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着,等待,並默數我自己的心跳,感到渾身僵硬。改造手術、訓練以及冥想爲我帶來了控制心跳速度的本領,但現在似乎失了靈。
於是,我轉而使用了另一種方法想要轉移注意力——我把我的頭盔扣在了右膝蓋的那塊護膝甲片上,然後用手指摩擦額頭部位。
這是個古老的習慣,源自過去。曾經,我們需要全副武裝地出席一些禮儀場合,某些時刻甚至需要摘下頭盔入座。
和我一個時代的老兄弟們多半都有這種習慣,但我覺得,現在大概已經沒人會這樣做了。
二十六分鐘後,雄獅回來了,孤身一人,沒有幫手,只有三個伺服顱骨飄蕩在他身後。它們顯然經過特殊改造,我看不出是什麼技術手段,但那些額外假裝的機械觸鬚實在是非常明顯。
顱骨們用這些強壯的觸鬚託舉着三本厚重到能夠當裝甲板使用的書籍,緊緊地跟在雄獅身後。它們擁有深紅色的封皮,金色的天鷹則在中央處閃耀。
它們被放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響聲非常劇烈,彷彿有人扔了三塊鐵錠到我面前。它們幹完這件事便毫無敬意地飛走了,唯一值得稱道的事情不過只是沒有忘記關門.
不幸的是,直到這個時候,我纔想起來自己應該站起來。
我已經有太久沒有處在一個需要禮儀的場合中了,早已忘記了曾經的本能。而我的原體並不介意,他擡起手,把我按在原地,然後翻開了第一本書。
書頁作響,封皮的重量帶着輕薄的第一頁緩緩翻開,他的語氣仍然很平和。
“讀完出門,來找我。”
“我的審訊結束了嗎?”
“視情況而定。”他說,不知爲何,我總覺得他在微笑。“總之,我要先離開一會兒。要審訊的人不止你一個。”
我立刻站起身來,想要問他點什麼.但是,他朝我微微點頭,就這樣無聲地肯定了我的猜測,轉身離去。
大門合攏,我再次深呼吸。曾在軍團中度過的那些美好日子再度劃過我眼前,‘我不再孤獨了’的這種想法,讓我花了好幾分鐘才重歸平靜。
我將視線投向那本已經被翻開的書籍,它所用的紙是一種我沒見過的種類,表面微微泛黃,初看之下十分細膩,實則有不少不規則的顆粒。
我有點困惑,因爲這種紙顯然並不適合用在編纂書籍上.至少在我的年代不合適。
我花了十七分鐘左右的時間來閱讀這本書的前四百頁,對於我們而言,這個速度很難稱得上快,可我根本快不起來。
這四百頁裡的每一行字都能爲我帶來衝擊與思考,只不過是大小不同。但若是細究,這四百頁不過也只是講了一件事,或者說,一個組織,一個非常龐大的組織。
國教。
我不經開始沉思。
對於它,我其實並不陌生。在流亡的那些年裡,我早已得知它的存在,只是仍然免不了憤怒和厭惡。
眼見一個我們曾經打倒的邪惡之物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捲土重來,要人如何才肯甘心嚥下這口氣?
人們將帝皇視作神明,崇拜他,膜拜他,爲他燒香誦經,祈禱獻祭.我所見到的大部分人都稱他爲神皇,而且狂熱異常。帝國真理好像一下就從人們的意識中消失了,再無任何蹤跡。
但我其實並未見過這個龐大宗教的真面目,因此,我必須承認,那四百頁還算是幫了點忙。
作者將國教的信條、教義、權力以及各個部門以還算平靜的口吻書寫記錄了下來。從中,我得以知曉,國教並不單單崇拜帝皇和他的兒子們,一些被冊封爲聖人的男男女女也同樣囊括其中。
他們中絕大多數都是在死後得到追封,因其功績或純潔
前者我尚能理解,比如書中特意提到的一位活聖人,修女塞萊斯·赫拉。
她於699.M33在卡比安巢都內以一己之力護衛住了卡迪安閃擊軍432團第三連的一百三十名傷員,擊退了一頭前來襲擊他們所處後方陣地的混沌惡魔。
在事後的調查中,不止一個傷員聲稱他們親眼看見赫拉修女在戰鬥時‘生出了羽翼和光環’.
且不論這羽翼和光環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如果這位修女真的勇猛至此,那麼她得到冊封也是應該的事情。
可是,因純潔而得到冊封?
原諒我——這實在是太荒謬了。
而且這樣的人竟然還不在少數,書中提到,國教目前記錄在案的活聖人一共有一百二十一名,其中有十二人因純潔性而被封爲活聖人。
在國教的官方定義中,這些人無罪、純潔、不受任何形式的混沌腐化。
他們在面對敵人時警惕,在面對民衆時仁慈。他們富有同情心,無私且慷慨,謙遜且有力,握劍時英勇無比,生活中樂善好施
然而,那十二位絕對純潔的活聖人全都是未成年的男性兒童,他們要怎麼握劍退敵?
如果這還不夠可笑,那麼就看看他們被冊封的時間吧,在六個世紀以前出現第一例,隨後一直蔓延到本世紀之初。
這件事真的讓我氣壞了。
我想,宗教果然還是老樣子,打着正大光明的旗號,盡做些齷齪之事.但是,有關於國教的部分一共有四百頁,活聖人的部分僅佔據不到二十頁。
就像它所佔據的頁數一樣,國教本身也是一個龐大的組織,它極有可能是人類誕生自現在爲止最爲龐大的一個宗教,好與壞必定共生共存。
赫拉修女的事和那十二個純潔的男孩便是兩個活生生的例子,佔據了天平的兩端。在此之後,我所得知的每一條情報都在爲這天平的兩端各自添上籌碼。
例如無償救助窮苦人民,將身心都奉獻給拯救之道的療愈教會,又或者是專門針對教會高層認定的‘信仰之敵’們的虔信刺客.
這些彼此矛盾,彼此對立的事物就這樣在國教的內部不斷堆積。
我看見戰鬥修女,看見隨軍牧師,看見聖戰軍戰士與一面又一面貨真價實染血的聖旗。
但我也看見手握巨大權力卻只聽命與那些所謂主教們的刺客,硬性要求的每週禮拜,以及國教內部糾纏不斷的權力糾葛
此書的作者着重描寫了國教內部的晉升之路。
通常情況下來說,國教的成員均來自忠嗣學院或自願加入,前者需從小發現資質並加以培養,後者則需要通過審覈與淨化儀式。只有確認身懷虔誠的信仰,才能被允許加入國教。
在被教授了一部分基本的經義後,女性會進入修女會,並一一遊覽各個不同的修會與修道院,在成年以後,她們會選擇其中一個加入。慈悲或殺戮,侍奉帝皇的方式多種多樣。
男性則會從侍僧等實習頭銜做起,他們可以選擇成爲傳教士,走遍銀河播撒國教的教義,教化無信蠻荒之地的野蠻人。也可以接受分配前往不同的星球擔任牧師,在當地奉獻一生。
還有些人選擇成爲隨軍牧師或聖戰軍,以更爲直接的方式直麪人類之敵。
我必須承認一件事——凡人們似乎已經找到了一種新的力量來支撐他們自己的精神,而且行之有效,我看見大片這樣的描寫。
能夠削弱惡魔力量的純潔印記以及各類代表了信仰的護身符,在戰前請隨軍牧師進行祈禱與祝福可以讓武器對惡魔的威力增強。聖戰軍們的鮮血能夠讓惡魔畏懼,虔誠者的遺骨可以在燃燒後混進水中形成強效聖水
如果不是真的行之有效,我想,這些事情是不會被如此煞有介事的記錄下來的,雄獅也不會將記載着它們的書帶給我。
然而,意識到這一點卻給我帶來了某種連鎖反應。
我們過去直面過不少所謂的神祇,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靈能者。追隨他們的人信仰非常堅定,因爲他們真的親眼目睹過無法解釋的事。
但靈能對帝國而言並不陌生,所以,國教的信仰者又是爲何可以如此堅定?
一個可怕的猜測緩緩在我心中誕生,光是想想它就讓我渾身發毛。我不得不繼續將書翻閱下去,讓更多的東西衝淡這種尋根究底的恐怖想象。
然而,我在四百頁後所看見的東西反倒讓我更加震驚,我無法理解‘泰拉破碎’、‘要塞長城’這種名詞.
還有他媽的阿斯塔特戰團。
什麼叫戰團?一千人編制?拆分子團?分散到銀河各處?
羅伯特·基裡曼
我合上書,戴上頭盔走出了審訊室。雄獅讓我看完書再去找他,可我難以從命,我必須找到他然後問清楚這件事。在這以後,我的大腦恐怕纔會允許我做其他的事情。
我想我一定是氣瘋了,否則站在審訊室門前左邊的那個毛頭小子不會立即拔槍指着我。
他全副武裝,精良的動力甲外披着一件不太像是騎士罩袍的外衣。他用一把等離子直指着我的額頭,我聽見他的頭盔下隱約傳來某種古怪的嘎吱作響聲。
他隨時都有可能開槍,而我沒有任何武裝。
我看着他,心裡知道言語在這種局面下很可能成爲引爆的導火索——我不知道原因,但這個所謂的暗黑天使的神經顯然已經繃緊到了一種極限。
我重申一遍,他隨時都有可能開槍.
如果不是另一個聲音從我背後響起,我想他真的會開槍。
“阿斯莫代,放下你那該死的武器!”
我聽見一陣低吼,並同時感受到了一陣勁風。
我低頭,一抹黑色劃過我的實現,然後是沉重的金屬碰撞聲。當我再擡起頭來時,另一個暗黑天使已經將那個被稱作阿斯莫代的小子控制住了。
“你瘋了嗎?!”他吼道。“你想再被處罰到新兵連去嗎?!”
“他是叛徒!”
我聽見阿斯莫代不甘示弱的咆哮,這個稱呼讓我大爲光火,但他這樣叫我其實沒有問題。
我是一個墮天使,無論我想不想,願不願,我都已經是了。卡利班上所發生的事情在軍團之間撕裂了一道巨口,而我正是墜落其中之人。
“他是不是叛徒,由雄獅說了算。”
“去你的,阿茲瑞爾!把槍給我!”
他們開始搏鬥,就在我眼前。
幾秒鐘後,被稱作阿茲瑞爾的年輕人以一記狠辣的擺拳將阿斯莫代打倒在地,然後補上一記踢擊,讓他眩暈了一段時間,並趁着這寶貴的十幾秒拿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武器。
而阿斯莫代看上去並不願意接受這樣的結果,他咆哮着站起身來,再度試圖衝向我
我得承認,看見這一幕的時候,我在頭盔後露出了冷笑。
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
我能從他眼中看出仇恨,這種恨意顯然無法被簡單的解釋。他恨我,或者說恨我的某個兄弟。
我不知道到底是誰,但那人一定對他做了什麼很糟糕的事情,才讓他的仇恨如此強烈,甚至蔓延到了我的身上.我理解這些事,可我仍然打算教訓教訓他。
原因很簡單,甚至不是爲了我自己。他違背了雄獅的命令,因此他必須受到懲罰。
“停下,阿斯莫代!”
阿茲瑞爾憤怒地咆哮起來,我看見他彎曲了雙腿,試圖奔跑。他大概是想站在我面前攔下阿斯莫代,但他現在的速度可沒有那個愚蠢的毛頭小子快。
於是我站穩了,右手緊握成拳,打算給那蠢貨一個教訓。我是這麼想的,我也是這麼做的。當他衝向我以後,我便舉起了拳頭,打算打斷他的鼻樑,但我沒能成功。
一隻手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手,緊接着是某種悶響,本該由我打倒在地的襲擊者就這樣突然地倒在了地上。
我擡起頭,看見雄獅面無表情的臉。
我試圖解釋。
“不,不必了。”我的原體說。“隔着半個走廊我也能聽見這裡發生了什麼事,而且,就算我聽不見,我也猜得出來站起來,阿斯莫代。”
“他是叛徒,大人!”
“他是不是叛徒由我說了算。”雄獅冰冷地說。“現在站起來。”
他擡手指向我走出來的房間,然後看向我。
我深吸一口氣他拍拍我的肩膀,率先大步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