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公元1909年夏秋之季的中國人來說,這是一個動盪的季節,這段日子裡,政壇上發生了太多的事情,社會上也發生了太多事情,紛紛擾擾,讓人有些目不暇接。
如果要給這段日子裡發生的國內大事排一個順序的話,依次是:北洋集團的消亡以及聯合陣線的上臺執政,伊藤博文遇刺案的開審,以山東都督王佔元、江西都督閻錫山等人爲首的“撤消各省都督並實現軍民分治請願團”的活躍,陶成章遇刺案的再起波瀾。
實際上,這個國內事件排列順序是由《申報》刊登在專欄上頭的,這也代表了新聞界的普遍看法,同時也是社會各界的普遍看法。
確實,如果一定要在這些國內事件中找出一件意義最爲深遠的事情的話,那麼就要數北洋集團的消亡以及聯合陣線的上臺執政了,這件事非同一般,國內的許多政治、社會事件無不與此密切相關,無論是伊藤博文遇刺案的審理,還是陶成章遇刺案的再起波瀾,都與聯合陣線有直接關係,甚至就連王佔元、閻錫山等人組織的那個“撤消各省都督並實現軍民分治請願團”的出現和活躍,也與聯合陣線不無關係,許多人甚至猜測,這就是出自聯合陣線那位趙委員長的親自策劃。
趙委員長現在已是民國大總統,還是民國陸海軍最高統帥,可謂是黨、政、軍一把抓,這樣一個人掌握中樞權力,就算對全國局面做不到如臂使指的程度,至少也能夠做到一呼百應,可以在最短時間內穩定國內的局勢,至少新聞界是這麼希望的。
這個國家自從清末以來,已經在混亂與無序中喘息了太久,現在確實是該出現一位收拾亂局的強勢人物了,將這清末以來的亂象徹底清掃乾淨,還這神州華夏一個朗朗乾坤,還這四萬萬黎民一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如果順帶着讓這個沉淪已久的國家和民族再次崛起的話,那就更讓人心滿意足了。
飯要一口一口的吃,國家要一步一步的走向復興,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個國家已落後太遠,急功近利是不可取的,穩紮穩打纔是正道,而現在,在那位趙大總統的策劃下,聯合陣線這個泛政治同盟正在一步一步的將中樞權力與地方權力的關係理順,無論是陶成章遇刺案的再起波瀾,還是那個“撤消各省都督並實現軍民分治請願團”的奔走呼籲,都可以看作是中樞爲維持權威而進行的努力。
“撤消各省都督並實現軍民分治請願團”的組建是爲了將正在擡頭的地方軍閥勢力消滅於萌芽之中,而關於陶成章遇刺案的紛爭,則是聯合陣線維持內部團結並排擠同盟會激進勢力的重要措施,前者損害了地方實力派的利益,後者損害了同盟會激進派的利益,稍微有點政治頭腦的人都能夠明白,這是一場艱苦的鬥爭,如果把握不好分寸,聯合陣線控制這個國家的努力將付諸東流,甚至這個泛政治同盟也會因此而四分五裂。
一方面是中樞要收權,另一方面是地方實力派不肯放棄手裡的大權,鬥爭之激烈,恐怕也只有局中人才能明白了。
作爲這個“局中人”的一分子,陳其美最近幾天裡一直非常落魄,爲了躲避各省軍政府的追捕,他不得不化裝潛逃,先從南京逃到上海,再從上海逃到廈門,在廈門租界裡躲了半天之後,就被租界當局驅逐,然後又不得不繼續踏上逃亡之路,這一路南下,終於抵達了香港,用一本僞造的日本護照以日本商人的身份在這個彈丸之地潛伏下來,跟在他身邊的人也僅僅只有幾個當初參與刺殺陶成章密謀的同盟會幹部,幾人這一路可算是吃盡了苦頭,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他們沒有被軍警拿去。
在九龍的鄉下安頓下來,陳其美等人就不敢再到處亂跑了,整天坐在屋裡生悶氣,唯一的消息來源就是每天由同盟會同志送來的當地報紙,而且報紙上也印着對他們的通緝令,陳其美的懸賞是大洋五千元,蔣志清則是二千元,這個懸賞似乎還在逐步提高,所以,呆在香港也不是絕對安全的,出國纔是最穩妥的選擇。
“這個汪兆銘,真是上躥下跳,昨天是‘污點證人’,今天又成了‘良心發現’了,好象他當初真的參與過刺殺陶成章的密謀一樣。我以前咋就沒看出,他汪兆銘唱戲的本事這麼高明呢?”
將報紙放在桌上,陳其美無奈的嘆了口氣。
雖然現在已是秋天,可是這香港地處嶺南,天氣仍是炎熱,陳其美只穿了條洋裝短褲,赤着上身,腳上是一雙橡膠底的拖鞋,如果不是表情沮喪的話,這副打扮倒是度假休閒的打扮。
陳其美躺在一張躺椅上,身邊擺着幾條長凳,上頭正坐着他的幾名手下,衆人也與他差不多的打扮,神情也是差不多的沮喪,有的人仍在看報紙,有的人則坐在桌前發呆。
能不發呆麼?現在汪兆銘“出首揭發”,國民黨黨魁陶成章遇刺一案基本上已算是水落石出,衆人現在已是無處可去,在香港也不過是暫避一時,等船票和護照的問題解決了之後,他們還是要去南洋的,這次去國,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回國了,或許,從此之後,他們就只能流亡他鄉了。
“你們倒是說說,那個汪兆銘到底是怎麼知道是咱們派人刺殺陶成章的?”
陳其美從躺椅上坐起身,擡起手用力拍了拍桌子,將其他人嚇了一跳。
但是沒人能夠回答陳其美的問題,實際上,這個問題他們已在路上討論了許多遍,但是得不到答案。
當初他們策劃刺殺陶成章的時候,汪兆銘並未參與其事,所以,從理論上來講,汪兆銘不可能知道是陳其美策劃了對陶成章的刺殺行動,但問題在於,現在汪兆銘指着鼻子說陳其美是刺殺案的幕後主謀,那麼,汪兆銘到底是怎麼知道刺殺案內情的?
想來想去,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有人向汪兆銘泄露了陶成章刺殺案的內情,而這個泄露機密的人很可能就在現在的這間屋子裡頭,連陳其美也免不了嫌疑。
在逃亡的路上,陳其美這幫人互相猜疑、埋怨,最終還是沒有確定泄露刺殺案機密的嫌疑人,唯一的收穫就是幾人之間的關係出現了裂痕,已不似以前那般互相信任了。
如果真的像衆人保證的那樣誰也沒有泄露刺殺案機密的話,那麼,剩下的唯一解釋就是汪兆銘在亂咬,但是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原因也很簡單,因爲汪兆銘明確揭發,刺殺陶成章的槍手就是蔣志清。
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汪兆銘亂咬,竟然真的咬上了陳其美派去刺殺陶成章的那名槍手,難不成,他汪兆銘比法國租界的法國探長更會探案不成?
至於汪兆銘“出首揭發”的真相,陳其美當然不會知道,不過他急着逃亡的行動反倒是暴露了他內心的惶恐,也直接證實了汪兆銘的“揭發”,他陳其美就是刺殺陶成章的幕後黑手,至於陳其美的身後是否還站着別的什麼人,目前報界還在爭論之中,不過確定無疑的一點就是,陶成章遇刺案發展到現在,同盟會的影響力已經變得微不足道了,就算孫先生馬上趕回國內,恐怕也無法重新組建同盟會了。
當初聯合陣線的成立將同盟會裝進了棺材,現在,陶成章遇刺案的水落石出則給同盟會的棺材蓋上了蓋子,只要再釘上釘子,這同盟會就算是壽終正寢了。
對於一個政治團體來講,人心如果已不可收拾,那麼,確實也是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了,同盟會現在的處境就是如此。
當初國民黨成立的時候,同盟會也是主力成員,但是偏偏就是同盟會的人刺殺了自己的黨魁,在自己人看來,這是叛亂,在外人看來,這是犯上,無論怎麼看,同盟會都是爛泥扶不上牆,試問,哪個有志青年會再加入同盟會呢?
有志青年唾棄了同盟會,就算是同盟會能夠繼續維持,可是它的成員不是投機客就是刺客,已變成了其它政治團體譏諷的對象,那又有什麼意義呢?還不如就此解散算了。
“散了吧,散了吧!依我看,咱們同盟會解散算了。現在你不信任我,我不信任你,還有什麼意思?不如干脆解散,大家落個清淨,誰也不埋怨誰,誰也不懷疑誰,反正這同盟會也是臭不可聞了,誰碰誰臭。”
陳其美拍了拍桌子,發了幾句牢騷,不過還是沒人接話,誰都知道,陳其美現在是在氣頭上,越是跟他頂撞,他就越是來勁,這個人的涵養還不如那個叛徒汪兆銘呢。
就在衆人發呆的時候,一個鄉農走進屋,說道:“幾位先生,送報紙的那位先生又過來了。”
陳其美急忙站起身,帶着幾人走出了屋,遠遠望見一人正從山腳走來,正是同盟會香港支部的一名老會員。
那名會員走到陳其美跟前,先將幾張報紙遞了過去,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封電報抄稿,交給陳其美,說道:“這是孫先生從西貢拍來的加急電報。”
陳其美將電報匆匆掃了幾眼,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眉頭舒展,向幾名手下掃了一眼。
“諸位,這是孫先生給我們的新命令,我們現在不去南洋了,我們去廣州。”
“廣州?去廣州做什麼?那裡只怕也貼着咱們的通緝令,去了不是自投羅網麼?孫先生的這個命令可讓人有些費解。”一個手下嘀咕道。
“有什麼費解的?我告訴你,我們去廣州,不是去自投羅網的,而是去發動起義的!”陳其美冷哼道。
“起義?”
“在廣州起義?”
幾名手下面面相覷,他們顯然不明白爲什麼要在廣州發動起義,“戊申革命”的時候,同盟會已在廣州發動過一次新軍起義,但是以失敗告終,同盟會在廣東的實力也遭到削弱,如果現在再發動一次廣州起義的話,誰都沒有把握。
“張人駿是滿清舊官僚,利用革命時期的動盪局勢竊居廣東都督之位,此人不僅一向敵視革命,而且共和之後,他也繼續與革命黨人爲敵,而且在廣東橫徵暴斂,民怨沸騰,我們此去廣州發動起義,就是爲了消滅這個君憲派頑固分子!你們不必擔心我們實力不足,現在不少同盟會員已經在廣州集中,而且粵北、桂東一帶也有忠於同盟會的部隊,‘援粵桂軍’的那位龍司令也是我們的人,只要廣州豎起義旗,廣東很快就會成爲一個真正的革命省份,如果趙北不願革命,那麼,就由我們同盟會領導革命!這是二次革命!”
陳其美的話讓所有人都非常驚訝,他們都明白,這是一次冒險,而且是孤注一擲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