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忠義交了狀子,堂吏放置於狄公公案上。狄公舉目一望,其略曰:
具告狀人餘忠義,年二十三歲,系江南揚州府江都縣人氏。爲仗官誣民,假公報私,叩求憲提訊事。竊身主人駱賓玉老主,系原任定興縣遊擊之職,在任九年身故。在任之日,有一任火雷從主學習武藝多年,後老主去世,任火雷素有師生情誼,留主母與小主人在彼處居住,與伊妻賀氏兄國國相認。恨伊人面獸心,見財忘義,欲圖王姓之財帛,不顧兄妹之倫理,代妹牽馬與王姓私通,被身主撞見,以致起隙。身主避嫌,告辭回南。制滿贅親,路宿黃花鋪,不意國國蒞任歷城主薄,代行縣事。仗倚日前威勢,以報他年私恨,協同鄰界恩縣唐建宗,率領虎狼之衆,捉拿我離鄉之弱民。硬誣以良民反獄搶劫大盜之罪,嘉興動庫盜去私娃之愆。夫反獄事件,身主絲毫不知;私娃事件,頗曉其情。因路過嘉興,借宿普濟庵中,夜聞梅修氏喊叫救命,身主搭救情實,而盜私娃乃龍潭之鮑福,因狐疑不夫之胎,盜來以追其實。不意修氏真無夫而有孕,鮑福現今收爲義女,養活在家,以待明公而爲之剖斷焉。身主亦實無之同事奸惡。以實有之事,而硬罪未作之人,酷刑嚴銬,因系在離鄉弱民,怎麼抗邑嚴之勢?藩王畿內,又豈容奸惡橫行?情急冒死具稟,伏望藩王千歲駕前,恩准提訊,庶利惡知警,而弱民超生矣。預感上稟。
狄公看完了狀子,問了幾句口供,遂拔令箭一支,命旗牌董超。董超聽見點差,答應一聲,當堂跪下。狄公道:“與你令箭一支,速到鎮江丹徒縣提捉水寇鮑福,當堂問話;並提私娃家梅修氏、梅滔等人犯一同候訊。”董超先只當是個美差,好不喜歡。及聽見叫他下江南提水寇鮑福,癡呆在地,半日不應。狄公道:“本藩差你,你怎麼半日不應?欲違本藩之差。”董超道:“老爺,旗牌怎麼敢違差,但那鮑福乃多年有名水寇,屢次有官兵前去捉拿,只見去而不見回來。旗牌無兄無弟,只此一人,可憐現有八十二歲老母親在堂,旗牌今日去了,誰來侍奉晚年?望千歲爺施格外之恩,饒恕殘喘,閤家頂感。”狄公聽了道:“你只管放心前去,本藩將你交與一人保護。”遂喚餘忠義。餘忠義朝上爬了幾步,狄公道:“你既然要代主伸冤,必要鮑福到案,方能明白。今日將董超交你同去,至龍潭將鮑福提來。董超好好回來,你主人的冤仇自伸;董超有傷,你也莫想活。”餘忠義答應道:“千歲,差官單放在小人身上,包管無事。”董超雖然聽了這些話,心中還是有些膽寒,但奉千歲差遣,怎麼敢推諉?少不得領下令箭,即同餘忠義回家,收拾行李。狄公又拔令箭一支,將國國拿下,交恩縣唐建宗管接,候本藩提審。吩咐已畢退堂,仍然與駱賓王相談。那唐建宗接了軍門令箭,連忙帶人役捉拿了國國,押在獄神堂中;又吩咐放了駱賓玉的刑具,不可缺少他的飯食,恐誤大人提審。駱賓玉知道餘忠義告了狀,稍放心懷。
董超別妻子母親,同餘忠義來到龍潭。到了護莊橋,董超立住道:“餘大叔,你先進去,咱家在此等候。大叔,我將話說明:你親自出來喚我,我才進去;若是別人相喚,就是強盜了。我就溜去逃跑了。”餘忠義道:“你說的是,待我先進去說說。”邁步過橋,行到大門,餘忠義問門上人:“老爺在家麼?”門上人立刻進去通報,並告訴餘忠義:“山東花老爺、揚州徐大爺都在客廳裡談論呢。”餘忠義聽了心想:“因爲 事急,我本來想先在這兒通知鮑老爺,然後回揚州通知徐大爺,沒想到都在這兒,兩得其便。”來到客廳,衆人一見,皆大吃一驚。連忙問道:“你怎麼回來這麼急?你主人今日在何處?”餘忠義聽罷,不覺放聲大哭,說道:“在路上又惹禍了!”就將路過巴九爺寨子,誤傷少爺之事說了一遍。巴九爺弟兄四人聞聽傷了侄兒,盡皆怒目豎眉,大怒道:“我們弟兄九人,只有這一個兒子,今日被他打死,豈肯幹休?先殺其僕,再尋其主。”欲奔餘忠義,鮑大乾道:“諸位賢弟,莫動怒。事要論輕重,評是非。不是一味動狠的。現在在我舍下,怎麼動的魯莽?要替侄兒報仇,到別處講,今日暫停。”巴氏兄弟見鮑大乾有護餘忠義神情,在他一畝三分地內,也不能行粗。遂含怒而坐。鮑大乾接着說:“是令侄兒無故率領多人,舉棍相害。曾聽說:‘當場不讓父,舉手難容情。’駱大爺若不動手,竟等待讓令侄兒打死?他的命就這麼不值錢?我也聽說令侄兒不過長了一個蠢漢。比得駱大爺哪一塊?近來駱大爺又是令甥婿,今日既然誤傷令侄,叫他日後孝敬賢昆仲就是了。”巴氏兄弟平時喜愛駱賓玉,今日被 鮑大乾一說,俱各氣平了些。花振坤因與駱賓玉有翁婿之情,礙於開口,一言不發。見鮑大乾勸解了衆人,方問道:“以後又怎麼樣了?”餘忠義把後來遇見國國、駱賓王相救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說道:“狄千歲發了一支令箭,差旗牌官董超與我一齊前來,相請鮑老爺,並提私娃一安並審。董超不敢進來,正在外面候信。”花振坤、徐、任聞聽駱賓玉落難,俱各垂淚。惟鮑大乾聽說差人來捉拿他並提私娃一案,雄心大怒,急忙傳話:“速將差官捉拿來,扒出心來下酒。花振坤聽說鮑大乾一到,駱賓玉之冤即伸,就勸道:“你這老奴才,剛纔勸人不要動怒,臨到自己頭上就不能三思了。今日不過是叫你去做一個見證。有什麼難爲你的地方?”你一到,駱賓玉之冤即伸,他主僕豈不感你之恩?何必如此動怒?”鮑大乾笑道:“賢弟不知,自從我住這兒,二十年了,從無官兵敢進莊子。今日若是容留此人,豈不壞了先例?又被他人恥笑我年老無能,受人挾制了。”餘忠義見鮑大乾不讓董超進莊,立刻跪下說道:“臨來之時,狄千歲諄諄命之:董超無事回,主人就無事;董超若有傷,我主僕不能活。今日老爹若殺董超,實是殺我和主人。望老爹殺了我,留下董超性命,回去抵我主人之罪。”說罷,大哭起來。在場之人,無不下淚。鮑大乾是個有情有義的人,見餘忠義願死保董超,一團忠義,連忙扶起他來說道:“你既然爲主盡忠,我豈不能爲友全義?拼這老命,走一遭罷了。餘大叔出去,把那差官請進來。”
董超心懷鬼胎,隨着餘忠義進來,到了客廳,坐下說道:“奉敝上人之命,特請老先生大駕並提私娃一案,敝上人訊問。”鮑大乾道:“久聞狄千歲爲國忠良,每欲謁見,奈無故不便。今日有來令,正合我意。私娃案中,梅修氏爲我義女,亦欲代她辯明。狄千歲久立朝綱,經見自多,今蒙提訊,亦義女見天之日也。去是要去。”說完,吩咐擺酒設宴。
正在歡飲,只見濮天鵬兄弟外邊回來,走到鮑大乾身邊耳語了一番,只見鮑大乾聽了大喜,隨後就告訴董超:“明日建康道知府王倫到龍潭,到浦口過江。我捉住他咱們一起走。”董超問道:“王倫是誰?”鮑大乾將王倫與賀氏通姦的事說了一遍,董超才明白。鮑大乾又吩咐濮天鵬差人打探消息,不可放過了王倫。
餘忠義用過了飯,又問徐大爺爲什麼來此?原來是徐大爺中了欒克猛買盜相害之計,被誣爲盜,關進了縣監獄。是鮑大乾聞訊,劫獄救他出來的。看來,地方有奸佞,躲避是躲避不了的。
次日,大家各自起來。探信的人不住地報來新消息:一會兒說王倫已經到了某山;一會兒說王倫到了某鎮。鮑大乾讓濮天鵬在江中預備下大船八隻,將家中細軟物件着人搬運,凡是值錢的桌椅條臺、缸甕盆壇盡皆上船,帶到山東住家好用,又說道:“但願他臨晚至此,省得我多少手腳。”又派了三十個聽差之人,各持鳥槍長叉,扮作獵人模樣,又令四人拿了銅鑼敲打吆喝:“此去有三隻大蟲傷人,夜間不可行走。”詐唬住他,以便動手。還囑咐花振坤:“此地沒有歇店,又無人家。王倫必然借三官殿做公館。他是現任之官,自然哄哄烈烈:建康會有長班迎接,嘉興會有送儀,連他家奴僕等人,我諒有百十餘人,動手時人多礙事。我今與你分作兩處成事:令 人在三官殿不遠山崗之上搭起兩個蘆蓬,把好酒擡去五七罈,那話兒藥帶去兩包。你帶領徐大爺夫妻並小女小婿四個人,分作兩鋪,女將掌櫃,輕輕的價錢,大大的盤子。那跟隨王倫來的人走得飢餓,自然來買,在店來飲看下藥,提進廟宇來發真酒,弄倒幾個是幾個。我同巴家四位賢弟、任大爺、餘大叔、董差官、濮天鵬,在三官殿專門捉王倫、賀氏,方纔妥當。”大家聽了,齊聲說“是”。不知道這一次鮑大乾捉姦淫能否成功?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