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鬥爭從來都是殘酷的、無情的,這一點,在宦海沉浮多年的伍廷芳很清楚,當年在李鴻章幕府之中效力的時候,他也爲李鴻章打擊政敵或抵擋政敵攻擊出過力,雖然李鴻章早已作古,大清王朝也早已滅亡,可是隻要這個世界上還存在『政府』、還存在人與人之間的利益紛爭,那麼,這政治鬥爭就會繼續進行下去,而且隨着時代的進步,政治鬥爭的手段和技巧也在發生改變,但是實質還是人與人之間的利益爭奪。
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紛爭,越是能夠帶來更多利益的社會角落,就越是鬥爭激烈,官場作爲利益的最大分配角『色』,這裡的鬥爭也更加激烈而殘酷。
官場如戰場,在這裡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要在官場上混,就必須做好被人出賣或出賣別人的準備,這與道德無關,只與利益有關,無論是滿清的官場,還是民國的官場,只要利益紛爭不變,那麼這裡的人也不會發生根本改變。
所以,當初國民黨的黨魁陶成章遇刺身亡之後,伍廷芳並沒有感到特別的驚訝,在他看來,陶成章之死幾乎是必然的結局,如果陶成章不死,那麼他的政敵就會去死,區別只是哪一方先動手而已。
在當時,陶成章的主要政敵是袁世凱,也是北洋軍政集團,這一點,許多人都看得清楚,伍廷芳也不例外,所以,當陶成章遇刺身亡的消息傳出後,伍廷芳也像多數人一樣,都將主要嫌疑放在了袁世凱和北洋集團那邊,人們雖然也曾對同盟會和光復會之間的內部鬥爭有所關注,但是多數人還是認爲袁世凱和北洋集團下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而且,前段日子隨着聯合陣線在河南戰役中的大獲全勝,革命派所掌握的報紙紛紛將刺陶幕後黑手正式確定爲袁世凱,眼看着陶成章遇刺一案馬上就要塵埃落定了。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卻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一口咬定刺陶真兇另有其人,而那策劃刺殺行動的主謀之人竟然是一位同盟會的高級幹部。
真正的刺客不是袁世凱,而是陳其美。
這個結論就是伍廷芳從這個出首揭發之人剛纔的話裡得出來的,而且這個出首之人不是別人,正是陳其美的革命同志汪兆銘,剛纔田勁夫說汪某人是“污點證人”,言下之意,恐怕汪某人也參與了當初的密謀。
“陳其美派人刺殺了陶成章。”
這句話如果從別人嘴裡說出來,確實很難讓人信服,但是如果由汪兆銘來講,那麼這意義就很不一樣了,因爲他的身份特殊,他不僅與陳其美是共事多年的革命同志,更爲重要的是,他還是同盟會領袖孫先生的得意門徒。
陳其美是什麼人?那也是同盟會孫先生的得力助手,心腹親信,與孫先生的關係非同一般,更是孫先生的忠實追隨者,這一點,從聯合陣線成立之後陳其美的所作所爲就能看出來,作爲一個聯合陣線的成員,陳其美卻整天鼓吹重建同盟會,並請孫先生回國主持黨務,這樣一個人,對於那位去國多時的孫先生而言,那就是張良、韓信的角『色』。
汪兆銘出首告發陳其美策劃刺殺陶成章,表面看這只是在就事論事,可是往深處想,誰又能夠保證此舉的最終目的不是指桑罵槐呢?
想明白了這一點,也就能夠理解伍廷芳現在的心情了。
現在的伍廷芳是又驚又怒,他驚的是陶成章之死竟是自己人下手,他怒的是汪兆銘竟然在孫先生即將歸國的時候選擇背叛!
沒錯,這就是背叛!即使陶成章真是被陳其美派人刺殺,汪兆銘也不能在這個時候跳出來揭發真相,因爲這不僅是對同盟會的背叛,同時也是對孫先生個人的背叛,一旦陶成章遇刺案再起波瀾的話,那麼,不僅陳其美再無前途可言,就連孫先生也會被這件案子牽連,恐怕他的政治前途也會就此終止,至於個人威望,也將遭到沉重打擊。
這與真相無關,只與政爭有關。
政治鬥爭手段中,“潑髒水”也是屢試不爽的高招之一,揭發陶成章遇刺案真相,表面看是對陳其美的打擊,可是實際上真正想打擊的政治人物卻是那位孫先生。
作爲一個對南方革命派抱着強烈同情態度的人,伍廷芳對同盟會和孫先生有着極強的好感,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他纔不希望孫先生的威望遭到削弱。
但是伍廷芳已經沒有辦法阻止孫先生的威望遭到削弱了,原因不僅僅在於那些記者,更在於那位田勁夫田上校,這個人的出現表明,關注陶成章遇刺案的人很有力量,那個人或許就是現在的民國大總統趙北,而趙北之所以派田勁夫帶着汪兆銘到司法部出首告發,其目的之一,或許就是在提醒伍廷芳,這個案子,司法部必須接手。
有的時候,作爲上位者,確實不便直接告訴手下該怎麼做,於是藉助於暗示的手段,現在,伍廷芳收到的或許就是一個暗示,作爲一個對同盟會有着強烈好感的司法總長,由他來接手這個案子,顯然可以堵上同盟會激進分子的嘴。
無論事實的真相到底是否如伍廷芳所分析的那樣,目前最緊要的事情就是如何避免這件懸案牽連更多的人,包括伍總長自己,既然同盟會和孫先生已經落入轂中,那麼伍廷芳現在所能做的事情就是獨善其身,並在職權範圍之內幹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汪兆銘,既然你願意出首告發,那麼,這件案子司法部會進行討論的,討論之後,將交由法庭處理。如此安排,你可滿意?”
望着面無表情的汪兆銘,伍廷芳淡淡說了幾句,心裡卻是嘆息,或許唐紹儀對此人的評價是中肯的,“朝三暮四、一心鑽營”,或許汪兆銘被人許了好處,或許此事確實是他良心發現,總之,開弓沒有回頭箭,從此之後,他汪某人恐怕就不能再與昔日的那些革命同志站在一起了,甚至因此而上了暗殺黑名單也說不定呢。
伍廷芳在爲汪兆銘的前途而擔憂,與此同時,汪兆銘自己也在那『亂』哄哄的腦子裡琢磨着自己將來的發展道路。
沒錯!此次到司法部來告發陳其美,汪兆銘就是受人指使,而那指使之人不是別人,正是現在的民國大總統趙北。
其實,陳其美到底是否真的派人刺殺了陶成章,汪兆銘心裡並沒有十足的把握,雖然他也知道,陳其美對陶成章擊敗孫先生而擔任國民黨的黨魁一事懷恨在心,並曾揚言給陶成章“一點顏『色』瞧瞧”,可是畢竟他沒有確鑿的證據表明陳其美就是刺殺陶成章的幕後黑手,像這種事情,陳其美一向謹慎,絕不會到處宣揚,而且汪兆銘又一向以同盟會的筆桿子形象出現,即使需要派人去刺殺什麼政客,陳其美也不會去找他汪主筆。
所以,陳其美根本就沒有參與什麼“刺殺密謀”,他完全是一個被人利用的工具,一個在前臺表演的木偶。
但是趙北與汪兆銘密談此事的時候,卻十分肯定陶成章就是陳其美派人刺殺的,甚至這位總統先生還明確的提到了槍手的姓名:蔣志清。
蔣志清,這是學名,此人是浙江奉化人氏,在日本留學,學習軍事,革命之後也回了國,整天跟着陳其美東跑西顛,但是陶成章遇刺身亡之後,此人卻不見了蹤影,而據陳其美說,蔣同志去了外地公幹,至於幹什麼,汪兆銘沒問,陳其美也沒提,直到總統先生說起,汪兆銘這才發現了這其中的蹊蹺,不過總統也只是空口白牙,拿不出確鑿的證據,汪兆銘也是心存疑慮。
疑慮歸疑慮,但是汪兆銘還是同意了總統先生開出的交換條件,這個條件也不復雜:他汪某人以“污點證人”的身份到司法部告發陳其美,而作爲回報,總統先生不僅會赦免他“參與密謀”的罪名,而且將會給他一個『政府』裡的高級職位,讓他衣錦還鄉。
雖然總統先生沒有明說會給他什麼職位,可是汪兆銘心裡清楚,沒有總統的支持,他連一個小小的司員都當不上。沒錯,他心裡也明白,總統這是指桑罵槐的計謀,明着對付陳其美,實際上卻是奔着同盟會孫先生而去的,他汪某人告發陳其美,就等於是背叛了同盟會,也背叛了孫先生,無論陶氏遇刺一案孫先生是否知情,這件懸案一旦再起波瀾,那麼他汪某人就無處可去了,只能依附在總統的庇護下,指望着總統的提攜步步高昇,最終位極人臣。
位極人臣,這不正是他汪某人當初投身革命的動機之一麼?雖然當時更主要的動機是爲了驅逐韃虜、光復中華,可是既然現在革命已成、共和已立,那麼,這個人的利益就應該明智的放在第一位了。
時移則事異,現在時代變了,個人的追求自然也應該跟着改變了。
而這,也正是他汪兆銘選擇背叛的根本原因。
或許,這個時代就是一個背叛的時代吧,至於別人怎麼看,至於是否會上同盟會激進派暗殺黑名單,這似乎是無關緊要的,至少目前不必考慮。
“伍總長的安排非常妥當,汪某沒有別的要求,只希望儘快爲陶煥卿討回公道,並嚴懲兇手,維護法律之尊嚴,保障國民之權利。”
汪兆銘收斂心神,恭恭敬敬的向伍廷芳鞠躬行禮,心中卻仍在琢磨他今後的發展道路。
“趙振華啊趙振華,爲了鞏固總統權威和中樞權威,我汪某人是豁出去了,捨命陪君子,能不能換來榮華富貴,現在就看你的良心了。”
“阿嚏!阿嚏!”
那邊汪姓叛徒在心裡提醒趙大總統不要忘了自己的良心,這邊趙大總統卻是一連幾個噴嚏,頓時神清氣爽。
“誰在背後說我壞話呢?怎麼老是打噴嚏?”
趙北揹着手,在空空『蕩』『蕩』的居仁堂裡踱着步子,然後在那牆上掛着的巨大軍用地圖前停住腳步,一邊用手指『揉』着鼻子,一邊在那地圖上逡巡着目光。
趙北最終將目光停在了中國南邊的鄰國越南那裡,據說,同盟會的那位領袖孫先生現在就在越南,至於是否已經登船踏上歸國之路,目前還在進一步的核實情報,不過無論對方是否真的打算歸國,這一次,趙大總統是嚴陣以待了,歷史上袁世凱的悲劇不會重演了。
一文一武,趙北做好了兩手準備以迎接那位孫先生的歸國。
作爲穿越者,趙北對於那位孫先生還是景仰的,畢竟是位革命的先行者,歷史也曾留下他那濃墨重彩的一筆,但是另一方面,同樣作爲穿越者,趙北不會因爲景仰而放棄自己好不容易纔拿到手裡的權力,他很清楚自己的歷史使命是什麼,他不會將掌握中國這艘航船前進方向的舵杆的『操』縱權拱手讓給別人。
也正因此,趙北纔將陶成章遇刺案再次推到了前臺,並通過汪兆銘向同盟會和孫先生揮出了重重的一記直拳,這也正是他策劃的“文鬥”方案,相比另一個更激烈的方案,這個方案已算是非常的平和了。
在這個時空位面,陳其美到底有沒有策劃刺殺陶成章呢?或許確實是他乾的,或許與他沒有關係,但是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趙北知道,在他穿越過來的那個時空位面裡,陶成章確實是陳其美派人暗殺的,執行的槍手有兩人,其中一名槍手叫蔣志清,字介石。
這已經足夠了,幕後主使,執行槍手,這都是現成的,不需要另外費心編造幕後主謀,趙北所要做的只是找一個“污點證人”,而且他手裡正好有一個,於是,求官心切的汪兆銘就登場了。
這既是一場政治鬥爭,也是一場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大戲,唱戲的人是汪某人,編戲的人是大總統,而且大總統不僅負責編戲,還負責在一邊敲鑼打鼓,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將這場大戲唱得熱熱鬧鬧,讓人印象深刻。
人生如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色』,趙北不想做配角,那麼對不住,總司令只好先禮後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