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簡短的解釋被雄獅說出口以後,扎布瑞爾便陷入了一種古怪的沉默中,但他的基因之父沒有給他喘息的時間和機會。
雄獅擡起右手,精準地找到了扎布瑞爾動力甲與頭盔的連接處,並將其取了下來。
墮天使本人沒有抵抗,或許是因爲刺激過大而短暫地宕機了,但是,此時正被雄獅拿在手中的頭盔卻相當有趣——除去本就擁有的幾處斑駁以外,它並未受損。
這意味着雄獅在拿下它的時候並未動用任何暴力,然而,在穿戴情況下,除非穿戴者自己願意並通過神經連接發出訊號,否則頭盔本身絕無可能被其他人取下.
雄獅不動聲色地走向那張冰冷的審訊桌,將頭盔輕輕地放在了上面。
金屬與金屬碰撞所發出的輕響似乎驚醒了扎布瑞爾,墮天使再度發出一聲低吼,一陣惡風緊隨其後地襲向雄獅的脊背,而他本人卻不管不顧,甚至沒有躲閃。
於是那風就這樣止息。
雄獅緩緩地轉過身,低頭,直視墮天使的雙眼,並不講話。
存於他記憶中的扎布瑞爾是一個值得信賴的老兵,在他尚未回到軍團中時,扎布瑞爾便已經是阿斯塔特了。
他參與了多場戰役或殘酷的內部清洗,手刃過異形,但也屠殺過一無所知的凡人這些事情塑造了他,使他那雙深藍寶石般的眼眸看上去無比冷冽。
他是一個活生生的模版,他是最標準、最無情的那種暗黑天使,絕非卡利班的騎士。儘管他後面努力地嘗試過了,但有些事是無法改變的。
而現在,那個人不復存在了。
此時此刻,站在雄獅面前的是一個蒼老的戰士。他原本是一頭黑髮,現在看上去卻夾雜着灰。他的眼眶深陷,那雙藍眼睛變得疲憊異常,但也憤怒異常。
他的自愈能力很明顯的出了問題,許多本該痊癒到看不見影蹤的傷勢此時卻堂而皇之地留在他的臉上,縱橫交錯,或淺或淡,昭示着它們的主人到底歷經了何等殘酷的鬥爭。
最關鍵的一點在於,雄獅印象中的扎布瑞爾,是不會去拯救凡人的,除非任務需求。
在那時,他的劍只爲帝皇與雄獅揮動,而拯救絕非持劍者的天性。
“你”沙啞着,墮天使顫抖地開口。
他發出了一個單音節,顯得可笑,可那些真切的、如流水般劃過每一條傷疤裡的怨憎卻是無比的真實。
雄獅未發一語,仍然直視着他的眼睛。扎布瑞爾努力地深呼吸,忽然露出了一個輕蔑的微笑。
“原來偉大的萊昂·艾爾莊森也會說謊?一萬年,哈,真是荒唐.我們現在一定還在杜布諾斯的軌道之上,而你不過只是想審訊我。所以,說吧,原體,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他將原體二字咬得非常之重,再加之那難以擺脫的泰拉口音,使這句話變得極具輕蔑與挑釁意味。
扎布瑞爾自己顯然也知道這件事,他在說完後甚至刻意地等待了好幾秒,但雄獅並未如同他想象中的那樣暴怒,或是直接對他痛下殺手.
這個發現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也讓雄獅被掩埋在鬍鬚中的嘴脣抽動了一下。
扎布瑞爾並不知曉此事,他一意孤行地決定繼續。
“你想知道其他人的行蹤?”
雄獅不答,扎布瑞爾咬着牙繼續講述。他原本大概只是打算繼續挑釁雄獅,但現在卻變得愈發激動,一句又一句壓抑許久的話從胸膛深處噴涌而出。
“恐怕我無法給你提供!”他低吼着說。“對不起,大人!我逃亡了三百九十二年,見過的兄弟卻一隻手都數得過來!是我無能!”
“但是,畢竟我們是一羣從不聚集也從不停留的人,我們甚至得披上長袍裝成增強機僕或奴工才能進行外出——而這都是拜你所賜。”
“你命令你的戰艦對準伱的母星和你的子嗣開炮,又親自衝入我們之中屠殺,即便如此,你仍然不滿意,甚至要親自帶着一羣我們的仿製品不斷地追殺我們。”
扎布瑞爾止住聲音,在雄獅的凝視中,以輕柔的聲音問出了一句話。
“我真的很想知道原因,原體。我不明白我們到底做了什麼,才讓你如此地恨我們。”
在他仰起頭的瞪視中,萊昂·艾爾莊森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第一,他們並不是你口中的仿製品,他們同樣也是暗黑天使。”
扎布瑞爾驟然冷笑起來,立刻加以反駁。
“是嗎?連騎士團紋章都認不齊全的暗黑天使?我不是沒和他們打過交道,大人,我知道他們在這方面到底有多欠缺.因此我也知道,你爲了讓我們永遠閉嘴都做了什麼。”
“爲了更多的幫兇,你甚至允許一羣不是騎士的騎士頂着我們的名字招搖撞騙?帝皇在上,你真是一位優秀的基因原體,銀河內到底還有誰能與你匹敵?”
雄獅慢慢地皺起眉,十分不情願地意識到了一件事:扎布瑞爾恐怕是真的很想死。
與此同時,他還必須承認另外一件事:就在剛剛的那個瞬間,他真的動了火氣。
扎布瑞爾所說的那些話從根本處挑動到了他的神經,他無法容忍任何一個人如此抹黑他的子嗣們。
招搖撞騙?真是該死的言語,沒人比他更清楚他們在這萬年裡犧牲了多少.
但扎布瑞爾不知道。
扎布瑞爾什麼事也不知道,他不知道他的原體究竟下了多大的狠心才做出取締那些內環與結社的決定,也並不知道他的後繼者們並未侮辱他們繼承而來的名號。
他走過很多個世界,但他眼中的世界恐怕非常狹窄,所有的一切都被恨意淹沒。
來自卡利班的騎士萊昂·艾爾莊森對自己低語:他沒有錯,他看不見你所見之事。他只是個又老又累,滿心怨憎的人,就和你一樣。
而且,他也是你的兒子。
雄獅看向扎布瑞爾,後者還保持着那抹冷笑。然而,在擺脫了怒氣的影響後,這微笑背後所隱藏着的僵硬與痛苦便一覽無遺地顯露在了雄獅眼前。
在直覺的引領下,他看見了每一處細節,從扎布瑞爾難掩顫抖的手指和緊繃的肌肉,再到那幾乎沒有起伏的胸膛.
所有的這一切詭異地迭加在了一起,成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力量,使雄獅變得無比平靜。
他接下來所使用的語氣甚至稱得上是和藹。
“我從未有過類似於你口中‘要讓你們永遠閉嘴’這樣的想法,扎布瑞爾。”
墮天使想要故技重施,再次打斷雄獅的話語,但後者的凝視卻讓他根本開不了口,只能站在原地。
雄獅緩緩講述:“的確,我在追捕你們,但真正被我處決者不過僅有二十餘人,他們要麼是迷失了自己,犯下了無可挽回的罪孽,要麼就是倒向了混沌一方.”
“或許你會說,他們變成這樣都是因爲我。如果你這樣想,我不會反駁,因爲你說得是對的,可是,忠誠與背叛之間從來就隔着一堵無法跨越的高牆。這兩個概念永遠無法被混淆。”
“他們可以恨我,但他們必須死。我可以心懷愧疚,但我一定會對他們揮劍。”
“現在,來談談目前最大的問題,我沒有騙你,你的確已經身處一萬年後了,如今已是第四十個千年。接受現實吧,扎布瑞爾,我們接下來要談的一切都與這流逝的時間有關。”
我無法接受。
他是誰?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這個對我循循善誘,對我進行解釋的人.是誰?
我的頭腦一片混亂,就連視力也受了影響。真可笑,在今天以前,我甚至都不知道阿斯塔特會因爲劇烈的情緒波動而變得如此脆弱。
我以爲我們已經免除了大部分生理與心理上的弱點,否則帝皇便不會將那些重任託付給我們。現在看來,我似乎錯了。
又或者,這只是因爲我在面對雄獅。
我自己的基因之父。
常人無法理解阿斯塔特對於原體的感覺,而我要說,其實我們自己也很難描述清楚。
我曾和我的兄弟們討論過這件事,我們的觀點各不相同,但都同意原體和我們之間有一種精神上的聯繫。這種聯繫使我們本能地服從他,追隨他,仰慕他,想得到他的認可。
逃亡的這些年裡,我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最後,我得出一個結論:這並非巧合,而是有人刻意爲之。
那麼,是誰呢?
我知道是誰,但我竟然理解他——我本以爲我會恨他,可我又錯了,因爲我知道我們是什麼。
世人皆知,我們是阿斯塔特,兩心三肺的改造人,從進入軍團那天起就一直在接受殺戮訓練,精通各種武器和戰術,我們爲了殺戮而重生,我們是帝皇手中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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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們仍然是人類。
不知爲何,帝皇沒有抹去我們的感情。
這讓我們有人性,有喜怒哀樂,有榮譽感,但也會因憤怒而失去理智,會在衝動下做出無法挽回之事。
帝皇一定知曉這一切,他在以原體爲藍本創造我們的時候一定問過自己:我真的要保留他們的感情嗎?
他最終做出的決定讓我想象出了以上這個畫面,但也讓我升起了疑問
戰爭其實並不需要人性,無論我們如何給戰爭附以意義,它的本質都是不會變的。歸根結底,這是一羣人去殺另一羣人或東西的事情。
那麼,感情在其中到底有何幫助?
帝皇大可以讓我們在經過改造後變得像是機器那樣冰冷無情,如機僕一般只會執行命令。如果他這樣做了,我甚至認爲大叛亂不會發生。
但他沒有,真奇怪啊。
他一方面留下我們的感情,讓我們能夠以人類的身份自居,卻又要在另一方面給我們加上一種限制,讓我們與原體之間擁有一種特別的聯繫。
我不清楚其他人是怎麼想的,但是,對於我而言,萊昂·艾爾莊森就僅僅只是萊昂·艾爾莊森而已,就這麼簡單。
他不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的父親或值得信賴的將軍,他不只是這些我曾爲他而戰,但現在不了,卡利班上發生的事情改變了一切。
我看着他,意識到我其實無法面對他。談話開始直到現在,我一直處於被動之中。
可我不能逃避,我沒有這種權力,也不打算這樣做——有些事情,我一定要問個明白。
“你敢發誓嗎?”我突然問他。
我猜我在說話時的表情一定相當可笑,否則他便不會這樣緊緊地皺着眉。他老了,我再次清晰地發現了這件事。
這讓我再次痛苦地意識到,他告知我的那件事極有可能是真的,這簡直是撕裂我世界的一道驚雷.
前一刻,我還在杜布諾斯的下巢裡履行我的誓言,而現在,我卻站在一萬年後。
我甚至不敢去想杜布諾斯是否還存在。
“發誓?”
我深呼吸,以確保自己能將接下來的話口齒清晰地說完。我不願他看輕我。
“是的,發誓,隨便你向誰發誓都好,我只想確認你接下來會說實話。你變了,雄獅,但我暫時不想去知曉原因,我只想知道你爲何如此恨我們。”
我說完,便後退了一步,等待他的回答,我想我看上去一定很期待答案,否則他不會突然抿緊嘴脣。
是的,這是個賭局。我所做的事情簡直是膽大妄爲,無比逾越。
放在過去,我的兄弟們搞不好會爲了這個對我拔劍,但誰在乎?現在站在雄獅面前的是我,扎布瑞爾,因此我就是要這樣做。
我要讓他發誓對我保持誠實,我要看他是否會露出馬腳對我痛下殺手.
我看見雄獅緩慢地舉起了右手。
然後是彎曲,很慢他握緊右拳,移至胸膛,緊緊貼上。
他直視着我,我沒從那雙眼睛裡看見任何我想看見的東西。
我知道我賭輸了,我垂下頭,但雄獅向來不是仁慈的人,他即將對我做出最後的判決,我聽見他在輕輕地吸氣.
我聽見他說:“我將對你保持完全的誠實,扎布瑞爾。”
我跪倒在地,猶如被利劍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