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升東對於廠衛的恐懼,那是真真正正發自骨子裡的。
當初他老爹能從一個衛所兵轉入水師當上百總,除了靠英勇殺敵立下的戰功之外,更多也是機緣巧合——他老爹的前任百總就是在崖州城得罪了錦衣衛,一衆緹騎直接到了水寨拿人,連參將都不敢出面去攔。這倒黴鬼進了錦衣衛的衙門不到三天就擡出來了,據說身上連一塊完整的骨頭都找不到,死得頗爲悽慘。羅升東的老爹從小就教育他,什麼人都可以得罪,但萬萬不能與廠衛爲敵,得罪了別人還可以以力抗爭,實在抗爭不了還可以求饒保命,但得罪了以抓捕官員爲宗旨的廠衛,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
這船上的船員當然都是羅升東信得過的心腹手下,否則他也不敢帶着這幫人到勝利港與海漢人交易。可是百密一疏的道理羅升東還是明白的,這麼多張嘴,保不齊就有誰在外面酒後失言。海漢人的事都還好辦,畢竟已經在水寨和崖州都掛了號,知道真相的人也都在控制之中,有什麼流言蜚語羅升東也不用太怕。但如果是議論廠衛的事傳出去,那可是聞風拿人的衙門,根本不需要證據,只要市面上有那麼一丁點傳聞飄進廠衛耳朵裡,就足以讓羅升東身陷囹圄了。
廠衛可不是海漢人,還能有講道理的機會,任何一個被抓進廠衛衙門的人都是他們升官發財的墊腳石。而羅升東的大好前程現在纔剛剛起步,他可不想爲了一個口無遮攔的海漢人就把自己給葬送進去。如果不是對海漢人同樣有一份難以抵抗的畏懼感,羅升東真的很想叫手下把這傢伙用麻袋裝起來直接丟到海里。
然而何夕這麼單刀直入可不是因爲他口無遮攔,作爲一個秘密戰線工作者,他很明確自己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全面瞭解自己的對手,弄清楚對手的編制、組織結構、行事風格等等。而大明臭名昭著的廠衛系統,顯然就是何夕目前最大的潛在對手。
大明的諜報系統一度非常複雜,在歷史上還曾經有過“三廠一衛”同時存在的時期。一衛自然大家都很熟悉,便是赫赫有名的錦衣衛。這個由朱元璋建立的錦衣衛在成立之初的性質是內廷親軍,由皇帝親信的武將擔任指揮使,其職責是“掌直駕侍衛、巡查緝捕”,實際上就是皇帝的私人警察,可以自行逮捕、刑訊、處決犯人,甚至都不必通過一般的司法機構,可謂權勢熏天。
順便值得一說的是,錦衣衛還有一項非常著名的職能就是“執掌廷杖”,那些因爲觸怒皇帝而被處以廷杖之刑的官員,如果恰巧跟錦衣衛的關係又不太和諧,那麼一頓廷杖下來肯定是非死即傷。因此朝廷上敢於跟錦衣衛做對的官員並不多見,因爲誰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會落到錦衣衛手裡吃一頓要命的廷杖。
而三廠則是分爲了東西兩廠和內行廠。明成祖朱棣於永樂十八年設立了東緝事廠,由親信宦官擔任掌印太監。而東廠的掌印太監也是宦官中僅次於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二號人物,其官銜全稱爲“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如果說錦衣衛的職能是秘密警察,那麼直接聽命於皇帝的東廠便可成爲真正的特務機關和特權監察機構,其權力還在錦衣衛之上。最開始兩個部門還是有明確的權力劃分,東廠並沒有審訊犯人的權力,抓到的人犯只能交給錦衣衛審理,但到了明末的時候,東廠也有了自己的監獄。
東廠最大的優勢便在於與上級的溝通渠道更爲通暢,錦衣衛還需要用奏章來彙報工作,而東廠的掌印太監可以直接向皇帝當面作口頭彙報,這種便利的條件是錦衣衛根本無法與之相比的。朝廷的所有衙門,都有東廠的番子坐班進行監視,其無孔不入的程度尤在錦衣衛之上。歷史上明朝有名的幾個大太監王振、劉瑾、馮保和魏忠賢都曾經統領過東廠,讓這個特務機構在數百年之後仍然是惡名昭彰,但非常諷刺的是,東廠一貫在大堂內懸掛着大幅的岳飛畫像,堂前還有刻着“百世流芳”的牌坊,儼然以正義使者自居。
而西廠是明憲宗朱見深於成化十三年增設的,西廠提督便是著名的大太監汪直,職能與東廠和錦衣衛類似,其勢力還一度超過了東廠。但汪直僅僅只在這個位置上坐了五年,就因爲在鬥爭中失敗下臺了,而西廠也就隨之解散。但到了明武宗朱厚照繼位的時候,掌權的大太監劉瑾又重開西廠,交給他的心腹谷大用領導。這東西兩廠雖然都受劉瑾指揮,但卻互相鬥得厲害,最後劉瑾爲了改變這樣的現狀,不得不又自建了一個內行廠,由他本人親自領導,權力更在東西廠和錦衣衛之上。這段時期四大特務機構共同存在,業務競爭相當激烈,搞得天下人心惶惶,官員們都是自顧不暇。
劉瑾倒臺之後,西廠和內行廠便被朱厚照下令一併撤裁。明正德五年,西廠和內行廠就一起消失在歷史中了。而流傳至今依然處於運行之中的諜報機關,就只剩下了東廠和錦衣衛兩家。
何夕要想摸清這兩家機構的狀況,最安全有效的途徑仍然是通過羅升東這個已經被穿越衆拉攏腐蝕的明軍軍官。羅升東雖然不是這兩個機構的人,但好歹他也是屬於“體制內”的人,所掌握的信息和渠道是穿越衆這種外來戶不可比擬的。只是何夕沒想到的是,羅升東竟然會對廠衛如此忌憚,甚至是在嘴上談論都不行,這讓何夕不禁感嘆後世那些公知精英們簡直就弱爆了——一邊叫囂着“言論不自由”,一邊在網上公開罵政府的那些人真該來明朝試試,什麼叫做真正的言論管制。
要打破羅升東心頭那道頑固的封建枷鎖,看來不下點猛藥是不行了。何夕打定了主意,便攬着羅升東的肩頭,將他帶到船頭無人處,壓低了聲音道:“羅把總,你跟我們打交道也有一個多月了,有沒有見過我們說了什麼事而最後沒能做到的?”
羅升東搖頭道:“貴方行事一向言而有信,一諾千金,在下對此是極爲佩服的。”
羅升東這話的確是出於真心,當初他大着膽子提出談判,也沒指望對方能真的完全遵守約定,但後來海漢人所表現出的誠意打消了他原本的疑慮,按照當初的約定,交還俘虜、給錢給貨都非常爽快,這次甚至連人都交給他負責了。這種信賴讓羅升東對海漢人的好感度也逐漸超過了最初的防備和忌憚——當然這種好感度目前還是建立在足夠的利益基礎之上的。
何夕壓低了聲音道:“那好,我接下來所說的話,你聽完記下就是了,屆時你就知道我們海漢人爲什麼不會顧忌廠衛那些牛鬼蛇神了。”
羅升東很想吼一句老子不聽,但偏偏心頭又好奇得緊,實在很想知道這海漢人手裡還有什麼自保的手段,耳中便聽到何夕那猶如魔鬼低喃般的聲音傳來。
“今明兩年之內,魏忠賢、田爾耕這兩個人,都會聲敗名裂而死!”
羅升東差點蹦起來,連連搖頭道:“絕無可能……絕無可能……”
“哦?那你說說爲什麼不可能。”何夕一心想要讓羅升東擺脫這種心理恐懼,微笑着追問道。
羅升東艱難地嚥下一口唾沫,左右看看無人在近處,這才小聲說道:“貴方上下均是來自萬里海外,所得的消息恐有謬誤之處。我朝魏大人身爲‘九千歲’,如今權勢熏天,前幾年與其做對的東林黨人,都已在廠衛手中死得乾乾淨淨。魏大人手下有五虎五彪聽命,那錦衣衛指揮使田爾耕便是五彪之一,據傳與魏大人有父子之情。如今廠衛均在其手,天下無人敢捋其虎鬚,又談何聲敗名裂而死?”
何夕笑道:“羅把總,你也算是聰明人,如果要讓他們聲敗名裂而死,需要什麼樣的條件才能做到?”
羅升東支吾道:“除非……除非聖上下旨……但這絕無可能,當今聖上對魏大人可是寵信有加,無求不允,又豈會下旨罷免他?”
何夕點點頭道:“你說的很有道理,現在的皇帝的確沒有理由下聖旨罷免他們……”
羅升東剛長出一口氣,何夕接着又說了一句,差點把他給直接嚇趴。
“……但如果換了個皇帝,那我所說的情況就未必不會出現了。”
“換……換……大逆不道啊!”羅升東指着何夕一時語塞,連手指都開始顫抖起來。
“很快的,也就幾個月之後了。”何夕依然保持着一臉無害的笑容:“到時候新皇登基,這些先帝面前的紅人就未必能繼續走運下去了,有些手中權力過大的人,比如魏忠賢之流,那在新皇的眼中可就是絆腳石了。”
“此等胡言亂語,在下是絕不會信的!”羅升東對於剛纔自己因爲好奇心而未能及時拒絕對方的遊說後悔不已,何夕的那番話就像咒語一樣,不斷地在他腦海中盤旋。
“你信與不信,該發生的事總會發生的。”面對羅升東激動的情緒,何夕絲毫不以爲意。他知道自己在羅升東心裡已經打開了一個缺口,而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這個缺口會因爲事實的衝擊而變得越來越大,直到讓他心中的堤壩徹底崩塌。