰局無可逆轉,前有西徽虎視眈眈,後有南玄欲坐收漁翁之利,不若忍得這一時,向西徽稱爲臣國,將來小王子降生便爲國主,子孫繁衍生息,未必就沒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臣國?向誰稱臣?”大司馬平靜地聽完這一席話,才陰滲滲地開口道,“哦對,是西徽,是趙家,是我們尊貴的王后娘娘的趙家。”

大殿內的臣子們屏息看着他緩緩伸出手,直指向頭戴鳳冠的婦人。

“大司馬,慎言。”

“慎言?你們連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都能說了,老臣爲何不能也說上一兩句?”他猛地轉過頭,突然惡狠狠地抽出腰刀撲了過去,“家賊難防!趙瑩,你這個賊婦!”

他剛跨出兩步,從他身後衝上來兩個精壯的武將一左一右攫住他的手臂,將他制服在地,他手上的佩刀哐地一下砸在了地上。

大司馬不敢置信地看着制住自己的兩人,一邊奮力掙扎着,一邊用淬着劇毒的眼神刺向那婦人。

“賊婦!你居然……你……”他被大力壓制在地上,五官猙獰地糾在了一起,他匆匆掃了一眼身旁冷眼看着自己窘狀的官員們,突然雙眼暴瞪,嘶吼道,“莫非……莫非……毒婦!陛下到底是怎麼……唔……”

美婦人好似沒有看到昔日地位崇高的大司馬現今一副階下囚的樣子,她只是飲泣吞聲地掩面抽噎着:“原來大司馬一貫是這樣看待本宮的,本宮真是……”

她好像是無力承受大司馬誅心的質問,柔弱的身體一下子軟倒在地上,淚水順着她削瘦的下巴趟了下去。

“王后節哀!”頓時大殿內的臣子們紛紛驚惶地跪了下去,山呼着。

“娘娘,必定是大司馬因爲陛下仙逝過度悲痛,神思都不清醒了,才說了這樣罪該萬死的胡話,娘娘一定要保重身子,千萬別往心裡去啊!”那蓄鬚臣子伏在她身後,小心翼翼地勸慰道。

“本宮省得。大司馬乃國之肱骨,必然是爲陛下仙逝所影響,纔會如此失態。或許大司馬也是因爲他的愛女丹夫人被本宮不爭氣的姐姐……纔會神志迷糊遷怒於本宮。”她擡起淚水漣漣的臉靨,直直地看向已經說不出話的大司馬,“本宮居然一直恬不知恥地以爲大司馬胸襟寬大,原諒了本宮……罷了,待本宮順利誕下麟兒,便能安心赴死,償還罪孽了……”

“娘娘!娘娘!”這是殿內的宮人一哄而上去扶住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而昏厥的王后的聲音。

“來人,快來人把大司馬帶出去,他已經魔怔了,快帶他回覆好好靜養!”這是臣子們七手八腳攔着暴跳如雷的大司馬的聲音。

靠在龍椅旁的趙瑩別過臉去,不再看下邊亂成了一鍋粥的景象。

也沒有什麼好看的了。

王后依然還是王后。

而那個魔怔的大司馬,卻會因爲悲傷過度,在自己的府邸裡殉了陛下。

不,還不止這些,還有死忠於他的少數官員,會……

“啊……”手下的龍紋突然變得炙熱灼手,趙瑩一下子收回了搭在上邊的手指,扭過頭卻又看到寶頂上的巨龍又遊動了起來,血盆大口裡的腥氣拍在了她的臉上。

“再拜——!”

趙瑩膽戰心寒地閉上眼睛,耳邊卻又傳來了傳令官尖細的聲音。

她猛地捂住胸口,在耳邊轟鳴地破碎聲中睜開了眼睛。

霎時什麼聲音都消失了,大殿內的臣子們整整齊齊地跪倒在兩旁,現在都詫異地看着她。

站在大殿正中的沐碧朧,剛剛聽完又臭又長的詔書,剛把手放在侍從躬身舉過頭頂的玉璽上,現在也挑着眉,探究地望着她。

“王后這是……怎麼了?”

“本宮失禮了……”趙瑩顧不上擡頭去看寶頂上的巨龍,她攏起兩袖,一臉無措地嚶嚀着。

碧朧輕笑了一聲,一臉瞭然地隨口說道:“王后不必在意,到底還是我的不是,明明知道王后的身子不便,還讓你這樣陪着典禮,驚擾了王后。”

趙瑩擡起雙目,盈盈看向她。

她愣愣地看着那團象徵着國家最高權力的羊脂玉被隨意地握在女子塗着丹蔻的纖手中,手的主人一雙美眸帶着天真和好奇,就像打量一件把玩的器物。

就像初遇的時候,這雙沒有任何攻擊性的眸子,溫柔地看着一點一點從籠罩的夜色走向她的自己。

這種溫柔不過是尖刀,要麼被尖刀剔除得一乾二淨,要麼俯首成爲她的刀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