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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在這一瞬間,她那些塵封的記憶全都一股腦地打開奔瀉出來,她的雙眼立刻溢滿了淚水。
“蘇謙……”她撲進我的懷裡,反覆呼喊着我的名字,身體又開始劇烈地抽動起來。
儘管我感到莫名其妙,但還是受了她的感染,鼻尖開始酸澀,眼淚也隨之而來。
好長一段時間過後,她漸漸停止了哭泣,身體卻仍舊輕微顫動着。我輕輕將她的臉捧起。她依舊淚眼婆娑,那種驚恐萬分的眼神緩和了許多。
我知道,現在縱使在我的心裡有無數奇怪的問題需要找到答案,我也不能急於求成。當務之急是將她的情緒徹底地穩定下來。
“來,小溪,你還是躺下吧,你的身體太虛弱了,你需要好好休息。蓋好被子,我去給你做飯,聽話!”她果然很聽話,順從地躺下。
她在牀上靜靜地躺着,接受着投入室內溫暖的陽光。而我,則要動手爲她做飯了,想到這裡,我的心裡突然升騰出一種幸福感,的確,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一種生活,能與小溪這樣簡簡單單地幸福相伴,就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了。回頭看看小溪,她已經合上眼了,表情顯得很安詳。
正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科長。
“小蘇呀!你沒事吧?”
“沒事!”我有些莫名其妙。
“你昨晚怎麼不辭而別呀?是不是人家結婚你心裡不好受呀?”科長還挺善解人意的,我忙看了一眼小溪,否認道,“科長你想哪兒去了?我有點不舒服,所以就提前離開了。”
“沒事就好!不過,我們得開工了!我們正在樓下等你!”
“不好意思,科長,”我“嘿嘿”地笑着,“我今天得請個假,我家裡有事去不了了!”
“好的!”科長一向挺爽快的,另外感情還挺細膩,“如果有需要幫忙的招呼一聲!”
“好的,謝謝科長!”我掛掉電話,這時候小溪緩緩地睜開眼睛,說出了她從昨晚進門以來的第一句話:“你是不是該上班了?如果你要上班就去吧,我沒事的。”她緩緩地坐起身。
“沒關係,我請假了!”我和藹地看看她,繼續忙着手裡的活。
她輕輕地走到我身後,探着頭問道:“需要幫忙嗎?”
“不用,一會兒就好,你快回去躺着吧,我看你臉色蒼白,你的身體太虛弱了。”
“我睡不着了!”她呼吸裡透着虛弱,有種細若遊絲的感覺。她開始慢慢地在室內挪起了步子。
她走到窗前,手搭涼棚看着天,意味深長地感嘆道:“今天的陽光真好啊!”
“是呀,昨天夜裡大雨滂沱的,沒想到早晨起來天晴得這麼好!”
“你還記得嗎?我不是很喜歡陽光的。”她扭轉身子看着我,陽光的反射給她的身體鑲上了一道光圈,使她的身體顯得更加柔弱可人。
“當然記得了!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是一個不喜歡陽光的女孩!現在想想,我就是被你的這一句話給吸引住了,整日接受陽光的暴曬的確不是一種好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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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是這樣解釋!”她的眼神黯淡下去,“其實,不喜歡陽光就說明我的性格里陰暗的東西太多,很多人是接受不了的!”
“我卻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我斬釘截鐵地道,“我甚至從來沒有感覺到你性格里的悲觀成分,所以我從不相信你的解釋,直到現在!”
說着我將熱氣騰騰的面端到她的面前:“來,吃吧!裡面有牛肉和雞蛋,你需要補身子。中午我出去買個甲魚給你煲湯!你不知道,這兩年我的廚藝進步神速,中午我就給你展示一下。你不是經常誇獎你姐夫的手藝好嗎?你說會做飯的男人知道疼老婆,我現在就以他爲目標發展成長着……”
我喋喋不休地說着,不經意間看到她有些黯然神傷,於是我慌忙住嘴,看來是我的話觸動了她的敏感神經。
“對不起!”我慌忙道。
她緩緩得擡起眼,淡淡地笑道:“沒什麼的!”
看來她的確是餓了,一碗麪很快就吃光了。
“出去走走吧!順便買點東西,嚐嚐我的手藝!”我帶着商量的口吻道。
她默默地搖了搖頭:“我不想出門!”
“怎麼,還怕見人哪?”我打趣道,但話說出口後總覺得不太妥,忙不迭地轉移話題:“出去走走,散散心,會對你有好處!”
我竭盡全力地勸她,我真擔心我離開後她又會失蹤。
她看出了我的心事,淡淡一笑:“你是不是擔心我又會不辭而別?你放心吧,我不會走的,再說了,如果我要真走的話,你是留不住我的!”
我的心猛地一陣收縮,我伏下身子,輕輕地握住她的雙肩,一臉認真地道:“小溪,不要嚇我好嗎?你不能再離開了,我會受不了的,我已經對我以前說過的傷害你的話向你鄭重地道歉了,你不想原諒我嗎?再說,你的身體太虛弱了,你需要有人照顧!”
她微笑着搖搖頭,道:“我是嚇着你玩的,放心吧,我不會走的!”
“真的?”我一臉狐疑地望着她,她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好吧,你在這裡等我,我立刻就回來!”我的話說得異常輕鬆爽快。她說得對,她真要離開的話我是留不住她的,除非讓她發自內心地留下來。
我購物的速度極快,盡最大可能縮短在外面逗留的時間,然後以飛快的速度趕回去。
氣喘吁吁地推開房門,心立刻放了下來。小溪正坐在窗前靜靜地看書,我的突然闖入驚動了她。
她緩緩地擡起眼:“這麼快?”
我以最快的速度穩定着自己的情緒,生怕她看出破綻:“我看天不早了,怕你餓了。”
她微微一笑,斜了眼牆上的鐘表,微微一笑:“有這麼誇張,你纔出去不到半小時我就會餓?你以爲我是造糞機器呀?”
說完她自己“呵呵”地笑起來,於是我的心情也隨着她的笑聲好起來。
我挽起袖子道:“你就等着品嚐我的手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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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淺淺地一笑,幸福嫵媚。
飯桌上氣氛和諧融洽,她品嚐着我煲的甲魚湯,不住地嘖嘖讚歎我的手藝。
“在哪學的?”
“書上!”
“非得學這個?不會是有成家的打算吧?”
“爲你唄!”
“胡說!”她打斷我,“我又不在你身邊!”
“我一直在等你,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回到我身邊的!”我一臉嚴肅地道。
“那怎麼不去國外找我?”她不理會我的莊重表情,繼續尋找理由反駁我。
“想過!但還未成行!”
她的情緒有些低落下來:“爲了我,你值得嗎?”
“當然值得!”我幾乎尖叫着,“我們都是彼此心目中最重要的。其實這只是我們,或者是我的一種理想狀態,這種狀態其實是很脆弱的,所以當我們之間出現了你姐姐、你姐夫,尤其是在你反覆在我面前提到你姐夫時,我的自尊心就受不了了,大發雷霆。”
“在你走後我才發現,其實我是不能失去你的,這一輩子都不能,我的整個身心都已經被你帶走了。造成這一後果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爲我太沖動、太自私了。你羨慕你的姐姐,將你的姐夫看作是這個世界上最出色的男人,你並沒有錯,因爲每個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出色的,尤其是像你這樣對什麼事都要求完美的女人。你的選擇沒有錯,於是在你走了之後,我無時無刻不在想方設法改變自己!”
我慷慨激昂地說着,何小溪一直神態安詳地聽着。
我繼續道:“儘管我不認識你姐夫,也不瞭解你姐夫,但我就憑着腦海裡留下的你給我描述的做着,改變着,樂此不疲。因爲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回來的,即便你不回來我也會找到你的,我把自己的身心都交給你了,我希望當你再一次見到我時,我會以全新的狀態站在你面前,讓你感覺我也是像你姐夫一樣出色的男人,我要讓你像你姐姐一樣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就這樣長篇大論、唾液四濺地說着,在說的過程中我隨時注意着何小溪的表情變化。她看似平靜如水的表情下面,內心其實一直是波濤起伏、動盪不安的,她一直竭盡全力地掩飾着這種變化,這一發現讓我內心一陣激動,我的話已經打動了她。
她停止喝湯,擡起頭來,緩緩地道:“其實,你已經成功了!”
“成功了?什麼成功了?”我迫不及待地問。
“你爲此而做的改變!”她表情莊重地說。
聽了她的話,我心中的喜悅興奮感繼續增強,但依然盡力保持平靜,打趣地道:“是嗎?是從哪裡看出來的?做湯嗎?”
她淺淺地一笑,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不願意將這個糾纏了很久的問題回答得太清楚,還是對這個問題失去了回答的興趣?
她緩緩地攪動湯勺,緩緩地將湯送到嘴裡,藉此來打發短暫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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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常上網嗎?”她突然問我。
我的內心一陣緊張,我感覺我們之間的敏感話題馬上就要開始了。
我點點頭:“上,但只是偶爾!”
沒想到她的第二個問題完全偏離了預定軌道。
她問道:“還聊天嗎?”
“不,不聊了……”我差點沒反應過來,“自從你走後,我再也沒進過聊天室!”
“我恰恰相反,”她笑了,“我的閒暇時間基本上是在聊天室度過的,我覺得那樣通常會讓我忘記自己的真實身份,有種飄然世外的感覺,與素不相識的人可以天南海北地亂侃。忘掉自我,這是一種不錯的感覺!”
“是嗎?”
“還可以忘掉時間!”
“我總感覺沒有你的世界什麼都沒意思,尤其是對於陌生人,我毫無興趣!”我又轉回了剛纔的話題。
她終於失去了繼續糾纏的興趣,沒再搭理我。
吃過飯後,她靜靜地坐在窗前讀着書。
“我喜歡這種感覺!”我突然道。
“什麼?”她不解地望着我。
“與你在一起,爲你料理一切!”
她淡淡一笑。
我發現這就是她這次回來所發生的最大的改變:內心寧靜地看待一切,沒有大喜大悲!
我實在百無聊賴,便打斷她:“聽會兒音樂吧?”
“嗯!”她點點頭。
“聽什麼?”
“隨便!”
“那就聽貝多芬的《月光曲》吧!你最喜歡的!”
音樂緩緩想起,我聽得很專注,邊聽邊回憶着當初小溪給我做的介紹:在第一樂章,你總能聽到作者的一聲嘆息,這種意境,恰好與小溪每次看月亮時的最初心情吻合。我側耳傾聽,沒錯,我又清楚地聽到了。
“聽到了嗎?”我忍不住問道。
“什麼?”她不解地看看我。
“那一聲嘆息呀?你告訴我的,曲子裡包含着一聲嘆息,只有細心纔會聽到!”
“噢!”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她似乎對這首曲子沒興趣,我問道:“要不換支別的?”
“不用了,你聽吧!我在看書。”
這可是她曾經最愛的曲子呀!此時樂曲已經到了高潮,我卻感到異常的刺耳,於是便關掉了播放器。
她全神貫注看着《福爾摩斯探案全集》,對於音樂停止竟然渾然不覺。
半晌,她才反應過來,問道:“怎麼關了?”
“我怕影響你看書!”我的回答不夾雜任何感情色彩。
“對不起,我太入迷了!受你的影響,我現在對這種探案推理題材的書非常感興趣!”
她的話總算讓我找到了一些滿足,心裡洋溢出一種暖暖的感覺。
小溪提議出去走走。漫步在街頭,城市裡華燈初上,路上車來車往,許多車輛爲了提高速度,肆無忌憚地鳴着笛,毫無顧忌黑夜應該擁有的寧靜。我想這一定是小溪最討厭的感覺,下意識地瞥了她一眼,還好,她在想着心事,完全沒有在意這些。
我們挽着手——確切地說是我主動挽着她的手,沿着人行道,走到了城市裡的護城河邊。此刻河岸上人來人往,他們大多是手挽手的戀人,臉上無一例外地洋溢着令人賞心悅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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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和小溪應該是人羣當中最特殊的一對,因爲她始終低頭不語,心事重重。
正走着,她突然指了指遠處的涼亭,道:“去那邊坐坐吧!”
涼亭昂首於水面之上,顯得異常突兀,離着堤岸極遠。對於這座涼亭我並不陌生,這是我和小溪從前經常光顧的地方!
她扶着周圍的欄杆,低頭俯瞰水中月。今晚應該是月色如水的!
“你現在還討厭月亮嗎?”我率先打破沉默。
“討厭?”她驚訝地擡起頭,“你理解錯了,我從來沒有討厭過月亮,我只是更喜歡異常純淨的黑夜!”
我實在聽不出二者有什麼區別,便保持沉默。
片刻沉默之後,我決定開始涉及那些敏感的話題,因爲這是我們無法迴避的,當然我要儘量委婉一些。
“聽你的朋友說,你在國外的課題研究就要成功了,爲什麼突然放棄了?”
她微微一愣,黯然神傷:“因爲……我失去了姐姐!”
“的確很難讓人接受,”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岔開道,“回來後你住在哪裡?”
“在朋友那裡!”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當然懷疑她的回答的真實性,因爲她在這所城市裡的好朋友我都認識,誰都沒見過她。
“你發來的郵件我看到了,我已經轉移到別處了!”
“好的,替我保存着吧!”
我點點頭:“那封郵件這麼重要?與你姐姐有關嗎?”
“嗯!是我姐姐生前發給我的!”她直言不諱。
“可裡面全是亂碼。”
“嗯!”
我無法理解她這個“嗯”的含義,到底是她知道“裡面全是亂碼”這個事實,還是“亂碼”就是她的故意所爲?看着她冷峻的表情,我沒法多問。
“你一定對你姐姐的死有所懷疑吧?所以你寧肯放棄學業。”我邊問邊注意她的表情變化。
“唔!姐姐不會不明不白地自殺的!”她的表情依然平靜,語氣卻不容置疑。
“你在暗中調查嗎?否則的話,我不會在那裡見到你的!”
“嗯!”
“有什麼收穫嗎?”
“沒有!”她漠然地搖搖頭。
“你見過那個‘魅影’嗎?”
沒想到她的回答依然很爽快:“見過!”
“你覺得她像誰?”
“你是想說她像我姐姐吧?”她竟然反問我。
“嗯!”
“說不上!”
“也應該見過那行血字吧?”
“嗯!”
“你覺得像你姐姐寫的嗎?”這一次我單刀直入。
“不知道!那時候死的人不止我姐姐一個人!”說完,她又陷入了悲傷。
她的表情讓我很心痛,但我不得不闡述出自己的觀點:“我也見過那個‘魅影’,我發現那是個女人!”
她不再回答我的問題,再次沉默,一滴淚水滴落水中。
我靜靜地走到她身邊,輕輕地托起她的雙肩,將她的身子緩緩地抱入懷中。她趴在我的肩上抽泣起來。
我知道她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將心裡的悲傷盡情地發泄出來,而我能做的就是給她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我就這樣緊緊地摟着她,她就這樣依偎在我的懷裡。要是時間能在此停下來該有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