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8章

“聶宇晟,我求求你……”

他冷冷地打斷她的話:“我不會再給你錢。”

她不再說任何話,只是低着頭,像是一朵被風雨打殘的蒲公英。

他已經處理完那道猙獰的傷口,如果這傷口再長再深一點點,或許就需要縫針了。他摺好消毒紗布蓋上,撕下膠帶粘緊,最後,替她穿上鞋。這些動作做完,他才覺得自己有些傻,蹲在地上替她穿鞋,過去也做過,可是現在再做,是真的傻了。在給她穿鞋的時候,到底觸到她的傷口,她疼得全身都一哆嗦。在那一瞬間,他幾乎脫口想說,談靜,你怎麼就這麼不會照顧自己呢?可是話到嘴邊,他忍住了。他有什麼立場說這句話,現在,他們之間的關係,只怕比路人還不如。涼鞋上全是她的血,他隨手用紗布擦了一下,也擦不乾淨。這種塑料涼鞋穿起來,一定會磨到傷口的,即使沒有受傷,她也不應該穿這種鞋。

她曾經是他的公主,應該住在城堡裡,穿水晶鞋,等着他去請她跳舞。

珊瑚的宮殿早就崩塌,過往的曾經是一段難堪的回憶。只是他管不住自己,只要他稍微不留神,同情心就會溜出來,他總是下意識地心疼她,哪怕,她早已經不必他去心疼。

他直起腰來,用公事公辦的口吻,對她說:“你籌錢去吧,要麼手術,要麼住院,都要錢。”

“我想不出來辦法了。”談靜麻木地,認命地,像是待宰的羔羊,“我連你的胸針都賣了……家裡一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有……我也沒有朋友可以借錢……”

“那麼就先住院吧,你去交押金。不過錢用完,醫院就會停藥,你要想清楚。”

她突然擡起眼睛來看他,在那麼幾秒鐘,他幾乎想要下意識別過頭去,不願意和她目光相接。她的眼中有太多哀求,有太多他不願意見到的悲傷,還有一種深深的、絕望般的痛楚。她像是被逼到絕路上的野獸,連最後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的嘴脣顫抖着,似乎想要說什麼話,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起來了。

他幾乎是本能地很快地接聽,正好借這機會,避開談靜那令人刺痛的目光。

是舒琴打給他:“晚上吃什麼?”

“我有個急診,也許要做手術。”

“那也得吃飯啊,聶醫生,我可以到醫院送飯的,包郵哦親!”

他有點尷尬,舒琴有時候挺喜歡開玩笑的,但不知道爲什麼,今天他特別不想接到舒琴的電話,尤其是這個時候。他下意識看了眼談靜,說:“等下,我過會兒給你打回去。”

“不方便說話?那我說你聽也行,芹菜餃子行不行?我自己買點肉回來剁餡,比外邊好吃,而且餃子送到醫院,涼了你用微波爐叮一下就能吃。”

“都可以。”他打開門走出去,對舒琴說,“我這裡正跟病人家屬談話,沒什麼事我就先掛了。”

“好吧,那我去超市買菜了。再見!”

“再見。”

他掛斷電話,定了定神,轉過身卻看到談靜已經走出來了,她的臉色仍舊很蒼白,但她的聲音已經不再發抖了,她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用一種很平靜的聲音對他說:“謝謝您,聶醫生,我馬上去籌錢,麻煩您先辦住院手續吧。”

然後不等他再說什麼,她已經轉身朝走廊外走去了,走廊裡不分晝夜都亮着的白熾燈,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他只看到她的背影,蕭索得像是秋風中的野草一般,脆弱得似乎用手指輕輕觸一觸,就會粉身碎骨。

談靜走出來的時候,其實心裡是沒有任何想法的,關於錢。她在醫院中心的小花園裡坐了一會兒,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她沒法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她把自己所有的親戚和朋友都想了一遍,親戚……自從母親去世,她已經和親戚們都斷了往來。朋友,她最好的朋友是王雨玲,而那個即將開業的蛋糕店,已經花盡了她和樑元安的積蓄。在剛剛的一剎那,她差點就說出一句可怕的話來,只差了那麼一點點,如果聶宇晟的手機沒有正好響起來。他接電話的時候,她很慶幸,生活的苦把她整個人都磨鈍了,磨透了,可是她仍舊能猜到是誰打電話來,是聶宇晟的女朋友,護士口中挺漂亮的那個女人,面試自己進公司的,舒經理。聶宇晟接那個電話的時候,整個人神色都不一樣,她想,是因爲聶宇晟很在乎舒經理吧。

她跟聶宇晟纔是真正地般配,舉手投足,都像是一路人。不像她和聶宇晟,已經隔着山重水遠的距離。也許今生今世,她都不該和他再有任何交集。

塵歸塵,土歸土,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負責任。她撐住自己滾燙的額頭,連嘆息的力氣都沒有了,現在她該怎麼辦呢?

最後她把手機拿出來,打給盛方庭。這個時候他應該輸完液了,一般來說,他會趁這時機,上網收發一下郵件,順便看看新聞。

果然,接到她的電話,他說:“我有時間,你過來吧。”

她說有事情想和他談,盛方庭有點意外,本來她請了假,說今天要帶孩子出去玩。但是現在她突然又打電話來說有事情想到病房來跟他談,語氣中除了焦慮,只有疲憊,他想昨天她走的時候,還是挺高興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就讓她變成這樣。

見到談靜的時候,他也微微吃了一驚。電話裡她的聲音只是疲憊,而現在看起來她整個人,都像是已經換了個人似的。她走路的樣子不太對勁,他這才留意到她腳受傷了,從包紮的紗布來看,那傷口應該還挺大。他把目光從她腳上的傷口,重新移回她的臉上,她一定是哭過了,因爲她眼角微微紅腫。他問:“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談靜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後是盛方庭耐心地一句句問,再從她凌亂的回答裡,總結出來她遇上的困難:她的孩子有先天性心臟病,現在送到這家醫院來了,但是目前她沒辦法籌到醫藥費,希望可以預支一部分薪水。

她還在試用期,如此艱難的開口,想必真的是被逼到了絕境。

他想了一想,對她說:“對不起,公司沒有這樣的先例。我想即使我替你向上申請,獲得通過的可能性也非常渺茫。”

她低垂着頭,輕輕地說:“我知道,我只是來試一試。”

其實她也根本不抱希望,只是所有能抱了萬一的機會,她都得試一試。

盛方庭突然覺得於心不忍。在職場中,他殺伐決斷,從來不給對手留下任何反擊的餘地。在生活中,他冷靜理智,把自己的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很多時候他都覺得自己是個理性大於感性的人。可是不知道爲什麼,他突然有點厭煩自己的這種理性。

偶爾衝動一下又何妨?

“這樣吧,我私人借給你一筆款子,三萬夠不夠?”

“不,不用了,盛經理。”談靜很倉皇地看了他一眼,“對不起,打擾您了,我本來就不該來。”

“你可以當成按揭,發工資後每月還一部分給我。”他說,“小孩子生病最着急,尤其現在急着住院。我借給你,是救人一命。就好比你在電梯裡,救我一命。”

“我怕我還不了。”這是句實話,試用期過後能不能留在公司還是一個問號,以她現在的薪水,三萬塊也要不吃不喝將近一年,才能把這錢還上。何況孫平的病就是一個無底洞,她到底怎麼才能攢下錢來?

欠孫志軍,那已經是百般的不得已,是她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再欠盛方庭,她就更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以你的勤奮,我相信你還得了。”盛方庭習慣了做決定,“就這樣。都火燒眉毛了,你還猶豫什麼?先讓小孩子住院。你再猶豫,孩子可受苦了。”

最後一句話,幾乎讓談靜的眼淚都快掉下來。她再猶豫,不是孩子受苦,而是快要沒命了。作爲一個母親,她實在是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盛方庭對她說:“走吧,我陪你去交押金,我知道這裡可以刷信用卡。”

聶宇晟重新去看了孫平,他說服自己,作爲一個醫生,自己盡責就好。但是談靜臨走時那個背影,真正讓他覺得很難受。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給方主任打了個電話。今天方主任有一臺特級手術,還沒有下手術檯,聽說是聶宇晟的電話,知道他不是十萬火急,也不會打電話給自己。他手上還拿着鑷子,所以讓護士拿着電話貼到自己耳邊,問:“什麼事?”

“方主任,CM項目首先確認的那個病人今天病發入院了,家長還沒有決定是否接受項目補貼。我看這病人狀態不太好,可能等不了了,慈善機構有一個針對我們醫院試點的先心補助,但是是針對農村戶口的……”

“聶宇晟我慣得你!”方主任氣得在手術檯上就咆哮起來,“你腦子進水了是不是?明明不符合申請條件你跟火燒屁股似的打電話給我!我平常就是把你給慣的!這病人跟你什麼關係?值得你芝麻綠豆大點事,打電話進手術室!我告訴你,聶宇晟,出來我再跟你算賬!”

拿電話的小護士嚇得眼睛連眨,還沒見過方主任發這麼大的脾氣,尤其還是對聶醫生。方主任把頭一偏,示意她掛斷電話,然後專心致志地繼續低頭做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