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9章

聶宇晟被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纔想起來今天方主任有特級手術,自己這個電話,確實打得太不合適。旁邊正忙着的李醫生都聽到方主任在電話中的咆哮,他給了聶宇晟一個同情的眼神,然後說:“你也真是,忙昏頭了吧?”聶宇晟苦笑了一下,他不是忙昏頭了,永遠就是這樣,只要一遇上談靜,他就昏頭。

但馬上,他就忙昏頭了。救護車送來一個放暑假的孩子,才十歲,在父親的工地上失足,摔到了現澆未凝固的鋼筋混凝土上,體內插進去四根鋼筋,傷及多個內臟,大外科會診,打開一看,一根鋼筋正好頂到心臟下方。心外科一個主任在做特級手術,一個主任外地開會去了,一個主任國外進修,還有一個主任也在手術室。大外科的主任想也沒想,說聶宇晟呢,剛纔不看到他正好在急診,叫上來做心臟。

公認心外科除了幾位德高望重的權威,年輕一輩裡技術最好的也就是聶宇晟了,手術室裡光各科室負責人就有四五個,聶宇晟臨時被叫上來,頓時全神貫注,想辦法取鋼筋。那根鋼筋的位置特別不好,稍微動一下,就會傷到心臟更深。他跟胸外的醫生搭檔,耗盡心力費了不少功夫,才把鋼筋小心翼翼給抽出來,等心臟下方的傷口處理完,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餘下的人都還忙着,他從臺上下來的時候,肝膽外科的韓主任也做完了肝小部切除,因爲另一根鋼筋也穿透了肝臟。韓主任跟他一起走出來摘手套洗手,問他:“今天怎麼沒去看你爸爸?”

“下午急診總有事,忙昏頭了。”

他這才覺得餓,前胸貼後背,擡頭看下鐘,已經是晚上七點了。

“外面有記者,咱們從後邊走。”

好幾家媒體守在外邊,孩子在工地上被救的時候,媒體就趕到了,一路跟到醫院。這麼嚴重的傷勢,所有人的心都揪着。院辦的行政人員出來應對媒體,說目前還在進行手術,情況不是特別樂觀。受傷孩子的家長連嗓子都哭啞了,媒體馬上現場呼籲捐款,因爲這臺大手術做下來,家長根本沒錢付醫藥費。

韓主任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聶宇晟也嘆了口氣,成天在醫院,這種事情已經太多了,多到所有人都覺得麻木了,所以他爲了孫平打電話給方主任,方主任才說芝麻綠豆大點事。急診裡躺着的哪個病人不是性命攸關?急診裡躺着的哪個病人不是命懸一線?最多的時候聶宇晟一天做五臺手術,活了三個,死了兩個,救活的病人家屬痛哭流涕,沒搶救過來的病人家屬亦是痛哭流涕,他能怎麼辦?他又不是神,他只能盡力。

他搭電梯下樓,接到住院醫生的電話,告訴他孫平收到病房了,因爲是他的病人,所以特意來問問他還有沒有什麼醫囑。聶宇晟愣了一下,談靜還是找到錢了,這個女人比他想像的有辦法。他說:“我去看看病人情況吧。”

“三十九牀。”

凡是尾數爲九的病牀都是加牀,醫院常年人滿爲患,排期手術永遠安排不過來,走廊裡都加牀給病人住院。去年醫院又新建了一幢大樓,仍舊是不夠用。

聶宇晟覺得很累,手術檯上站了三個小時,晚飯也沒吃,還要見談靜。

他已經覺得,見談靜比做最複雜的手術還要耗費心力。每次見到她,他都寧願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她。

讓他意外的是,病房裡除了談靜和王雨玲,還有盛方庭。聶宇晟記得這個人是舒琴的同事,胃出血還是自己找人安排的入院。盛方庭還穿着病號服,一見了他,很是客氣:“聶醫生,還沒有謝謝你!”

他只好與盛方庭握手,盛方庭聽說他是孫平的主治醫生,頓時轉過臉對談靜說:“聶醫生人很好,你就放心吧。”

談靜沒有吭聲,聶宇晟俯身看了看儀器上的心電圖,又問了護士幾句話,還沒有寫醫囑,就聽到外面有高跟鞋得得的聲音。跟着有人推開門,聲音甜美:“聶醫生,你女朋友給你送飯來啦!”

舒琴拎着一保溫桶的餃子,微笑着站在推門而入的護士後頭,看清楚屋子裡的人之後,她不由愣了一下。倒是盛方庭先跟她打招呼:“舒經理!”

“盛經理!”她看着穿病號服的盛方庭,再看看一臉憔悴的談靜,完全沒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談靜的孩子住院了,我過來看看。”盛方庭輕描淡寫地說。

“噢!”舒琴挺關心地問,“怎麼了?要不要緊?”

“咱們別擠在這兒了。”聶宇晟對舒琴說,“你去我的辦公室等我。”

他並不喜歡舒琴跟談靜站在同一間屋子裡,尤其都站在他面前,總讓他有一種感覺,感覺自己背叛了什麼似的。明明他早就已經跟談靜結束了,明明舒琴也不是小氣的人。但他總覺得自己不應該,讓這兩個女人待在一起,尤其是待在自己面前。

“盛經理,也去我辦公室坐會兒吧。”

“不了,我該回病房去了,過會兒護士要量體溫測血壓了。”

舒琴跟他去了辦公室,盛方庭也走了,聶宇晟臨走之前,眼角的餘光看到談靜鎮定了許多,也不像下午那般絕望似的,她靜靜地坐在兒子的病牀前,全神貫注地撫摸着輸液的那隻手,好讓冰涼的液體能暖和一些。他想,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呢?爲什麼把早已經結束的事,把早已經清楚明瞭的事,還弄得一團糟?

舒琴沒意識到他情緒有什麼不對頭,在她看來,聶宇晟永遠都是這樣子,太累,懶得說話。而且她來了之後,聽說他剛做完一臺外科會診的大手術。記者們都還沒走呢,那個摔在工地裡的孩子,也沒有脫離生命危險。

保溫桶裡的餃子還是熱的,她坐下來看聶宇晟吃餃子,他明顯沒什麼胃口,但仍皺着眉頭,跟吃藥似的,一口口嚥下去。在食堂吃飯的時候,縱然不合胃口,他就是這樣強迫自己進食的。他需要食物,下午的手術讓他幾乎耗盡了體力。

“我們給那孩子捐點錢吧。”舒琴突然說,聶宇晟差點被餃子噎着,擡頭看了她一眼,問:“怎麼突然想捐錢?”

“那孩子看上去多可憐啊,才那麼點兒年紀,就吃這麼大的苦。”舒琴動了惻隱之心,“你成天在醫院裡,都變冷血了。”

他並不是變冷血了,他只是……嫉妒。

他突然覺得再也咽不下那餃子了,哪怕是勉強自己,也咽不下去了。他說:“你願意捐你捐,反正我是不會再給錢給她的。”

“再給錢?”舒琴莫名其妙,“你已經捐過了?”

聶宇晟閉上嘴,他說錯了話,他太累了,精神都恍惚了,管不住自己的嘴,還有,也管不住自己的情緒。看到盛方庭的時候,他敏感地覺察到一點什麼。盛方庭是談靜的上司,上次就是談靜送盛方庭來的醫院,現在孫平住院,盛方庭從病房過來探視,他總覺得談靜跟盛方庭的關係,已經超越一般的上級和下屬。他們之間一定有點什麼,他不願意將談靜想得太難堪,但他就是嫉妒。

嫉妒那個人,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那裡,公開地,坦然地,關心着她。

“四根鋼筋,我聽見就一哆嗦。現在留守兒童太可憐了,好容易暑假能到父母身邊來,不是溺水就是出這種事。剛纔護士還跟我說,除了心臟,還有肝臟、脾臟、肺都受傷了,肋骨骨折……一個孩子遭這麼大的罪,真是可憐。我不管你捐不捐,反正我打算待會兒給兩千塊錢給那孩子的媽媽,看着哭得真可憐啊。”

聶宇晟這才知道自己完全想岔了,他問:“你是說捐錢給工地上摔下來那孩子?”

“當然啊。”舒琴莫名其妙,“你以爲我說捐錢給誰?”

“沒什麼。”他掩飾地又夾起來一個餃子,悶悶地咬了一口,明明是鮮美的食物,但他只是覺得咽喉刺痛,艱難地嚥了下去。

吃完了餃子,聶宇晟跟夜班的同事打了個招呼,就跟舒琴一起去肝膽病房看聶東遠。肝膽的病房跟心外的不在同一幢樓裡,他們下樓的時候,正好遇見王雨玲上樓。王雨玲還認得聶宇晟,跟他打招呼:“聶醫生。”

聶宇晟點點頭,看王雨玲手裡拎着盒飯,估計是出去給談靜買飯了,怪不得剛纔在病房沒有看到她。醫院外面小販賣的盒飯又貴又不好吃,他說:“門診後面有食堂,西紅柿炒蛋八塊錢一份。”

王雨玲完全沒想到他會主動告訴自己這些,連忙道謝。總覺得哪裡不對勁,走進病房看到談靜,突然悟過來是哪裡不對勁了。她一邊拿盒飯給談靜,一邊說:“哎,我剛纔碰到聶醫生了,有件事好奇怪。”

談靜根本沒有胃口,接過盒飯拿着筷子,也不過撥弄了一下飯粒。王雨玲自顧自地說:“他竟然跟我說,門診後面有食堂,這倒也罷了,他還告訴我說,西紅柿炒蛋八塊錢一份。哎,談靜,他怎麼知道我要買西紅柿炒蛋?你胃口不好的時候,就只吃得下西紅柿炒蛋,你說這個人是不是神了啊?他連我要買西紅柿炒蛋都知道……”

談靜恍若未聞,只是夾了一筷子白飯送進嘴裡,食不知味。王雨玲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麼,他還記得她一遇上事,就吃不下別的東西。這樣細小的習慣,其實是被談靜媽媽養成的。小時候她一病,媽媽就給她做西紅柿炒蛋拌飯吃,酸酸的,開胃。後來胃口不好吃不下東西的時候,她就只能吃西紅柿炒蛋。她懷孕的時候害喜害得厲害,後面幾個月都是吐過去的,吐了吃吃了吐,頓頓西紅柿炒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