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十二

週六的上午十一點,我正裝典雅,等待在韓國料理店的門口。話說回來,沈豪雖然是個有錢少爺,不過在吃的方面倒也並不苛求。起碼一次也沒有聽他提起鮑魚魚翅,當他建議來吃韓國料理時,我更是欣慰得幾乎喜極而泣。

但心裡總還是好奇的,這次和他見了面,禁不住在餐桌上問他,

“怎麼,你很喜歡吃韓國料理嗎?我還以爲你會喜歡魚翅撈飯,冰糖燕窩什麼的。”

他正夾起塊烤好的培根,放進我的盤子裡,隨口地回答我,

“出來吃當然要吃點新鮮的,平時吃不到的咯。”

這一句話直叫我胸悶氣短。敢情是你大少爺是吃膩了山珍海味啊?可真讓我等老百姓無顏以對!

我正稍稍鬧着小別扭,舌頭打成了結,骨碌碌地嘀咕着不滿。卻是回過神志,才發現自己的盤子裡,烤肉烤蔬菜已經堆得滿滿當當了。

“怎麼不吃啊,我親自烤了這麼多給你……”沈豪扭頭看我。

我心頭突得一熱,連忙夾了一筷子放進嘴巴里。卻隨即苦下了臉,

“……怎麼,怪怪的味道……”

“啊,是嗎。果然是烤焦了,下次要注意燒烤的時間……”他自言自語着,我已把高跟鞋踩上他的腳背。

我與他嘻嘻哈哈地打鬧着,無意間,卻看見對面桌子上坐着位時髦漂亮的女子。略施粉黛的臉龐,銀灰色的緊身連衣裙,裸露的皮膚呈現絲織品般的光澤,正接受着身邊男子殷勤的服務。

“那個,不是乙靜嗎?多日不見,又漂亮許多啊!”沈豪順着我的目光看去,露出了想吃天鵝肉的表情。

我狠狠白他一眼,又道,“的確是乙靜,那她身邊的就是傳說中的法拉利男咯。”

“要去打個招呼嗎?”

“不……”我有些遲疑,“先看看再說吧。”

沈豪點了點頭。接下來的時間,我們把燒烤丟在一邊,專心地做起小間諜。

只見那男子約莫三十五六歲的樣子。並不算英俊的臉,仔細身材看還有點肥。身上的穿着本該是很考究的,可惜筆挺西裝的袖子被高高地挽起,白色襯衣的領口也因爲灼熱的炭火被主人拉得開開的。男子專心地烤着五花肉,宛如那是一項高端的研究項目。一點油星飛濺在他手腕的金錶上,他毫不分心只是爲肉翻了個身。烤好了,細細地在漿料裡一滾,用生菜包好了才放在乙靜的盤子裡。

乙靜嫣然地笑了。女人只有面對心儀的男人時纔會綻露出最美麗的笑容,所以單是這一抹笑,我就明白了乙靜也是愛着對方的。

她不顧自己用脣膏勾勒的櫻桃小口,張大了嘴巴把烤肉一口氣塞了進去。鼓鼓的腮幫子,倒是一種我沒未見過的可愛。她嚼着嚼着,忽然湊近男人含糊地說了些什麼。男人聽了,露出傻憨憨卻無比真摯的笑容,又挽高了袖子烤起一片生肉。

我和沈豪看得溫暖異常。沈豪忽然在底下拉起我的手,我有些害羞,卻還是幸福地由他握着了。

男人爲乙靜烤了許多,自己只吃了一點點。待乙靜盤子裡的儲備已經夠她大快朵頤了,男人這才聳了下肩膀,從口袋裡取出一包香菸。他還沒來得及把煙塞進嘴裡,乙靜的小手卻忽然把煙拍落在地。

我和沈豪凝神聽着,乙靜調高了嗓子說道,

“不準抽!你忘記醫生前幾天對你說什麼了?”

男人無奈地辯解,“……醫生嗎,總是大驚小怪的……”

“你要抽也可以啊!”乙靜兇巴巴地,卻帶着難以言喻的情感,“把遺囑寫了,房子車子票子都留給我,你愛抽多少我都不管!”

男人頓了下,笑了。他最終聽了乙靜的勸。乙靜卻還不死心,把整盒煙搶過來,隨手叫來個侍者,

“去,把它扔了。”

侍者聽了,不禁有些發悶。

我和沈豪感覺發現了地球上的另一個乙靜。心裡被暖流悄悄撫過之餘,又不由自主地笑出了聲。這麼一來,乙靜扭頭,發現了我們兩隻竊笑的小狐狸。於是她臉一紅眉一挑,平復了好久才佯裝大方地過來和我們打招呼。

我們兩桌吃得差不多後,一起付賬離開了餐廳。男人始終體貼地照顧着乙靜,讓人不禁感嘆成熟男子的魅力。只見他禮貌地招呼我和沈豪,

“兩位都是乙靜的朋友,現在想去哪裡?方便的話,我可以帶你們一程。”

我覺得打擾,正想推辭,沈豪卻開了口,

“那你們現在去哪裡呢?”

乙靜已經上了車,涼風一吹,又恢復了平日的玩世不恭。她把手搭在車窗,嘻嘻笑着,

“我們當然去賓館啊……”

男人一尷尬,還未說什麼,沈豪已興奮地象只落在米缸的老鼠,

“好啊好啊,那載我和佳瞳一起去吧……”

於是五分鐘後,法拉利漸漸消失在了路的盡頭。而原地只剩下了我,手掌還微微冒着蒸汽;以及掛在一旁重傷不治的沈豪,

防禦指數:0,還擊指數:0,生還指數:0……

~~~~~~~~~~~~~~~~~~~~~~~~~~~~~~~~~~~

總算本姑娘慈悲心腸,留下了沈豪的一條小命。他苦哈哈地笑着,摸了摸被我□□的傷口,然後建議陪我逛街賠罪。

沈豪這麼提議,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兩人晃悠着去了最近的一家商場,卻只是轉悠了幾圈,就讓我漸漸感覺到了力不從心。說實話,沈豪的有錢公子身份無形地添加了我的心理壓力。有他陪着我逛街SHOPPING,固然開心風光,卻也多多少少令我不自在。

這不,剛逛到一家常見的少女品牌門店,本能地就被門前‘三折起’的大招牌吸引住了。屁顛屁顛地走了進去,流連在幾件掛着ON SALE標籤的上衣之間。心底裡的小算盤嘩嘩一打,嘴角就頓時洋溢了撿了大便宜的小市民笑容。卻還沒來得及要求試穿一下,就通過鏡子看見身後的沈豪正微笑着瞧我。

於是雙手一僵,兩腿一麻,硬生生又把上衣掛回了架子上。

“不是喜歡這件嗎?”沈豪問我,“不去穿穿看?”

我故作風清雲淡,“都打了三折了,湊近了看,果然質地粗糙得很。我們走吧……”於是再深情淌血地回望了一眼,暗暗記下了打折期限,準備下次再來。

又走到另一家少女品牌門店,腳步不自覺地就直奔了‘全部99元’的特價花車。歡天喜地地,卻還沒來得及伸手挑選幾件,就聽見身後的那一雙名牌運動鞋釦着地板向我走近了。我一個冷顫,硬生生地繞開花車走了個滑稽的大S型路線,彷彿領導檢閱下級單位般嚴肅地轉了一圈。末了還得裝出一副輕飄飄的口吻,

“果然沒什麼好看的,都是被人挑剩下的……”

偷眼看見沈豪的嘴角忽然向上揚了揚,我猛得一陣心虛涼透了渾身。於是拉着他的手硬着頭皮走到了高級品牌區域。

剛走了幾步,只見沈豪皺了皺眉,開口問我,

“佳瞳,你平時也喜歡買這些牌子的東西嗎?”

其中這個‘也’字微微刺激了我的虛榮心,讓我決定打腫了臉也要冒充一次胖子。於是冷汗淋淋地回答他,

“當,當然了……常常來轉轉的……”只是從來連店門都不敢進罷了,“比如這一家……恩……啊……”正躊躇着面對一排英文叫不出店名,沈豪隨着我的目光看過去,卻瞬間點燃了店員火一般的熱情!

“沈豪公子……”一名店長模樣的女子露出八顆大牙燦爛一笑,優雅地走了過來,“是今天有什麼需要嗎?”

沈豪禮貌地回以笑容,轉頭對我說,“Hermes,是我媽媽很喜歡的牌子,偶爾會陪她來看看。”說完,又正色向店長說道,“今天是陪女朋友來的,不用招呼,我們自己隨便轉轉。”

“啊,那請便。我們新到了不少款式,本來就想請您母親來過目的。”

這一番對話在我耳邊嗡嗡作響,明白無誤地讓我知道了自己是多麼地愚蠢。於是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了,咽喉翻滾着岩漿一般的液體。看着店員們一一殷勤地向沈豪問候鞠躬,自己只得拼命忍耐着微微發燙的眼窩。低垂着頭默默無語,忽然發現自己褲子上美特斯邦威的商標隱隱綽綽,更象只鴕鳥般地把自己往沈豪的身後藏了又藏。

店長輕輕頷首,領着衆店員退到一邊。沈豪沒有留意到我的情緒波動,只是心情大好地挑選起架子上的皮包,

“佳瞳,你喜歡什麼款式的?我送你一隻好不好?……我媽媽曾經說,Hermes是所有女人的一個夢想……呵呵,她一個人就擁有七八個,還時不時留心季度新款……我幫她未來兒媳婦買一個也不算過分吧……”他獨自說了幾句,卻遲遲等不到我的迴應。於是轉過頭來看我,神情開始詫異,“佳瞳你……你怎麼了?”

我苦苦地一笑,勉強拉扯着嘴角,

“我不喜歡……也不想要……我們還是走吧……”

沈豪慌張了,同時眼睛露出迷茫的色彩。他連忙靠近我,近得我可以清晰地看見映在他瞳孔裡自己哭泣的醜樣子。我躲閃着別過頭去,深深調整自己的呼吸。廉價的眼淚順着臉頰滑落,掉落在光潔如鏡的地面上。沈豪急了,從口袋裡掏出紙巾爲我擦淚。

我看見,心裡更是荒涼。那片按上我眼角的紙巾,印着浮凸繁複的LV花紋。我難以控制,莫名其妙。雙手忽然激動地奪過他的紙巾扔在地上。然後轉過身子,宛如一隻被尊嚴獵殺的兔子,難堪地逃走了。

沈豪在身後叫着我的名字,彼此追逐的腳步聲讓身邊的人都停下來,駐足觀看。我趕上一部正要關門的電梯,金屬門漸漸地合攏,沈豪依舊在視線的那頭向我發瘋似的奔來。

“佳瞳,佳瞳你等等……我……”

我終於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了。電梯緩緩地上升着,和我下沉的心臟決鬥,撕心裂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